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老师。”
隔着头戴式耳机播放的摇滚乐，我隐隐约约听到旁边传来声音，应该是女孩子的。我转过头去，突然吓得我丢掉手里的笔往旁边靠了过去，因为一张露着灿烂笑容的脸近在眼前。
按下耳机配有的暂停键，才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老师你在这里干什么？”
眼前的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前天在美术社见过的林莹学妹。她是大一新生，专业学的也是汉语言，是跟自己兴趣方向接近的领域，不像是我的专业跟画画完全没有关系。
我把耳机摘了下来，整理了下情绪，轻声地回答她：
“想要尝试一些东西。”
林莹饶有兴趣地看了看我，又看向桌子上摆放着的iPad和一本参考书，以及我未完成的画，扶着下巴像是懂了一切似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老师这么快就开始工作了，我真的好感动。”
她抱住了我的胳膊，毫不顾虑地把脸埋进了我的胸口上。好巧不巧她的额头抵在了乳头，弄得我很是不舒服。拜托，这里是图书馆欸，是公共场合，你这样做真的好吗？即使你不怕背上蕾丝的罪名，我也不愿意啊，我还想着大学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呢，虽然我知道这几乎没有可能性，但我也不可能喜欢女孩子啊，即使我的确热衷于画美少女，可是这并不是我的性取向，只是单纯的兴趣而已。
我试着用劲把她推出去，但不知道这学妹哪来的力气，也有可能是我力气太小了，总之，我尝试了几次后完全放弃了挣脱的想法。
过了好一会，她才撇过头，又一次看向ipad的荧幕。
“老师，我有一个问题。”
“呃……松开我我就回答。”
趁着这个机会，我落井下石。
随着肩旁被松开，以及她的脑袋移开后，我总算是完全解脱了，不自在的感觉荡然无存，我并不太喜欢别人碰我的身体，总是感觉浑身难受。
林莹正直了身子，指着ipad上的草图，问：
“这个是谁？”
……也没必要用是谁这种说法吧？不过好像也没多少区别。
“这个不是谁，只是个草稿。”我摇了摇头。
“欸，我还以为老师你已经开工了。”
“还没到那种地步，我也需要点时间思考人物形象。”
“我我我！！我可以直接给老师你说啊！！”
“嘘——”我伸出食指放到嘴边吐了口气，“这里是图书馆，请你小声一点好不好？”
我环顾四周，并没有其他人向我们这边投来视线，随之才放心地叹了口气。这家伙真的是写那个剧本的人吗？果然常说的以作品来看待作者的性格是完全不准的事，谁能想到那样具有悲剧色彩的剧本会是眼前这个活泼到已经算是缺点的家伙写的呢？
“那老师你是在干什么？”
面对这个问题，我也不是很好回答，因为这里头稍微有点复杂。
我犹豫了一会，才回答道：
“因为以我现在的风格，可能不太适合你的故事。嗯，大概就是这样。”
“欸，我觉得老师的风格很好啊。很漂亮，也很华丽，很舒服啊。”
平常来论，插画艺术如果被评价漂亮和华丽以及看起来舒服，基本上就可以说没有多少问题了。当然，用我现在的画风来画也没有多少问题，视觉小说内画面风格跟文字风格不相符的作品也有不少，不如说基本上所有作品的画面和文字都难以做到美学程度上的匹配，毕竟也很少会有同时精通于插画于脚本的人存在，所谓视觉小说是多人合作的项目，既然如此肯定会存在不同人之间无可避免的差异性。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我很中意这个故事吧，又或许这是我第一次完成这样大规模的项目，也有可能是对学妹学弟们的想法出于好心的照顾，总而言之，我打算尽量适配林莹学妹的游戏剧本风格，尽量从美学上完成我的插画和她的脚本的统一性。藉于此，我才来到图书馆，找来关于赛璐璐技法的参考书，埋头扎心苦干了起来。
我也不算是毫无想法，我认为林莹学妹的故事肯定是要用赛璐璐的上色风格的，但是仅仅用现在市面上流行的赛璐璐上色法似乎在某些细节上的有些不足，大概是一张百分试卷可以拿六十分的程度，已经完全可以让人接受了，可是我认为进步空间还是有的，便开始着手思考该怎么让赛璐璐上色法改成我希望的样子。
