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京博心理咨询中心的时候,陆玄是吃惊的。
这里和她想象中的心理诊所不太一样。在她的想象里,这种地方应该是混乱的,有着各种精神上有问题的人。他们吵闹,他们哭喊,做着各种不正常的行为,等待着一个一个被拉进诊室做治疗。
但实际上接待大厅里非常安静。接待台后坐着面相和善的女孩,轻手轻脚地敲打着电脑键盘。周围的沙发和椅子上零零散散坐了几个人,大家都非常沉默,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一点声音都没有。
进入这个环境,陆玄也不自觉地放轻了脚下的步子。
她来到接待台前,小声地招呼女孩:“您好。”
女孩抬起头来,礼貌地回应:“您好,请问有预约吗?”
“是的。预约的下午三点,白楚轲白老师。”
“好的,您稍等……是叫陆玄,对吗?”
“对,是我。”
此时是2点30分。
女孩看着电脑屏幕:“您是第一次来,是吗?”
“是的。”
“好的。我这里有一张简单的咨询题,上面需要您填写一些基本情况,好方便我们了解您的来意。笔可以在那边自取,您填写好之后拿给我就行。”
陆玄点点头,接过那张纸,走到一张无人的桌子旁边坐下,开始答题。
上半部分都是一些基本的个人信息,陆玄很快就写完了。她往下扫了一眼,突然停下了笔。
“能否具体聊一聊您所遇到的问题?”
“您此次咨询想要达到什么样的结果?”
陆玄皱了皱眉,低下了头。
不知过了多久,一张纸重新摆在了接待台上。
“您填好了?我看看……后半部分您一点都没写吗?”
“嗯……”
“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吗?咱们还是建议您多少写一点,方便咨询师对您的来意有一个大概的了解。”
陆玄说:“这件事我还是希望能和白老师单独聊。”
负责接待的女孩诧异地看了陆玄一眼,犹豫了一会儿,又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2点58分。
她点了点头,递过来一份登记表:“好的,请您先在这上面签字。白老师的咨询室在右边尽头的一间,门上写着名字,您直接过去就行了,白老师正在咨询室里等您。”
“谢谢。”
陆玄签下了名字,随后走出接待大厅,右转一直走到尽头。
就和女孩说的一样,门上挂着“白楚轲”三个大字。
她轻轻敲门,听到一声“请进”后,转动门把手走进咨询室。
随后她又吃了一惊。
房间里布置得很精致,有沙发,有书架,墙上还挂着画,和医院的诊室一点都不一样。非要说的话,有点像家居的会客室。
两张单人沙发的其中一张上坐着一个女人。
女人长着一张温文尔雅的脸,柔和的眉目间尽是暖意,黑色长发笔直落下,披散在肩膀上。她不像陆玄想象中那样穿着白大褂,而是穿着衬衣和西裤,衬衣扣子敞开着一颗,很正式的服装被她穿出了一种随意感。
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心理咨询师,白楚轲。北京最热门的心理咨询机构京博里最负盛名的一位咨询师,虽然她今年只有28岁。
难约的很。
白楚轲笑着招呼陆玄:“您好,请坐。”
陆玄在她对面的沙发坐下,两人之间仅仅隔着很近的距离。
白楚轲又问:“空调温度合适吗?”
陆玄无言地点点头。
她此时此刻有些紧张,不光是因为第一次来到这种场合,也因为她即将对这位充满善意的陌生人开口说的事情。
尽管这人是众人口中所说值得信任的专业人士。
这时白楚轲开口了:“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陆玄点点头:“嗯。”
“也是您第一次进行心理咨询?”
“是的。”
“听说咱们的工作人员给您推荐了几位适合初次咨询的老师,但是您点名要找我。”
“对,因为……我的问题需要最好的心理医生。”
“您认为我是最好的心理医生?”
“大家都这么说。”
白楚轲笑了:“就不怕是虚假宣传吗?”
陆玄也笑了:“那您恐怕只能骗到我这一次的咨询费。”
玩笑过后,房间里的气氛放松了许多。
白楚轲从身旁的桌子上取过纸笔。
“好了,言归正传,可以简单说说您遇到了什么样的问题吗?”
