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说这些会后悔呢?如果不说的话,是不是又会后悔呢?风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等待一个时机,还是在等待什么别的东西。等待,等待,无休止的等待,每一天,每一日,都在琢磨着那些话要如何出口,然后沉寂下去,到第二天,继续纠结这些问题。
“也许只是你胆小吧?”
风的朋友对着星座研究了半天,这么告诉她。
风在等待一个时刻的来临,精准到一时,一分,一秒。她想,只有在那个时候,只有在那个恰好的时候,才能向岚说,哪怕剥离了亲情,剥离了友情,她依然喜欢着岚的一切。
但准确的说,风其实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她有过太多机会,从昨天到今天,从今天到明天,每一天都有无数次说出爱的时机,然后被胆怯的等待无情碾过,在时间里化作烟尘。
春假总是很清闲,就连预备第二年要高考的岚也有几天可歇。父母带着工作匆匆忙忙地外出,风悄悄地锁上门,拿上自己的枕头,钻到岚的被窝里,从背后紧紧地抱住她。
岚没在睡午觉,她轻轻挣扎着转过身,伸出自己的双手,也紧紧抱住了风。
“嗯……风,怎么啦?”
岚很小声地问,她不是没有睡觉,只是刚刚从梦里醒来,迷迷糊糊的,眼睛都不愿意睁开。
“岚,陪我练习接吻吧……我有想谈恋爱喔!”
风这么说。
她怎么会这么说呢?风在很久很久以后会试着去想起,但总是想不起来,她究竟是在哪儿看了本三流的恋爱小说,还是从某个地方知道了一个很烂很烂的动画,才会对岚说出这种话?
蹩脚的理由,烂到听了会笑的程度,但岚还是点了点头,没有等风说些什么,就抱着她的头亲了上来。
一个吻。不像曾经发生在夜里所有的迷梦那样,一个切实而温暖的吻,嘴唇正对着嘴唇,岚伸出舌头舔了舔她,她也舔了回去,然后一发不可收拾,从下着暴雨的午后一直到泼洒着小雨的傍晚,亲吻、入眠、亲吻……像是廉价的都市剧一样,在电视台上播放,接着广告,然后再播一遍。
是做梦吗?有时候风也会这么问自己,如果只是她夜晚做的一个持续了很久很久的梦又如何呢?父母不知晓的和岚紧抱着缠绵的那个春天的午后,空调开着吹着凉凉的风,窗外的暴雨打在玻璃上砰砰作响,屋子里是小台灯点起来的暖暖的灯光,是否全部是梦呢?
从嘴唇吻到脸,到脖子,然后呢?有再往下吗?风总会想起那一天之后每日早晨在卫生间见到的遍布身体的吻痕,她拍下一张照告诉自己这不是梦,又在连续好几个夜里偷偷地跑进岚的房间,像是以前夜里迷迷蒙蒙的感觉那样,在岚身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连续一整个春假,她们都如此度过。但即使这样,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她总是想,如果岚真的只是陪自己练习接吻的话,那表白的话说出口,不就连这点权利都要被剥夺了吗?
以后会有更好的时机吧?再往后等待的话,总有一个时间可以确认岚的心意,然后光明正大的,写一封情书,站在岚的面前,表达自己的爱意吧?
一个吻就够了,然后是千百个,从前说过了太多喜欢,所以喜欢的分量不再沉重,如今连深吻也无法用来表白,一直一直这样等待下去,到最后还有什么能够来证明自己的喜欢呢?
或者说,证明自己的爱?
