巨大的冲击震碎了洞穴岩壁上的照明魔石，震动和落石停止后，我从角落里钻出来，挥了挥乱飞的尘埃。

与我预想有点出入。原本以为我没死也要脱成皮，现在拍拍灰尘却像没事人一样。

沿着粗糙开凿的小道，我走进我们的秘密集会点。别有洞天的山中石窟内被布置成了临时指挥所，武装完整的兽人三两一堆议论纷纷，克洛拉从另一头匆匆忙忙赶过来。

“戈戎！”她向我招手。

“是苍穹之神，我看见了。”

我先她一步说明了我看见的情况，那壮观的景象让我想起诗歌常常使用的“降临”一词。与狩猎女神用神力聚集魔法元素的魔力射击不同，这是搅动凌驾于世界上的规律，那样蛮横，重若千钧，势不可挡。

克洛拉说她接到了前线发来的情报，苍穹之神的攻击中心是那个临时哨所，如今只剩深坑。具体的情况还没来得及调查。

我和她对视一眼，对彼此的下一句话心照不宣。

“雷声大雨点小，这是他的性格，还是某种战术？”

她面露无奈：“我从未接触过神战，虽然你也是。神祇和普通的指挥官或者将军完全不一样，或许该把他们看作重火力魔力炮塔。”

我苦中作乐地讪笑了一下：“当成笑话不错，下次矮人来推销他们的魔导产品应该用上这句话。”

克洛拉摇头表示自己笑不出来，下一刻，她兜里的通讯魔石发出的亮光吸引了我们两人的注意力。

“前线的消息。”

她拿出那颗魔石，手指摩擦了一下晶石表面。蓝色的石头飘向空中，旋转着发出恒定的光，模糊的声音传来。

“头儿，情况不太乐观。我的周围还是原来的森林，但是抬头只能看见天空……我没读过书，不知道怎么形容，好像，满天遍野的天空，没有太阳，也没有云。”

克洛拉看向我，我目睹了苍穹之神施展权能的瞬间，尝试解释那种场面：

“他将空间变成了幻象，我看见天空一分为二，一半向上飘，比原来的天还要高远，一半向下沉，原本的地面好像全部消失，只有天空变成的空荡原野。”

“还是很抽象。”克洛拉评价。

“别管这个了，头儿。”声音透过通讯魔石变得过于模糊，这个士兵语气似乎已经心急如焚，只是训练有素让他保持镇静，“更重要的是，大家变得不太对劲。我们几个有战神的赐福，暂时没什么影响，但是我雇佣了几个佣兵，他们现在还站在原地，傻子一样，怎么叫都不答应……”

“这是苍穹之神的权能吗，头儿？”

我和克洛拉对视一眼，答案无需多言。

“你们能看见他吗。”克洛拉问。

“能看见，他就在空中，在原本出现的位置没有动，可能在等什么。”

之后对方沉默了，似乎在等待指令。

我插嘴：“我猜，那幻象帷幕遮挡之后，军队一定在集结，若原地不动，我们会被围攻只是时间问题。”

克洛拉抓住通讯魔石，魔石失去漂浮的力量，光华将她握紧的手掌映出棱角。

她下达指令：“你原地待命。”

“是。”对面答应，魔石的魔力被瞬间切断。

“你开始紧张了，克洛拉。”我说。

“我不想承认，或许我是有点慌张。我只知道绝不能在此退缩。要是在一开始就陷入困境，接下来只会举步维艰。”

克洛拉是我的前辈，一位健壮的海格族女士。此时这位比我经验更加丰富的战士面色铁青，汗滴聚集在鬓下。她的手还捏着失去色彩的魔石，仿佛那种冷硬能缓解她的焦躁。

我只是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向后看。

因苍穹之神的攻击而弥散的灰尘应该已经散去了，这会洞窟中却依然灰蒙蒙一片，新立起来壁灯里照明魔石光彩暗淡。克洛拉眨眨眼，似乎也发现了不对。

就在此时，岩石缝隙间雾气收缩，从弥散的烟凝聚为铅灰的雾，聚成一团不断闪动的黑影，似乎有扭曲的肢体在其中张牙舞爪。

我和克洛拉不约而同皮笑肉不笑地牵了牵嘴角。这是黑暗之神阿法索的使魔，他当然可以做一个更体面的使魔出来，而不是像这样怪诞得跟不入流的巫术一样。但是他就好这口，审美使然。

“两位神使似乎陷入了困境。”烟雾在咕嘟咕嘟冒泡，好像每一次膨胀都是挤出一个音节，与怪异外貌相反，他发出的声音清晰可闻，效果远好于通讯魔石。

“如您所见。”我摊手。

“劳恩洛斯的权能会阻隔灵魂和躯体的连接，进入他的天幕，我想我们的军队十不存一。”阿法索甚至啧啧地砸了砸嘴，好像我们才是这种局面的罪魁祸首。

雾气像一团受伤的史莱姆，黑雾黏着地面缓慢爬行。

“要是有什么东西能撞破他的天幕就好了，该怎么做呢，戈戎？”

