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见到白楚轲，还是在尽头的那间咨询室。
陆玄转动门把手走进去，白楚轲就如上次一般坐在会客沙发上等候她的到来。
她进去的时候，白楚轲低着头，睫毛跟着垂下来，专注地看着手上的纸张，上面零零散散写了一些东西，由于距离陆玄看不清具体是什么。白楚轲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在听到门响动之后抬起头，才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不动声色地将手上的纸扣在桌面上。
“你好，请坐。”她招呼着陆玄，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一点。
待陆玄坐下来，房间里恢复了安静。
对面的女人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并没有继续说话。
沉默的环境激发了陆玄的不安，她局促地挠挠头，还是先开了口：“我看起来……很奇怪吗？”
白楚轲摇摇头：“没有啊，怎么会这么想？”
“那您一直……”
白楚轲还是看着她，脸上的神情有一点担忧：“我只是在想，过去的一周你发生了什么。”
“过去的一周……没有发生什么啊？”
“可是你看上去比上次憔悴了许多。”
陆玄叹了一口气：“可能是因为……一直都睡不好吧。时间太久了，于是精神越来越差了。”
白楚轲表示理解：“长时间睡眠不足是会这样的。”
陆玄想了想：“可能也不光是因为这个，在工作上……也有很多困扰。”
见她主动开了个话头，白楚轲便顺着往下说：“什么困扰？”
“我发现……我可能并不是一个好警察。”
“为什么突然这么想？”
“因为……调到治安队后我才发现我好像并不是很了解警察的职责。而且……自己在工作中，似乎带着很深的优越感。”
“能具体说说吗？发生了什么事？”
陆玄沉默了，似乎在纠结什么。
白楚轲并不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
时间并没有过很久，陆玄似乎想通了。
她坦诚道：“在我内心深处好像觉得，刑警的工作是最光荣最重要的。以前我只做过刑警，可能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带着这样的偏见。现在去了治安队，有时候就会突然被自己内心的想法惊讶到。”
“比如什么想法？”
陆玄深吸一口气，打开了话匣子：“比如……到了治安队之后，队长分了一个很有经验的老警察带我，让我跟着他学习。然后有一次出警去处理民事纠纷，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一个单亲妈妈带着女儿住，然后邻居呢……不太讲道理吧，经常为难这母女俩。妈妈实在受不了了就和这个男人发生了一些冲突，随后报了警。”
白楚轲点点头，认真地听陆玄讲。
“我们到了现场后，这个男人很胡搅蛮缠，非要说那个单亲妈妈打他，他摔地上头磕破了，要让对方带他去医院，还要赔他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而且他的言语间……怎么说呢，很轻浮，很无赖，就是吊儿郎当的那种，让人听了就很生气。可是我不理解带我的那个老警察为什么一直在中间说和，还给那个男人赔着笑脸，他很明显就是一个无赖，难道当了这么多年警察看不出来吗？”
白楚轲表现得认真且好奇：“然后呢？”
“然后我们调解了大概半小时，没有什么进展……我看着那位警察一直试图让双方和解，但是那男的越来越嚣张，我实在没忍住，就吓唬了他一句。我说……让他把嘴闭上，不然现在就可以拘他回去。”
“然后我跟那个单亲妈妈说，让她不要害怕，也不要忍气吞声，一定要勇敢地维护自己身为公民的权益。要相信法律，跟这种无赖斗争到底，否则以后还会被别人当成软柿子捏。”陆玄复述完过程，皱起眉头苦恼地问白楚轲，“白老师，我这样说，没什么不对的吧？”
白楚轲不置可否，只是微微一笑，追问道：“那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老警察留了双方的联系方式，让那个男人先去医院，说处理伤口要紧，又和单亲妈妈说了几句劝解的话，就这样把双方打发走了，说以后会联系他们来解决这件事。”陆玄的声音低下来，“我们回到队里，他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顿。”
“你是怎么想的？”
陆玄想了想：“我当时的第一感觉，是认为他没有资格教训我。首先我没觉得我做错了什么，其次就算我有什么处理不妥当的地方，我也觉得他不能这样教训我。他确实资历非常老，这个我承认，可是就算他做了一辈子警察也只是做的治安工作，甚至是社区工作。他见证过死亡吗？经历过真正的绝望吗？他教训我的时候，我心里是不服气的。”
白楚轲的表情有些意味深长。
见证过死亡。经历过真正的绝望。
“那后来这个想法有转变吗？”
“有。”陆玄点点头，小声说，“后来我突然意识到，我现在做的……本来不就是治安工作吗？他只是在自己擅长的领域指点了我，可能方法欠妥……但是比起这个，我自己的想法反而更加莫名其妙。”
陆玄深吸一口气：“我觉得我太自大了。如果我没有那么理直气壮和想当然，他应该也不会那样骂我。我……我凭什么要求别人对我另眼相待呢？又凭什么认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难道就因为他是治安警，而我是刑警吗？做刑警，难道不是我自己的选择吗？”