但不是时候,春日的暴雨一直下完了整个春假,没有晴的那一天。往后数年,直到今天,风也没有再见过那样的暴雨,即便相拥着亲吻已成为了常事,那样的雨也不再出现了。
水滴拍打在玻璃上的砰砰声去哪了呢?谁也不知道,就好像风有时想要忘记那个午后的任何事,但总还是有一句一直回荡在她的耳边。
“风……以后还可以再做哦。”
吻到喘不过气,吻到无力地瘫在床上的岚这么对她说。然后,就像她因胆小而不敢说的等待一样,在父母不在场的一天又一天里,这段一旦被知道就会被断绝的关系,始终在继续。
成年人没有春假,岚已经大学毕业,风也是。把车停稳,在离海滨很远的地方,接下来的一小段路风想走着去,她尽量不让每次见面都显得沉重,但有要落雨的气息,她没带伞,空气湿湿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胆子再大点会怎么样呢?风在路上这么想,但正如她想过的无数个与岚有关的问题一样,它也没有答案。
续上一根烟,这是最后一支。风不愿意在岚的面前抽烟,即使没能把烟戒掉,她也不希望自己吞云吐雾的样子被岚看见,一盒里一共九支烟,从东京开车到横滨,最后一段路下车来走,正好够抽完。
海滩上远远看去没什么人,她总是爱在平日里找个天气不好的日子请假来,如果运气好,在海边她可以和岚独处,轻声地说说话,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话题到这时候总会变得很重。岚现在还是沉默寡言,已经有数年,她只是在倾听,没有和风说过什么。但风感觉岚其实一直在和自己说,只是她听不到,她听不懂,她不以为意,或者单纯不愿相信而已。
从以前开始一直是这样的,像自己这样的人,对别人来说,真的很麻烦啊。
万宝路逐渐燃尽了。包里有一盒口香糖,还有两颗剩下的薄荷糖,在她走到海滩前,还有时间选一选,到底要吃哪一个。
岚喜欢吃薄荷糖,她不抽烟,其实没有这方面的烦恼,所以想吃什么都行。之所以说喜欢,不过是因为风每次掏出这两种糖给她选时,她都不会拿另一种。
把薄荷糖留给岚吧。
风剥开口香糖的包装,塞进嘴里,烟扔到了附近的垃圾桶里。公共区域其实禁止抽烟,但每次她来的时候这儿都没什么人,所以也没关系。
如果有一天,她必须要为这份喜欢付出代价,受苦、受伤甚至死去,她要怎么办呢?辗转数个夜晚,最后的答案,似乎活着并不比死亡伟大。
这个话题未免太过沉重,因此不能与岚提起。兜兜转转,风依然去找那位占卜师朋友,而那位似乎已经感到厌烦,没有拿出塔罗牌,只是看透了什么似的抽着烟。
“为永不消逝的爱,这就够了——你可别干傻事啊。”
这话很多余。风没有做傻事的机会,正如同她不敢向岚表白一样,正如同她始终都只敢在岚的身边徘徊,紧抱岚亲吻岚却不敢宣誓主权一样,风没有踏出那一步的勇气。
不过,总会有人有的。
风念大学三年级时,岚已经渐渐不再与她见面。她在东京忙着她的学业,岚则在大阪忙着找工作和各种各样的事宜。偶尔,岚会给风发来一条短信,告诉她自己最近身边发生的事情,然后接着失踪,继续投入到工作中去。
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像是春天失去雨,夏日失去阳光,秋天失去落叶,冬天失去雪的孤独。一份重要的东西从风的心脏里被剥夺了,没有她,风就活不下去。
风下定决心去找岚时,是大学四年级的最后几个月。那时她们已经很久不再见面,不知从什么时间开始,岚似乎有意避开她,就算她们见面时还是那么亲密,就算她们仍然在年假里相拥着亲吻,但风清楚地感觉到,岚正躲着她。
很少回复的消息,常常拒绝的见面,偶尔提起也被否决的旅行,风出面岚就离开的饭局。她无法理解岚的行径,明明她们的关系如此亲密,为什么见面却要如此艰难,以至于除了想念什么也无法言说呢?
岚那时已几个月不给她来信,风心怀忐忑地询问家里,得到的也只是姐姐很忙没有时间回讯。可她在讯息里索求的不过是一句晚安,一句想你,即使再忙,也不至于数月都没有信息。
“风,来一趟,好吗?我有东西想给你。”
在风启程前的那一夜里,她收到了这样的讯息,后附着一张从东京到大阪的电子版车票。岚把日子掐的很准,那一夜过后正是周末,从东京前往大阪,虽然遥远,但挤一挤时间,也不是不能挤出一个来回。
风原本想等年假时质问岚的逃避,但那时岚既然已给她发来车票,就不再有什么逃避的理由。她不知道那会不会是一场约会,因此一整夜都没有睡,说不清楚是爱意还是想念决堤,但不论怎么样,岚请她去,她很高兴。
白日来的比往日要慢得多,JR列车似乎也更慢。风挥手向舍友们告别,来到车站,她昨夜期许着列车不要晚点,却还是迟到五分钟,仅五分钟,便漫长的像是一整天。
为什么会如此思念?风坐在列车上时思考着,以至于没办法欣赏窗外的风景。她的思念究竟是什么呢?是否只是讨厌与岚的离别?还是害怕岚在长久的不见中把情感倾诉于他人,而自己只能如过客一半,从岚的生命中退场?
