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去见她的好日子。
北村风收拾好有点儿乱的房间,把桌上的灰尘擦净,买一箱新的牛奶放在冰箱里,然后换上很久没穿的旧衣,急匆匆地出门,把车钥匙插进锁孔里。
从东京开车到横滨的海滩,只要一个多小时。过了周末的日子,单独请了一天年假,在人很少的时候偷偷溜出来,没有和父母说,没有和朋友说,一个人静悄悄地消失,静悄悄地离去。
她的照片挂在车的后视镜下面,一抬头就可以看到。
已经有多久没有像这样见过面?没有其他人的打扰,没有父母的唠叨,也没有工作的烦恼。就只是因为想见对方一面,因为这样一个简单的理由,才从生活中出逃。
只要能够见上一面,哪怕再度离别,接下来的日子也能安然度过,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爱”吧。
北村是这样想的。
喜欢就像一株萌芽,只要在心里扎根,只要还有落雨,萌芽就会不断张大,直到变成参天大树,直到把心都扎破,也不会停下。
喜欢是坏的吗?不得而知。
北村风有一个喜欢的女生,从小就在她的身边,如果非要说的话,虽然是两个女生,但大概也算是青梅竹马。
她叫北村岚。
北村岚不喜欢叫她的名字,所以让北村风叫她岚。北村岚也不喜欢喊北村风的名字,所以,她也称北村风为风。
岚比风大两岁,在她面前自称姐姐,总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喜欢这里跑跑,那里跳跳,做什么事都胸有成竹,好像天塌下来也可以用手顶住的样子,从来都不会害怕。
“来嘛来嘛,又不会出事!”
岚总是这么说。在小河里游泳的时候这样,在森林里乱窜的时候这样,在山上的峭壁乱跳时,也这样。风喜欢和岚一起玩,但没胆子和岚一起胡闹,很多时候,她只是在一旁看着,像个小小的保险插销一样,如果岚真的要出事了,才会伸出手,拉上岚一把。
“风!谢啦!”
岚会这么说,然后继续玩下去。直到她的爷爷摸着脚印照过来,用乡下老人特有的那种严肃腔调把她一把抓住,拎鸡崽一样拎走,一边在路上怒骂,一边细致地观察着岚身上有没有又多一些胡闹出来的伤。
风跟在他们的屁股后边,看一眼刚刚玩闹的地方,看一眼小鸡仔一样被拎住的岚,然后咯咯大笑。这时候,爷爷会停下脚步,用另一只手把风也拎起来,连她也一起骂。
“她是鸡崽子,你是鸭崽子——还是小的!一对牲畜姐妹!”
岚的爷爷说话很凶,但是心善,平时坐在院子里,只是个清闲的人。他有在家里种一点菜苗,有养几只鸡鸭,还放着一只肥猫在院子里抓老鼠,日常生活全靠远在大都市的儿女供养,日子过得比神仙要更快活。
风的爷爷呢,也和岚的爷爷一样,完全没有差别。
“哇,听起来和我的爷爷一模一样!”
她会在和岚一起睡觉的时候这么说。
而一旁看着电视的爷爷一巴掌拍到她的头上,把她和岚的被子盖紧一点,临了还要骂上一句。
“什么时候你还有第二个爷爷了?”
人怎么会喜欢上另外一个人呢?是喜欢样貌、性格、才华……还是其他东西,或者说,这个人所有的一切,好的,坏的,只要有一样喜欢,就会全部都喜欢,根本分不清呢?
也许根本就不需要理由的。
“风喜欢姐姐什么呀?”
她们那时候还在乡下念小学,风一年级,岚三年级。风连喜欢这个词都没有学过,就要被岚抓起来,凑到耳边,调笑般地问这个问题。
应该怎么回答呢?
风总是想,如果凡事都有个答案就好了。如果都有答案的话,那她不必站在原地支支吾吾,不必看着岚期待的眼神落空,只要拿出答案书,跑到爷爷身边,请他把那个答案念给她听听,就可以让岚满意。
可这种东西,大概是没有的吧?
“我不知道……但是就是喜欢!”