“当然是进军，冕下。”

“哦？”他的语调拐了个弯， “凡人可以抵挡神明吗？那可是劳恩洛斯，他是光明之刃，天空的主宰。”

“不然你为何出现在这里呢。”

他沉默了，黑雾突然弹起来，在半空晃荡，球体晃动不止，仿佛一个大腹便便的人大笑时止不住的颤栗。

我和克洛拉对视一眼，没人搭话。

最后，他仿佛是为闹事孩子妥协的家长：“哎，好吧。”

这种语气让我有些火大，我忍无可忍呛了一句：“似乎我已然是黑暗之神的神使了，冕下您何时给予我赐福？”

克洛拉撇了我一眼，稍微牵了下嘴角，想笑，然而局势又实在没法让肌肉那么顺理成章的放松。也许她只是感叹我胆子挺大。

但阿法索相当容忍我的僭越，毕竟我对他来说大有用处，而不是一抓一大把的耗材。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语气难得平和：“或许你们已经意识到了，在神的战争里，哪怕是强悍的神明也并不一定是棋手。就像克洛拉的比喻——更像是炮塔。”

他到底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偷听我们的对话了？

“事实上，以劳恩洛斯的个性，他不是个战斗狂人——诸位也都知道，劳恩洛斯的信徒里盛产骑士，”他继续说，“至少在我的设想里，我以为我们得在混战中不小心干掉他的骑士团他才会动手……他的权能是比较麻烦的类型，不是塞珀能处理得来的。她现在被关在帷幕外，用法术轰炸幻象的壳子，然而全部被劳恩洛斯防出去了。”

“是谁说服了他，谁？塞涅赫尔？格洛林？”

他停顿了一会，企图在思绪的迷宫的寻找一个答案。

“算了，我讨厌猜谜，还是解决当下的麻烦吧。”黑球突然喷出一团黑雾，打散作茧自缚的无意义自我追寻。

据我所知，黑暗神系和光明神系看上去似乎是利益共同体，实际上内部常常互有摩擦，执掌的权柄越是强大神明越是自我，神和神之间的交涉谁又说得清呢。

“连神祇都是棋子，谁又是棋手呢？”

当然，他没有指望我们回答。

“出战吧，戈戎。”

良久的沉默后，他突然掷出铿锵的宣言，然后黑烟急速收缩，转瞬间消失无踪。

我看向克洛拉：“要我说，他那一大通废话里只有最后一句话有用。”

她耸耸肩，似乎还在担心阿法索没有走远。

“没事的，”我摆手，“神祇要是想知道什么我们怎么能瞒得住，无非是他懒得管罢了。”

“不过仔细一想，这堆废话里的确有点有用的讯息，至少他一定准备了援助，而不是让我们去送死。”

克洛拉拍拍我的肩：“无论如何，他似乎很信任你，马尔斯冕下也很信任你。”

信任是种沉重的感情，被战友和士兵们信任是一件让人快乐的事，被神祇信任可不是，尤其是他们知道你并非虔诚。

我有一种预感，战争越是陷入泥沼，这种信任越是让人细思极恐。

“我带领先锋小队向前，你留在后方指挥吧。”我和克洛拉商议，她没有意见，点头同意。

之后她负责下达指令，我指点了几个士兵当先锋小队的成员，跟着她走到洞口等待在外驻扎的士兵整队。

洞口透进的光已然是一片蔚蓝，神力的片影在我们眼前晃动。

在这可供闲聊的空隙里，我突然想起一些琐事：“我记得你以前还有留遗言的习惯。”

“我父亲是死神的信徒，他相信死亡是庄重的，他写下的遗言能组成一小本诗集。”

“你是混血？你的父亲一定不是海格族，没有海格族人会不信仰战神。”

她摊开手，看起来身量比我高不少，体格较我更魁梧，然而与我这还在成长的异族人相比并不恰当，她作为成年人在海格族女性间显得稍许袖珍。

“嗯，如你所见，我的父亲是木精灵。哪怕我母亲强大的基因将我塑造为海格族，我还是受我父亲的影响，与传说中的‘大力士族’有不少差距。”

“多亏你，戈戎，我的小个子再也不会被取笑了。”克洛拉脸上终于拨云见日似的见了点轻松的神色。

“我还在长呢，”我在头顶比划了一下，“况且，从来没有人能因为我的身高嘲笑我。”

“是的，无论身形种族还是性别不过是表象，大家最终还是只认绝对的实力。”

她转过头，伸出手，探到一片蓝色的光，晃得人眼睛疼。

“所以，你有遗言的话我可以帮忙转达。”

“没有。”她摇头，“我的父母已经去世多年了，有遗言也不知道带给谁。”

“至少留几句话给你那位不知道几任的女友吧，我记得那是个魔族，赤红色头发，身材极其火辣……”