不过今天画的大体上都没有从赛璐璐上色法走出来，目前来看分数完全没有增长的样子，我也一度怀疑这样的风格真的存在吗？不过看在时间还算宽裕，毕竟林莹学妹的剧本也只完成了不到一半，她也说我真正开始工作可能要到来年了，这样看有不少的时间用作浪费挥霍，我还是挺喜欢全身心扎在理论书里的，总是能学到不少的东西。
“我觉得，有更适合的画风。”
我把ipad荧幕关闭，书也合了起来。其实也差不多快到时间了，一会儿我还要上课。
林莹学妹满脸写着疑问，她看起来似懂非懂的样子。我一边开始收拾东西，一边望着她，我刚把ipad收进书包里，她便突然瞪大了眼睛，又转过头来。
“那那那，老师觉得故事怎么样？”
“我挺喜欢的。”
拉上书包的拉链，我说。
过了良久，她都没有下一句话，这次轮到我歪头疑问了。
“还有什么事吗？”
“欸，没了？”
“没了啊。”
“我还以为还有更多呢。你再讲讲嘛，老师——”
“我哪知道啊，我又不是搞书评的。”我叹了口气，真受不了这家伙，“还有，从开始你一直叫我老师干什么，听着怪怪的。”
仿佛像是我老了好几岁，真的变成了师生关系那样。
这句话没能说出口。
“因为……”她挠着自己的后脑勺，略带尴尬地笑着，“我没记住老师的名字啦。”
“snslimekabn。”
我复述了一遍。
“死、死？”
“snslimekabn。”
我又一次复述。
她像鹦鹉学春似地模仿我的发音以及嘴型，连着好几遍她都没有正确地念出来。我问她高考英语考多少分，怎么发音这么差，她告诉我她高考学的是日语，没有考英语，一瞬间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过的确，这个名字的几个字母连起来根本不是单词的含义，事实上也的确是挺难读的，我的读法究竟是不是正确都甚至是有待讨论。
我皱起了眉头，虽然网上大家都叫我老师或者太太，但是现实里要是听到这样的称呼还是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我希望能够杜绝这样的隐患，于是我思考了一会，忽然发觉这个名字里还真真有简称的方法。
“snslimekabn……slime，这样吧，你叫我史莱姆就可以了。”
有种变成异世界随处可见的低等魔物的错觉，不过我倒挺喜欢的，史莱姆啊，的确满适合我的，而且史莱姆不是有很多颜色吗？我觉得比较经典的蓝色不错啊，要不回去就画一张蓝色的史莱姆当头像？正好我觉得一直用自家女儿莉莉娅当头像有点太单调了，如果是史莱姆好像的确没有其他画师用过的样子，完全具有可行性啊。
我点了点头，这真是个不错的主意，上完课就行动起来吧。
“好的，史莱姆老师。”
“欸？”
“嗯？怎么了，史莱姆老师？”
“……没什么。”
我只是想摆脱“老师”这个称呼，结果好像一切都是徒劳，似乎形象好像变得更奇怪了？史莱姆老师的话，脑袋里闪过的画面是一个身着西装的中年男子，可是头被替换成蓝色的史莱姆，呃，这样肯定会很奇怪吧？总感觉，不像是人类的样子。不对，这本来就不是人类吧？
“那我先走啦。”我背起书包站了起来，朝她挥了挥手。
可是她也站了起来，紧紧地跟着我背后。我转过头满是疑问地看向她，她倒是一脸阴险的笑容靠了过来跟我肩并肩走着。
“你干什么？”
“史莱姆老师要去哪啊？”
嗯……总感觉这个名字甚至不如单纯的“老师”。这算是自作孽不可活吗？
“食堂，我午饭还没有吃。”
“那我们一起去吧，我也没吃。”
眼前的女孩露出灿烂的笑容，毫无芥蒂地牵起了我的手，两只脚一蹦一跳地步出了图书馆。刚出图书馆的门，她一下子松开我的手冲了出去，兴致大发地像男生那样跳下了还有一半的台阶，黑色的宽袖条纹毛衣与白色的长裙在风中划出漂亮的弧度。
她转过身来冲着我大声喊：
“史莱姆老师，你想吃什么啊？”
“食堂的快餐吧。”
我一边慢慢走下楼梯，一边回答。
“听你这么说，我也想吃快餐了，蛮长时间没吃过了。”她说，“吃完饭呢，史莱姆老师还有什么打算吗？”
“我还有课。”
“是几点的啊？”
“两点的。”
“我也是。哪个教学楼啊？”
“一号楼。”
说完，我走到了她的旁边，她弯着腰满脸笑容地看着我，随即又快步跑上前来抱住我的胳膊。虽然有些不自在，但现在就让她这样吧。
“那我们是一样呢，一起吧！”
像是被她这副动作逗笑了似地，我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嗯，一起吧。”
*