憋到最后,总是这个答案,但这么把话说出来,就算是真心话也显得太假。岚总是很失望的离开,然后第二天又跑过来,依然元气满满地问她。
“风喜欢姐姐什么呀?”
这个问题一直到她从课文中学到这个词语才明了。喜欢是什么意思呢?对一个人有好感,对一个人有好奇,想要和一个人一直一直待在一起,这就是喜欢。
可话又说回来,自己为什么想要和岚一直在一起呢?
兜兜转转,好不容易把喜欢这个词弄懂,问题只不过从岚问她为什么,变成了她自己问自己为什么。
“岚的一切我都喜欢!什么都好……最喜欢岚了!”
学到这个词的那天晚上,岚还是那么问她,但这次风换了答案,岚的期待还是落空了——风觉得自己看得出来的,当一个人一听到这话就闭上眼转过身去,怎么摇都要装睡装作摇不醒,连续几天都不再理她时,一定是生气了。
现在想来,岚那时是抱着怎样的意味去问她的呢?是身为姐姐的自觉,还是一个小小的三年级学生里,不知为何而萌芽的,对一个亲生姐妹的特别的情愫?
风更希望是后者。因为岚从此再也没有问过她,就好像是听到不满意的答案后彻底失望,从此把这个问题抛开,永远也不去想。
可如果只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呢?其实也说不定,风希望岚这么想,几乎到了渴望的地步,她有时也会开玩笑一样地问岚,是不是也喜欢自己,岚的答案总是喜欢,每一次都是喜欢,但再没有问过她这个问题。
后来风后悔了,她想她或许不该去问岚那些问题,但不是因为得不到满意的答案,而是答案再也不能让她满意。
喜欢到底是什么东西?是好还是坏?一个人到底为什么会喜欢上另一个人呢?
风还是常常去思考这些,但就如小时候知道的那样,她现在仍然知道,许多事并没有答案。
离开爷爷的那一年,风还在念四年级,岚已经临近小学毕业,父母商议着先把岚带去都市里念中学,她死活跟着要去,岚也舍不得她,只有爷爷被晾在一边,看着两姐妹吵来吵去,没有一个人舍不得他。
风其实希望爷爷也跟过去,对她来说,父母不过是每年只能见上几面的陌生人,而这个乡下的老人则大不相同——他们一起生活了太久太久,久到互相的陪伴已经成了稀疏平常,一旦分别,就会缺氧。
但风更不想离开岚,而爷爷也更不想离开乡下。
离别的概念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当三年级的暑假开始,两个不算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车站,爷爷在身后朝她和岚挥手,那就是分别的时候。
悲伤是从这一刻开始出现的,风不知道如何去形容它,只知道悲伤是泪水积成的湖泊,人半推半就地飘在上面,偶尔尝到一点,嘴里苦到发咸。
但岚比她更坚强,她挥挥手向爷爷告别,而不像风那样只是强忍着眼泪,连头都不愿意回。风总是很羡慕,羡慕岚能那样告别,因为她做不到,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她都没法像那样笑着挥挥手,就好像离别只是为了重逢。
“别伤心嘛,我们过年还会再回来的!”