风搞不懂这些。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岚始终没有变,没有改变那份对离别的坦然,没有改变那份对自己的喜欢,她只是在想,如果有一天,岚与她终要离别,是否能问清楚岚究竟是如姐妹一般喜欢着自己,还是有如她一般的,沾染了情色的别样感觉?
风在列车上想起那些吻,想起午后的暴雨,想起一起相拥的一夜又一夜。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渴望岚,不是心动于海滨相拥的那一天,而是在更早,更早更早之前,早到数不清日月的交换,只有越过一场又一场的冬季,重新计数光阴。
在那些数不清的日月里,如果岚也对她抱有恋人之爱的情愫,哪怕只是片刻,风也会倍感满足。
然后,就像这样,像现在这样,渴求更多。
到点下车,按着熟悉的地址,打车到岚租住的公寓前。
“叩叩。”
风敲了敲门。其实岚很早就给过她备用钥匙,但她还是想让岚亲自来开门,这样,她就可以一句客套话也没有,直接抱上去,吻住岚,直到喘不过气为止。
不过没有人来开门。风没有等待很久,也许是一分钟,又或许是两分钟,但在她看来,已过去一时、一天甚至一月,缺失的回应让她无法忍耐,掏出钥匙开门,打开房间,屋子里却一个人也不见。
风走进去,租住屋里充斥着岚的气息。春日的空气潮湿,仿佛都是水汽,她关上门,肆意地享受着岚的味道,一步一步向屋内走去。
在岚的房间里,风依然没有寻到她,只在桌上找到了两封信。一封白色,上面写着给风的信;一封淡淡的粉色,用红色马克笔画了一颗心,旁边有一行小字:致我最爱的北村风小姐。
可以拆开看吗?风把那两封信放回桌上,她不想未经允许就动岚的东西,所以再好奇,也没有拆开。
离开房间,依然找寻着岚。最里的浴室灯开着,有岚在浴缸里的身影,看不见雾气,风闻见不寻常的气息,但没有开门,只是站在浴室外。
“岚,好久不见。”
风这么说,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是被讨厌了吗?还是岚已经有了真正喜欢的人,今天只不过是叫她来断绝关系。可若是如此的话,那两封信又是怎么回事呢?
“岚……抱歉,我开门了。”
凭她自己,想不明白任何事情。一切未解的问题都须有个答案,就算它们没有标准,也依然要有一个回答来填补,否则就会显得空虚。
不过,知道了答案,又能怎么样呢?感到满足吗?欢欣吗?还是有什么其他的情绪?被回答的问题不再空虚,得到了答案的人呢?也会这样吗?
风不知道,她不想知道任何问题的答案。
她见到岚躺在血红的浴缸中间,走上前去,摸到的不是岚,而只是冰凉的尸体,没法再拥抱,没法再亲吻,只是存在而很快就会消失的一具尸体。
知道答案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心冰凉吗?像淋了一场暴雨?还是是想起从遥远过去一直延续到现在的爱的回忆,温暖,然后融化,涌进鼻腔、口腔、胸腔,一直到窒息,一直到再也没法喘过气。
风不想这些事。
白色的那封信风已经拆开,她报了警,处理了岚的尸体,烧成骨灰,按信里的意思洒进了横滨的海里。
海滩上一个人也没有,天气预报已说了要下暴雨,春日的气候如此无常,捉摸不透,不知道像谁因爱而跳动的心。
岚的确不在意离别,她用一封信告别了所有人,包括爷爷、父母和风,一个人独自离去。风在岚的抽屉里找到一张抑郁症的报告病单,这件事她从来不知道,或许她根本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了解岚。
风把口香糖塞进嘴里,两颗薄荷糖扔到海里,没有漂浮,直直地沉下去,如果是口香糖的话,大概会飘在海面上很久很久吧。岚大概不喜欢吃——不过她现在已经不与风说话了,风只能去猜,就和从前的很多事一样。
如果早些明说,大约也不会有这些事发生吧?
谁又说的定呢?