陆玄刚刚放松下来的神经又一次紧张起来。
房间里迎来一阵沉默。
白楚轲并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陆玄调整情绪。
一分钟后,陆玄开口说:“我是一名刑警。”
白楚轲点点头。
“我……”陆玄艰难地说下去,“我杀人了。”
陆玄以为对方至少会表现出一些吃惊,但并没有,她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等待着下文,好像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确实很专业。
白楚轲的反应让陆玄松了口气,好像内心没有那么紧张了。
于是她继续往下说:“是在一次执行任务中,我们联合特警抓捕一名持枪歹徒。对方手上挟持了一名女性人质,躲在居民楼里。疏散完群众之后,多次交涉没有回应,行动陷入了僵持中。”
白楚轲神情专注地看着陆玄,不时点点头,听得很认真。
心里在默默判断,这人是否有幻想症的可能性。
“后来我们继续尝试交涉,歹徒终于给出了条件,他要一台续航足够的车,还有五百万。他说,等他到了该到的地方,就会放过人质。”陆玄一边回忆一边继续说,“当时特警已经做好了部署,随时可以进行突击,于是我们假意答应了歹徒的条件。”
嗯,措辞通顺逻辑清晰,没有多余的废话,可信度很高。
白楚轲想,符合她印象中刑警会给人的感觉。
于是她问:“你在这次行动中所处的位置是什么呢?或者说,你的职责是什么?”
陆玄回答:“我是刑侦一队的队长,我主要负责指挥和部署。在这种性质的行动中,负责具体实施行动的一般是特警。”
刑侦队长?还是一队。
白楚轲不动声色地惊讶了一下。因为她看陆玄的年纪应该不大,肯定不到30岁。这么年轻就能做到刑侦一队的队长,一定不是一般人。
不过也要看具体是什么辖区的刑警队。非要说的话,很少,但不是完全不可能。
白楚轲点点头,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行动很顺利,歹徒刚打开门就被制服了。于是我上前查看情况,这个时候,我感觉到脖子上凉凉的……”陆玄的声音变得越来越缓慢,“原来是人质……不对,应该称呼她为同伙,把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白楚轲挑挑眉表示惊讶。
“这时被制服在地上的歹徒也突然暴起,发疯似地开始吼叫,场面失去了控制,变得一片混乱。特警队长判定歹徒有伤人意图,给行动队员下达了立即击毙的指令,以保护我的安全。但是……”
白楚轲盯着陆玄的眼睛,神情坚定且温柔,无声地给她鼓励。
内心却在思考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至少目前来看还没有什么破绽。
许多心理有问题的人其实智商都要比普通人高,他们很擅长思考,更擅长讲故事。很多时候他们的故事无懈可击,但最后其实根本不存在。
当心理医生就是这样,既要对来访者共情,又要一定程度上保持自身的理智。因为心理疾病不像身体上的疾病一样,可以通过科学手段和医疗知识进行精确无误的诊断。
所以,及时判断很重要。
至少她得知道,应该从什么方向下手提供帮助。
陆玄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的声音开始颤抖:“我感觉到……我的脖子上有一阵微微的疼痛。”她无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白楚轲跟着看过去,上面有一道浅浅的伤痕,看上去已经快要愈合。
“我听到耳麦里传来特警队长下达命令的声音,我下意识喊了一声不要,然后双手把住了那个女人持刀的手,转过身想要阻止她。我把刀身翻过去了,她用力想要把刀捅向我,于是我只好朝着相反的方向使力。只是……”陆玄像是想起了什么,努力平复了一下之后继续说,“只是我没想到她的力气那么小……我只感觉到她像是一瞬间失去了力气似的,而我也在那一瞬间失去了着力点。于是……那把刀就朝着她的喉咙……”
白楚轲:“……”
她适时地沉默着,给陆玄一些缓冲的时间。
“等我反应过来想要收力的时候,已经晚了……”
陆玄此时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已经没有了一开始充满理智地述说情况时的样子。
“她最后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我,我在那个眼神里读出了……”
“什么?”
“她想活。”
“……”
气氛又一次沉默了。
陆玄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已经带上了湿润。
“可是我杀了她。”
白楚轲摇摇头:“你的初衷是救她。”
陆玄重复:“可是我杀了她。”
白楚轲沉默,此时房间里强烈的绝望感使得共情能力极强的她感受到了深深的沉重。
她抽了一张纸,递给陆玄。
陆玄接过来,低声说了句谢谢。
白楚轲内心盘算着,刑警这种高危高压的职业,需要心理素质极其强大的人才能胜任。而他们一般都需要提前经过专业的心理培训,才能够应对工作中发生的各种情况。但她对此没有过多的了解,不知道这些培训里有没有针对直面死亡的心理干预。
她想问问陆玄,但现在很显然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
于是她顺着陆玄刚才的话,问道:“你觉得是你杀了她?”