岚这样安慰她。
风会想,如果有一天,岚也要离开她的身边,会不会也像那天一样轻描淡写?对她来说,与岚的离别无异于窒息,而于岚来讲,或许只是一场短暂的告别。
窒息的人是活不久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风如今依然未能死去,即使她真的已经和岚分别,真的只能在特殊的日子才去见她一面,她也依然像这样,像常人一样生活着。
就好像她已经习惯了岚不在身边,习惯了离别,习惯了一个人独自生活,习惯了成为大人以后的日子。
但不是的,一直到现在,风仍然不能忍受身边缺少岚的日子。可有时候,或者说绝大部分时间,她都有一种模糊的感觉——岚无处不在。
有些寂寞,抽根烟吧。
风单手打开香烟盒,从里面摸了一根和平香烟,叼在嘴里,然后在口袋里摸出打火机,递到嘴前,把烟点了起来。
风在念大学时学会了抽烟,她从大阪考到了东京,而岚依然在大阪念她的大三,分隔两地的苦闷让她彻夜难眠,这份感情一开始从寄给岚的信那儿得到缓解,后来变成了岚的回信,再后来,只有尼古丁和焦油才能填补见不到岚字迹的苦闷时光。
香烟盒是岚送的,里面附了张纸条,告诉她妈妈很不高兴,希望风可以少抽一点。风把那个香烟盒收起来,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在回信时只字不提戒烟的事,仅有一句话印在信纸上面:“我想见你。”
但岚没有见她,那时岚正忙着完成自己的课业,因此顾不上每个周末都与风约定的见面。风的苦闷没办法缓解,戒烟的计划暂缓,她能做的,只有打开香烟盒,往里面塞五根万宝路,再排上四根很少抽的和平。
既然没法戒烟,就先从不抽廉价烟做起吧。
“戒烟吗……”
风喃喃着,打开一点儿窗户,让新鲜的空气吹进来些,把刚刚吐出的雾气全部送到了车窗外边。
不过,就算这样,车里还是有烟臭味,不是吗?
确定一份感情需要什么,风始终想不明白。她问过很多人,她的同事、她的朋友、一些神神叨叨的人,从他们那里得来的答案是一个动人的夜晚,是一顿共进的晚餐,是一份讨喜的礼物……但没有一个标准答案。
“要问你自己的内心啊。”
风的占卜师朋友收起塔罗牌,这么对她说。
对风来说,确定一份感情需要什么呢?她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凭什么,只知道在那个时刻,在那个地点,一个清脆的声音回荡在脑海里,然后过往的一切都翻天覆地——或者说,都昭然若揭。
风在国中念中学一年级时,无所事事。父母看不惯她春假成天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干,只是和岚泡在一起看电视剧,于是手起刀落地买了两张车票,从大阪到横滨,让岚带着她的妹妹滚出去玩。
“我会麻溜地滚出去的!”
风在房间里偷听到客厅父母的嚷嚷声,赤着脚跑出来,用前所未有的高昂声调宣誓了自己的滚蛋。
至于岚,她笑笑没说什么,只是收起两张票,揉了揉风的头发,然后转过身,对父母点头。
岚那时已经不是个野孩子,不是乡村里那个活泼的她,数年的都市生活改变了她,从豪迈变得文静,多话变得寡言。有时候爷爷来做客,会说岚变了个人似的,父母跟着点头称是,连一点儿也不怀疑。
但风总觉得岚没有变,在一个又一个死皮赖脸跑到岚的床上的夜里,她清晰地感觉到,岚依然是岚,即使封闭了内心,也还是她的那个……姐姐。
旅行的前一夜,风和岚一起睡。
“岚,你喜欢我吗?”
她把头迈进岚有些发育的胸里,声音闷得像用坏了的收音机,但她知道岚可以清楚地听见。
“喜欢哦,风的一切都喜欢。”
这是变得寡言后的岚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每个夜里,每个夜里,只要风在她的身旁,只要风那么问她,她总会这么回答,然后用双手抱住风,把风搂在自己的怀里。
“睡吧,明天早上还要起床呢。”
岚这么说。
岚总是这么说,她很少对风说晚安,也不会讲已经到了多晚,只是轻轻的抱住风,好像怕风跑走一样,用双臂紧紧搂住,紧到没有一点逃脱的余地。
风享受这个拥抱,她也伸出自己的双臂,紧紧地抱住岚——如果再长大一些,还会有这样的拥抱吗?如果再成熟一点,还能像现在这样同床共枕吗?