陆玄一口气说完一大串话，脸上的表情有些懊恼，也有些忐忑，看得出来她急需要一些认可和鼓励。
白楚轲没顺着接话，只是饶有兴味地说：“我觉得应该很少有人能做到在短时间内站在完全不同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她既没有认同陆玄的观点，也没有反对，只是回应了一句巧妙的肯定。她没有肯定客观事实的对错，而是肯定了陆玄。
果然，陆玄很受用，她没有说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
白楚轲又问：“那算得上有收获吗？”
陆玄沉思片刻，又打开了话匣子：“算是有吧。那位老警察说我太不冷静了，他说对于人民群众而言，安全稳定的生活比一切都重要。那位单亲妈妈不可能因为邻居素质低就搬家，而这件事说白了性质并没有那么严重，作为警察我们也不可能因为这个就介入那个男人的生活，强制处理他。顶多是口头教育一下，实在不行拘留几天，起不到什么作用。如果没办法彻底解决根源，那么激化矛盾就是为以后的冲突埋下隐患，因为我们不可能随时随刻都守在这里主持公平。就算有法律的维护又怎么样？那位单亲妈妈在维权的过程中势必会影响到她目前生活的秩序。每天官司缠身不得清净的滋味，谁体会过谁知道。”陆玄叹了口气，“我得承认，他说的非常有道理。可能这跟我们刑警的工作不太一样，对我们来说，犯罪嫌疑人是不值得同情和可怜的。我们要抓住一切细节还原犯罪真相，而真相本身就是真相，不包括任何其他的因素在内。”
一个人只有在放松且觉得安全的环境下，才会说很多的话。
这意味着白楚轲并没有花太多精力浪费在让陆玄信任她这件事上，她好像天生有种魔力，能让人不自觉地放下心防。
在心理学这个领域，这是让人望尘莫及的天赋，不是靠努力就可以弥补的。
就像是数学家的智商，音乐人的绝对音感那样。
陆玄说：“我觉得我需要学习的还很多。既然有这么多的警种，一定有他的道理。”
白楚轲认同地点点头：“术业有专攻。”随后她询问陆玄，“那你目前有什么打算吗？”
陆玄的表情看上去变得十分迷茫：“没有什么打算。”
房间里陷入一阵沉默。
但这次打破沉默的是白楚轲：“这样吧，我们来玩一个小游戏。”
“什么游戏？”
“沙盘游戏。”
陆玄歪了歪头。沙盘游戏，她以前上课的时候听老师讲过，就是一个反映人的心理状态和潜意识的测试。
白楚轲站起身：“跟我来。”
于是二人走出了咨询室，顺着长长的走廊，穿过接待大厅，走到一扇紧闭的房门前停下。
不像咨询室那样，这扇门上没有写任何东西，在一排挂着门牌井然有条的房间里面，它看上去光秃秃的，有点格格不入。
白楚轲用钥匙打开门，进去开了灯。
陆玄跟着走进去，稍微有一点吃惊。
房间四周摆满了陈列柜，陈列柜上摆满了各种物件。
很杂乱，什么都有，看上去是随意摆放的，也没有什么分类可言。
房间中央有一个巨大的沙盒。它看上去很突兀，但里面的沙子被人细细地清理过，铺得平坦而又顺滑，让它显出了一些郑重的意味。
白楚轲看着陆玄新奇的模样，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她并不说话，静静等待陆玄观察这个房间，并建立一定的印象。
陆玄在观察这个新奇的房间，白楚轲在一旁观察陆玄。
她穿着简约的黑色运动外套，内里一件干净的白衫，一头干练的马尾乖顺地从她头顶垂落下来。她的眉眼生得有些尖锐，不笑的时候看上去过于严肃，倒也不是刻意，只是天生如此。但是她笑起来的时候好看极了，她锐利的眉毛舒展开，有种冰雪融化的诗意。白楚轲觉得她的笑容里有强烈的宿命感，像是历尽千帆的尘埃落定。
在她们相处的短短时间里，白楚轲只见陆玄笑过一次，便是她们初次见面，刚刚坐下来的那个为了缓和气氛的玩笑。
更多的时候，她的面容上都是憔悴和疲惫。
白楚轲见过很多来访者。每当那些眉眼英气的人在自己面前露出那种表情，白楚轲都觉得，黑云压境也不过如此。
……
等她看陆玄观察得差不多了，温柔地招呼她坐下，引导：“我们现在要在这个沙盒里构建只属于你的小世界。”她指了指房间四周，“这里的任何东西你都可以随意使用，挑选你认为合适的东西，放在沙盒里你认为合适的位置。”
陆玄跟着白楚轲的手又看了看四周：“什么都可以？”
白楚轲微笑着点头肯定：“嗯，什么都可以。”
于是陆玄迟疑了一下，站起身，走上前去开始观察陈列柜里的摆件。
她走了一圈，又看了看房间中央的沙盒，最后站在原地挠了挠头。
有点无从下手。
于是她问白楚轲：“有什么具体的要求吗？”
不太喜欢这种太过自由的感觉，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认为自己可以像一个造世主一样为所欲为。
白楚轲歪了歪头：“要求？倒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你不用紧张，只需要按照自己内心所想的去做就好了。”她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并加以解释“挑选你认为合适的东西，放在沙盒里你认为合适的位置。你可以用任何你想要的物件，摆成任何你想要的形状。不用考虑它们的性质，不用考虑数量，不用考虑合理性，这个地方没有任何规则。”
她温暖的笑容里似乎有一丝意味深长。
“你可以为所欲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