晚上回宿舍，不算熟悉也不算陌生的舍友告诉我她们三个人再过两个星期就要离校了，我则讶异地问怎么离校得这么早，说是她们护理专业的实习就是会很早。我想了一会，的确，她们在刚开学的时候就说过这个学期会离校，不过我完全忘记了，如果三个人都走了的话，整个宿舍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这才是相当棘手的问题，因为舍长告诉我如果还想住宿舍的话，就必须跟其他宿舍拼起来，公寓科的意思是不允许一个人住宿舍。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该找哪个宿舍落脚啊？即使到宿管那儿去问，得到的回复也是问我其他宿舍有没有朋友，得到试着挤一挤的答案，这根本就是想把我赶出去吧，标准的四人宿硬生生插进来一个人怎么样也受不了的吧。于是我很无奈地把问题反映给了辅导员，她那边的回音是等她跟公寓科了解情况。
虽然事情感觉会变得麻烦起来，但既然落到自己头上也逃不掉啊，不过现在想解决也没法解决了，我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跟舍友们一起去食堂吃过饭后，其他三名舍友互相讨论着学校分配的医院，即使有些叽叽喳喳但我多少习惯了，看着从图书馆里借来的参考书的范例，我愈发觉得成书的内容放到现在大抵算是过时了吧。
把书摊开丢到一边，我打开了ipad，使用女孩子都会使用的魔法翻越互联网连上了pixiv，我利用“赛璐璐”的标签tag检索，荧幕上豁然出现了一副又一副富有名气又具有代表性的插画。我按照顺序一张一张看过去，试着结合林莹学妹的故事想象到底选用哪一种画风要更为合适。
这项工作一直持续到网页的第十一页，随后我便放弃了。我本来就不是特别有耐心的人，能坚持下来画画完全是因为握起笔的时候会感觉开心，但像是遇到现在这样根本上就是浪费时间的任务，真真是一点也进行不下去。不过我也确认了一点，书上的知识已经过时了，即使这本书成书的时间是二零一七年，距离现在也不过是七年，但似乎更像是十多年前的书了，里面介绍的一些基本方法现在看来大抵也有能够改进的地方，美术类的参考书就是这样啊，尤其还要个人与技法相互磨合，这并不是像机械设备的学习手册那样的存在，从来便不是照着书上的步骤就能达到百分百的复刻。
不过，我的工作并不是要成为某一流派的一代宗师吧？我打从一开始就不属于天才那一行列，过去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未来肯定也是如此。所以，以此为基准而言我也没有必要将林莹学妹他们的游戏插画臻至完美，毕竟，他们是甲方，而我只是打工的乙方。我没有什么升官发财的梦想，也没想过自己能够成为进入名人堂的存在，单纯是让兴趣得以维持，未来也不打算从事画画的工作，我最近也有在看教师资格证的考试内容，未来还是回老家做一名真正的老师要更为稳妥。
于是，像是抱着开玩笑的态度，又像是没有了动力似地，我关闭了pixiv的网页，随即打开社交软件点开了林莹学妹的聊天框，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瞬间，我忽然犹豫了。
我甚至没办法在输入框中打出“你喜欢什么类型的插画”这样的问题。
过了好几分钟，我关闭了ipad的荧幕，轻轻地叹了口气。
自己真的是没用啊，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
像是动漫里主角那样，我斜着伸出了右手，犹豫挡住了挂在桌子上的小桌灯，手背几乎完全被阴影覆盖什么也看不清。不算刺眼的光芒似乎想挣脱束缚那般，直直地透过手指间的缝隙，边缘模糊得几乎快要看不清楚。
我苦笑了几声，又一次按下电源键亮起ipad荧幕。
“继续干活吧。”
在没人知道的角落，我默默地自言自语。
忽然，我想起了一件事，退回ipad主界面后，划动屏幕打开了社交软件。
界面仍然保留着，打开便是“浅野草子”的名字。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迅速打下几个字后，直截了当地发送了过去。
几乎是立刻的，我收到了对方的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