在一个春日的早晨,她擦干昨夜流下的眼泪,拆开了那封粉色的信,也就是写着致我最爱的北村风小姐的那一封。
这封信她没有给任何人看。
把被湿气浸的有些发皱的纸张铺平,上面是岚的笔迹,用蓝色的针管笔,写了一些也许她不该知道的东西。
「我最爱的北村风小姐:
祝好!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不过,不管是春天、夏天、秋天还是冬天,不管是早晨、正午、午后还是夜晚,我都已经离开了。
我已经烧成骨灰了吗?已经洒到海里去了吗?如果没有的话,会不会还陪伴在你身边呢——应该不会吧,你会洒到海里的,因为我曾在横滨的海滩大声说喜欢,向海边的春风,也向你。
风,最近过得好吗?还在哭吗?有想我吗?还是已经喜欢上了别人——其实不可以这么说,因为我甚至不知道风是不是真的喜欢我,是不是真的怀抱着那种恋人一般的喜欢,而非姐妹之间的亲情。
我很后悔。小学时喜欢说的太多,话语就变得没有重量。中学时轻易地表白,再煽情就不够浪漫。高中那样热烈的吻过,再亲吻,也没办法真正向你说出我的心意。但其实只要一句话就可以,只要我问问你,能不能成为我的恋人,我就可以得到你的答案。
但是不行呀,风。我已经得到了好多好多,没办法忍受失去了。如果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发现含在我们亲吻里的不是恋爱而是亲情,我又应该怎么做呢?那样的话,一切都会失去吧。
我向你道歉,一直以来都用这种沉重的情感面对你,以至于当你大学后我甚至没有勇气面对你,我不想这样沉重的情感让你难过,因为我们的关系不会有结果,就算你真的爱我,也不会有结果。
因为我们是姐妹嘛。
抽屉里的抑郁报告单,是很早之前开的。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问题,我想解决这个问题,我想知道我是否真的爱你,我想知道你是否真的爱我,这些问题的重量大过我的一切,如心脏里决堤的洪水,要把我压垮。
我怕它也压垮你。
我选择那样离去会很美吗?是不是比以前更白,白很多?身体会很凉很僵硬吗?会很丑吗?会有很讨厌的气味吗?这些问题我都不在意,我只在意,看到那样的我,你会感觉到讨厌吗?
我希望可以不会吧。
你看,风,我总是想解决这个问题,却没有胆量去承担它的后果。你是否真的爱我呢?如果答案是否,我从今以后又该如何度过?是死吗?还是别的东西?
我想,只要在我得到答案之前离开,我就不会难过了。风,我很自私,自私到这样一直爱着你不敢言说,自私到每个夜晚偷偷地亲吻你,自私到每天每夜都想着你,自私到感到寂寞,自私到可以为这个问题离开你。
如果风不爱我的话,看到这里,也许我在你的心里已经变成变态姐姐了吧?那样的话,把我的骨灰捞起来,当成垃圾扔到废品站也可以哦——不过我想,你还是会在我的葬礼之后拆开这封信吧?我猜的对吗?
如果你爱我,风,我也爱你。我是不是就这样永远留在你的心里了呢?我自私地这样离开,你是不是就永远忘不了我,爱就永远存在呢?
原谅我吧,或者不那么做。无论是非与否,我的爱永不消逝。
风,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也是。
祝你安好,一直如此。
一直最爱你的北村岚」
不负责任啊。
雨已经下了,风望着岚离去的地方,这样感叹着,可却对岚讨厌不起来——就像岚说的那样,有什么东西永远离开了,有什么东西永远留在心里。
这种答案,其实不要会更好吧。
每一根发丝都被沾湿,每一点情绪都被浸染,每一年的春日来到此处,总会是这样,始终是这样。
多久见一次面才能习惯别离?就像习惯自己吃一颗薄荷糖,向海里丢两颗薄荷糖一样,变成顺手就做的行径?
也许她没那么了解岚,也许她早就了解岚,那些猜测有多少被打上错误的标签,就有多少曾经对过,她本来就不应该怀疑。
不过还应该说什么呢?海潮在拍打沙滩,涛声涌进耳朵里,风听着春日的暴雨,闻到了她的气息。
一会儿雨会停吗?会大还是会小?会一直持续到明天?还是会从这里下到哪里?
风感觉到岚无处不在,就好像她早就感觉到的那样,耳边似乎有岚的低语,是幻觉,但真的有也说不定。
嗯,说不定。
“我还是喜欢春岚啊……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