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没有说话。但曲野筱其实不需要奶奶此时的答复了。从小到大，她与奶奶的接触不多，所以没有马上辨认出相册主人的身份。但是，只要认真地注视照片里的年轻女人，总能察觉到她的眉眼、轮廓和身旁坐着的老太太那么相似，更准确地说，曲野筱越看着照片里的那双狭长眼睛，越能想到父亲，以及自己。

曲野筱继续小心翻着相册，看着自己的父亲从一个肉嘟嘟的小婴儿逐渐长大，长成一个少年。奶奶也逐渐老去，不过这么多年来她在和家人拍照的时候的表情都没有变过，一副木讷的神情，好像那爷俩是外人似的，看不出她为一位妻子、一位母亲的温柔与喜悦的神情。

“准确的说，这是你爷爷曲野应荣的相册。”奶奶终于说话了，第一次在曲野筱面前直呼自己丈夫的大名。接着她沉默了很久，似乎是在思考措辞。“这些照片有很多是我的，但这本相册是他整理的。那些照片旁的字都是他写上去的。”曲野筱听了觉得一头雾水。为什么奶奶忽然要给她看这些照片？为什么这些属于奶奶的照片却是由爷爷整理的？她带着疑问的神情望着奶奶，希望她能给一个解释。

“你和你爸都像我。”奶奶叹了口气。自从奶奶问了曲野筱关于曲野沧博的事情，奶奶的样子就很奇怪，似乎有许多话想说，但是却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就连一贯沉稳冷静的曲野筱都有些急了，她放下相册，问道：“奶奶，……您想爷爷和爸爸了？”

奶奶又是叹气，脸上又是浮现出悲苦的神情。见奶奶摇了摇头，曲野筱隐约感觉到奶奶将会说出什么复杂的往事，如今这位老人陷入芜杂的回忆之中，难以挣脱，难以将这些熙熙攘攘的回忆攒在一起。曲野筱只好不说话，默默地等待着奶奶组织语言。

“……你知道，过去的人存照片都是放进相册的。每个人都可能有自己的相册，每个家庭也可能有，每个单位也可能有……我自然也不例外，虽然我对拍照没什么兴趣，但好歹有自己的照片和相册。我以前跟曲野应荣是一个单位的同事，当年我跟他结婚之前，他说他想调岗到别的城市开始新生活。于是我也和他一起调岗，准备跟着他走。准备搬家的那几天，他来了我家，想帮我收拾行李。”

奶奶又沉默了好一会。她仿佛要说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那天我刚好不在，可能是下楼买菜还是干什么吧……他是脑子一热自顾自跑来的。如果那天他不来，这本相册肯定就已经不存在了。”她说着用手轻抚着它。

“不存在？”

“因为，那天我烧了一堆照片。”奶奶语气平静，一边轻抚相册一边诉说它骇人的命运，“肯定是没烧干净，被他看见了。毕竟蜂窝煤炉子就在门口，他一眼就看到了。他背着我把没有来得及被烧毁的照片带走了，直到几十年后他死了我才知道。”

“那么，您为什么要烧照片？”

奶奶抽动了一下嘴角，“算是一种告别仪式吧，有些东西，我必须得不留痕迹地全都毁掉才行。”

离开奶奶家之后，曲野筱理所当然回到了自己的家里。这个家是她在故乡的老家，她在上大学之前都住在这里。上大学后每年就寒暑假可能回到这里待着，工作之后能回到这里的次数更是少之又少。

回到家的时候天早就黑了，曲野筱默默地走进小区，脑子里还回忆着不久前奶奶告诉她的故事。尽管夜色暗沉，曲野筱也心不在焉，但是她仍然能够靠着多年来的习惯，在这些长得一模一样的单元楼里穿梭，精准的找到自己家所在的那一栋，然后走进去。

毫无疑问，打开家门，屋里空无一人。这与少年时期的家并无二致。不过和从前不一样的是，如今，母亲亲自跟曲野筱说过，自己有的时候会住在男朋友家里。曲野筱也接受了，她没有资格阻止自己的亲妈去寻找幸福、获得幸福。母亲本来就天生丽质，就算人到中年依然风姿不减；不，不管她的相貌如何，她都有幸福的权利。不能再因为一个死人而为母亲设限了。从前的曲野筱内心可能隐约觉得这是母亲对父亲的背叛，但现在的她再不会这样觉得了。从古至今，配偶死后是否要为了他倾尽一生表达哀思，在男子和女子身上的要求是完全不一样的。而如今，不该再有人强迫当事人如何选择了。母亲自己觉得怎样最好，那便是最好的。这也是曲野筱在她那淡薄的亲缘中少数能做到的事情。