“事实如此。”
“但是如果不这样,危险的就是你了。”
“她的力气很小,我确定她无法伤到我。”陆玄沉默了一下,继续说,“而且,她罪不至死。”
“怎么说?”
“后续调查,她和男人是情侣,他们欠了黑道的钱,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也就是说,他们只是演戏,枪是仿真的。就算被抓,顶多判个十年,绝对不可能是死刑。”
白楚轲挑挑眉,稍微有一点惊讶,突然想起一些事情,随后陷入了沉思。
不过她并没有走神太久。
“对于这件事,追究你的责任了?”
陆玄摇摇头:“没有。检察院最后的判定是正当防卫。”
“那个男人怎么样了?”
“判了八年。”
白楚轲点点头:“这件事发生在多久之前?”
陆玄想了想:“一个月前吧。检察院的结果下来是半个月前,他们花了半个月的时间调查。”
一个月前……时间对得上。
已经不需要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了。
白楚轲问:“这段时间,你感觉怎么样?”
陆玄沉默许久,回答:“不好。”然后她补充道,“特别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
“我经常梦到那个女人最后看着我的眼神,直勾勾的,充满不甘的眼神。然后我就会被吓醒,不敢再入睡。直到最近,我更是整夜整夜睡不着,或者说……我不敢睡,我怕梦到她。”
确实。白楚轲看了看她浓重的黑眼圈和憔悴的神情。
她没有继续说话,故意让房间里的气氛沉默下来。
这是心理咨询师常用的一个小把戏。通过沉默,逼迫出来访者的不安情绪,通常这时他们就会努力找一些话继续说下去,试图打破这个尴尬的气氛。
虽然白楚轲认为,对待陆玄不应该使用这招了,显得过于残忍。
但她又十分需要针对目前这个话题,多收集一些信息来进行分析。
果然,陆玄又开口了:“其实我也知道,我不应该过多顾虑这些……我是警察,这是我的工作。而且,所有人都认为我应该问心无愧,认为我没有做错什么,可是我就是……就是觉得,哪怕她犯了罪,可是她本来不用死的。”
“所有人里都包括谁?”
“很多很多人。警队的同事,检察院的领导,还有我的家人,还有那些跟我不相干的人。”
“跟你不相干的人?”
“嗯……这件事上了新闻。那些网友都劝我……不要太自责。还有一些觉得,那个女人是罪有应得。”
“对此你怎么看?”
陆玄沉默许久,低下头小声说:“我还是觉得,是我杀了她。”
白楚轲敏锐地察觉到,陆玄的愧疚感来源很不正常。
她只是一直在重复“是我杀了她”,而忽视了所有的客观条件和环境因素。而忽视上述这些单独去谈这件事的话,本来就是不成立的。作为一名刑警,白楚轲不相信陆玄没有这种基本的逻辑分析能力。
是我杀了她?
怎么杀了她?
这句话更像是一句掩饰。
……
此时,墙上的时针指向4点。
白楚轲收起膝盖上放着的白纸,上面一个字都没有写。
她对陆玄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说道:“其实发生这种事,有这样的想法也很正常。但是我觉得呢,也有可能是你的一些内在模式让你对这件事的判断上产生了一些影响,所以才会有现在这样比较大的反应。这样,我们今天就到这,你回去不要想太多,可以多关注一下自己内心的感受。一会儿和前台助理预约下次方便咨询的时间,下次我们再来继续一起探讨这个问题,好吗?”
陆玄有些迟疑:“好的……”
于是白楚轲优雅地站起身,陆玄也跟着站了起来。
临走前,陆玄还是担心地说:“白老师,您是最好的心理医生,请您务必要帮帮我。我……我热爱警察这个职业,我不想因为……”陆玄的声音又低下去,“我已经休息一个月了,前半个月是因为调查,这半个月是因为……我无法工作。现在我已经从刑警队被调到了治安队,但我依旧不能适应。如果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我……我就只能离开警察这一行了。”
白楚轲走到陆玄身边,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臂。
在她靠近的时候,陆玄闻到一阵让人感到安心的香味。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似乎所有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了。
然后陆玄听见一道温柔的声音。
“我一定会尽力帮助你。”白楚轲说,“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