她不想放过每一个和岚抱在一起的机会。
有时候,拥抱炙热到让人无法入睡,风会感觉到有嘴唇轻轻地印在她的脸上,一点一点向她的嘴唇接近,然后顿住,亲吻着的那个人轻轻地躺回去,再也不动,呼吸逐渐变得平稳,夜就如此沉寂下去。
她从未向岚提起这件事,岚也从来不说。这或许是风与岚之间心知肚明的秘密,但或许,也只是个一厢情愿的幻梦而已。
就算是梦也好,就当是梦也好。
车票买在上午,岚起的很早,风被迷迷糊糊地拍起来,还在昨夜的吻中回味。洗漱、吃饭,从家里打车到车站,然后检票,上车,风坐靠窗的位置,岚在她的一边。
“海滩,以前从来没有去过呢。”
岚的确没有见过海,风也没有。她们只有在乡下时见过一条湍湍流过的小溪,岚喜欢蹦着在里面洗脚,如果身上沾了泥,还会躺下来,把泥清理干净。
那时候,岚一米三,风一米一,小溪对她们来说就像是一条宽敞的河——可以说是海吗?也许说是海也不为过,小小的沙滩、小小的湍流、小小的人和小小的礁石,为什么就不能算是海洋呢?
“见过的吧,爷爷的屋子后边那条小溪,不是吗?”
“风,那不能算海的吧?”
那不能算海吗?
风转头看向窗户,也才过去三年而已,岚已经长到了一米六出头,风还是比岚要矮一些,但早就够到了岚的鼻尖,用不了多久,她就会长得比岚还高。
现在回头去看,那条小溪,对于她们还真的算是海吗?
也许不算吧。
就好像她日日夜夜对岚说的喜欢仅止于姐妹之间的喜欢,岚对她的过分关爱仅止于姐妹之间的关爱一样,不管那时去看如何地像是更广阔的海洋,到头来也依然是一条仓促流过的小溪。
再过几年,也会变成这样吗?
如果她告诉岚,她想要和岚成为恋人,想要一直陪伴在岚的身边,又会如何呢?
小溪能装下海洋吗?会变成一片海吗?会成为一片湖泊吗?还是从此彻底消失呢?
可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风甚至不明白,她对岚的情感,到底是一条溪流,还是一片海洋。
怎么会知道呢?她想。
但风很快就知道了。
当列车停下,岚带着她找到订好的酒店,换上泳衣,奔跑着从昂贵的瓷砖跑到沙滩上时,风闻到海风的咸味。
岚穿着泳衣走在她的前面,不是周末的上午,沙滩上的人寥寥无几,风牵着岚的手,太阳洒下来,她感觉到脸上微微发烫,但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究竟为什么在发烫。
“横滨的海滩啊,风——海风的味道,好喜欢啊。”
岚回过头,对她说。这算是表白吗?风不知道,她只觉得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要害,在她的胸膛中死去活来。
她想要呐喊。
“是海洋……岚,是海洋啊!”
她笑着抱住岚,大声喊道。
“是海洋啊。”
岚抚摸着她的后背,也这么说。
风听见海潮拍打在沙滩上的声音,听见慢慢波涛的声音,听见岚淡淡的呼吸声。
只是听见也好美。
“风,如果哪天我死了,还能闻到海风,看到海潮,听到涛声吗?”
岚在她的耳边问。
“我们每年都来,我们每月都来,等我们念完书,等我们找到工作,我们就住在横滨,每一周,每一天都来。”
“真的吗?”
“一定会的。”
相拥持续了很久,一直到海滩上陆陆续续充满了人,风才松开抱紧岚的手。但风那天依然没有告白,她想,如果岚真的也对自己抱有那种感情,终有一天,会挑明开来。
每一周,每一天都来……吗?
风熄灭烟,扔进烟灰缸里。车已经开到了横滨,今天天气有些发阴,像是要下雨的样子,这种阴郁的工作日的下午,大概不会有什么人。
她没能搬到横滨,就像岚也没有离开大阪。从书信,到短信,再然后是电话和手机软件,她们保持着联系,却只在一年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的时间中住在一起。
一定会的,是吗?
也许,那一天,除了自己的感情以外,她什么都没有明白。
香烟盒里的和平抽完了,万宝路还剩三根。风想留到海滩上,但公共场所不允许吸烟,所以她又点上一根,车仓里继续云萦雾绕起来。
“岚,我想见你。”
停车的途中打开手机,向熟悉的头像发送一条短讯。然后关掉,专心开车,去看车流、去看人流,去看挂着岚的照片的后视镜。
下午的车太多,如果早些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