她在沙发上默默坐了一会儿，慢悠悠地站起来，趿拉着拖鞋去到厨房，打开冰箱，想找一瓶饮料喝。冷藏柜、冷冻柜都塞得满满当当，但是没有一瓶饮料。曲野筱只好关上冰箱门。她工作的城市里的住所是她整租的房子，虽然面积不大，但自己对屋里的一切有着绝对的掌控权。她的冰箱里就一直有着几瓶不同口味的饮料，随时都能拿出来喝，眼看着没有了就再去买了放进来。她差点忘了，这里是老家。老家的冰箱里总是很满，但是能拿来料理的食材却寥寥无几，这真是怪现象。冰箱里放着许多的冻肉，它们已经模糊了形状，被白霜铺满，让人无法判断是什么肉，放了多久。还有一些“难以描述的东西”也在冰箱里摩肩接踵，它们究竟是何物已经难以通过肉眼判断，更别提该如何烹饪了。造成这种怪现象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个家并不是常常开火做饭，冰箱里的东西不是常常更新。许多食材就这样被放进冰箱，一放可能就是半年甚至一年。从前，曲野筱曾想把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都清理掉，后来被母亲责骂了，便只好作罢。

老家是塞满冻肉的冰箱……老家是倒灌的油烟。老家是腐烂的水果。老家是过期的药品。老家……

没有喝到饮料，甚至还回想起了不那么愉快的往事，曲野筱兴趣缺缺，在屋里晃悠了几圈，回到自己房间，开始收拾行李。明天中午，她会和奶奶一起去奉原。

在不久前，奶奶向她讲了一段故事之后，问她能否让曲野沧博和自己见一面。曲野筱答应会为奶奶想办法，因为她自己也想听到刚刚那段故事的“另一部分”。如果这个故事能够拼凑完整，那么曲野筱就能够知道自己与奉原曲野真正的关系了。这些年，她对奉原曲野一直抱着一种微妙的情感；自己并非是他们的直系亲属，但又与他们以亲戚的关系保持着联系，她始终像一个隔岸观火的外人。还有曲野珉，她对自己来说究竟算什么呢……不仅仅是姐姐，不仅仅是情人……而这“故事的另一部分”很可能就掌握在曲野沧博手中。

按照奶奶的意思，越快能见到曲野沧博越好。因为曲野沧博这些年一直在住院，身体似乎也是每况愈下，如果不早点见到他，说直白点——说不定他就去世了。虽然奶奶只是提了曲野沧博，但曲野筱心里也清楚，这个道理其实也适用于奶奶自己。曲野筱说干就干，当即开始思考见到曲野沧博的方式。直接联系他本人是不大可行的，最靠谱的还是联系他目前的监护人。这样一来，最先想到的人选自然是曲野沧博的三个子女了。他们，或者他们中的至少一个人，应该是能够确认曲野沧博的状况的。这三个人中，和曲野筱相对来往较多的是曲野随甫。虽然曲野筱不是特别喜欢这个人，但还是硬着头皮从手机里扒拉着他的联系方式，她记得自己没加他的社交账号，但是存了他手机号码的。然而，曲野筱没找到曲野随甫的手机号。这才想起来先前换了手机，之前手机里存的那些手机号全没了。

于是，最不想面对的人选浮现在脑海中了。曲野筱面露难色，握着手机一言不发。奶奶见她这副模样，安慰道：“你要是联系不上他也不着急，之后再说吧。”曲野筱摇摇头，“不是。……我有办法。”她深呼吸了一下，久违的给某个人打了电话过去。她很少给那个人打电话，平常就算是有事情也只是发消息的。

手机屏幕很快切到了正在拨打电话的那个界面，曲野筱静静等待着对方接电话。过了一小会儿，从扬声器里传来一声“喂”。那是曲野筱再熟悉不过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