她的叹气打断了我的回忆：“前女友。她出轨了，那次任务花了我一年的时间，回家的时候看见她和另一个不认识的女人抱在一起啃。”

我突然哑口无言了：“额……抱歉。”

“算了，你呢，”她问我，“你有遗言要带给那个叫欧西莉亚的女孩吗？”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跟我一起出发的先锋小队长来报告，小队已整队完毕。

我取出我的长枪，在空中转了两圈，在踏出洞窟之前向克洛拉招手。

“没有，我不认为我会死。”我说，“亲自去见她比什么遗言都更有意义。”

……

我见到了漫无边际的天空，山峦和土地像是漂浮在碧蓝海洋上的孤岛，风已停止，四面八方而来的阳光让影子变得模糊，目所能及仿佛是高烧时的噩梦，不真实得像儿童的玩具。

我勒紧缰绳，向身后的士兵下令：“向苍穹之神所在的方向前进。”

战马奔跑时能带起一点风，这点真实感让虚伪的世界裂开一点口子，越向他接近，愈加清晰地感受到神的威压，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推攘着阻止我们前进。

越过第一个山坡后，逐渐有了些敌兵。他们悬于低空，视线一交错便似利剑冲来。绵延不绝的兵戈碰撞声将诡异的幻梦变为真实的战场，天使的面孔不断变换，在一刹那间竟然变成了兽人，下一刻手背滚烫，颈间的热血喷涌，跌落的尸体撞进地面又恢复为天使的模样。

我向后方大喊：“战神的赐福会抵挡苍穹之神的影响，注意观察，不要分神。”

“大人，西边似乎出现了敌军！”身后的士兵冲我大喊。

“不，”我夹紧马背，目不斜视，“别随便相信自己的眼睛，向苍穹之神前进。”

我能确信，苍穹之神是这环境之中唯一的真实，他不再维持原本的高度，而是缓慢地下降，不断有扭动的绚丽光带在他身后变换，在这周遭伪装正常的幻觉中，他好像故意用异常将自己标记出来。

他在等人去挑战他，那就如他所愿。

浅河已不再淌水，青蓝的天空挤进河谷，在此，我们遭遇了更多的天使士兵，他们有些蓄势待发，有些凭空现身，上一刻我们向空无一人的方向前进，下一刻忽有兵戈从背后刺来。

很快，我的士兵被敌人缠住陷入苦战，只有我挡开几个天使后继续前进。

苍穹之神就在眼前的山坡上，他的身侧站着着银色甲胄，骑银蹄天马，手持巨剑的骑兵，这是苍穹之神的神使，被称为“苍穹骑士”。

苍穹之神看向我，他的眼睛是如同天幕一样无神的苍蓝，泛不起一丝情绪的涟漪。

下一刻，四位骑士向我冲来。

我对自己有几斤几两相当有数，迎战四个苍穹骑士绝非易事，但是我要做的并不是以卵击石。

向苍穹之神冲锋，我要做的只有这件事。

几番缠斗下我的战马被击中要害。它是一匹好马，只是还难以匹敌银蹄天马。

魔力燃起烈焰顺着枪柄流淌，在草地上划出半弧，银蹄天马畏火，我的设想里天马动作应该停滞。就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火焰顺着天马的翅膀攀援，银蹄踏过火圈。

我骂了一声，急忙跳起后撤。然而此时躲闪为时已晚，后侧的巨剑砍来，情急之下我用法术展开防护，肩膀还是鲜血迸溅。

果然，所谓“骑士”也只是苍穹之神捏造的幻象。看来那个说服他参战的神祇没有额外支付让苍穹骑士也参战的价码。

唐突的疼痛像拉扯躯体的手，我脚步一晃，然而敌人不会放过这个间隙，左右两个幻影已抡起巨剑，我弯下腰，向前滚了一圈。

此时苍穹之神近在咫尺，他终于抬起手，眼睛里闪过类似怜悯的情绪，我见他指尖聚集起光芒，下一刻会有一束光穿过我的胸膛，结束这场战斗的同时也结束我的生命。

当然，我怎么会死在这呢。

下一刻大地开始摇晃，天幕如同被敲打的蛋壳，纯白色的裂如烟花痕炸，伴着闷雷一般的巨响。

苍穹之神感受到了危机，他转过头，丢下我向着天空飞去，四个骑士也在同一时间无影无踪。

脚下突然生风，黑色的树枝撑破土壤，撑开土地，地表的裂缝中巨型的骷髅手攀着边缘，白骨巨人颤颤巍巍从地底爬上来。

随着雷声逐渐密集，天空的裂隙越来越密集，终于超过了某个临界点，一头骸骨巨龙撞破外壳，那似乎无边无际的天空全部散作萤蓝的尘埃，真实的天空乌云聚集，黑暗压境。

我掏出通讯魔石：“克洛拉，正式开战吧，我们的援军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