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不能将希望寄托于黑夜,哪怕它许诺了阳光。
白炽灯烧光了对座人,强烈的白光阐释光明,同时也带来隐瞒,警官的身形消失在白光下,看不清她的脸,这也就意味着本就一无所知的我被彻底关上了评析她的门。
还是,先将一切糊弄过去吧……
暂且不论为什么她知道那么多。
既然她有求于我,还需要我去坦白,就至少证明她不是我,无法用她怪异的眼睛读取我的内心,用乱七八遭又无关紧要的话总能不经意地掩盖些什么。
好,就这样办。
我掰扯着手指倒数。
三、二、一
开始
「月光奏鸣曲在太阳升起时悠扬,再接着是」
「哇,那您真讲究啊」
啊?突如其来的插话成功打乱了我的节奏,同时也莫名挑逗起出门时的烦闷,我顿了顿,室内的白炽灯渐弱,依旧强曝的白光此刻仅模糊了对岸人的脸。
看不清面目在除去未知之外,似乎也削弱了内心的忌惮。
「我并不是一个讲究的人,也对古典音乐没有偏爱,只是那天恰好随机到了而已」
「嗯,好吧,您继续」
「还有,我讨厌你随口插话的行为,如果你真的想得到些什么,真的想从我口中得到子虚乌有的证据,那就闭嘴」
审讯室空响回音,致死的静寞刺激耳膜。
我习惯理不清的绳结,那意味着我可以肆意妄为地打乱,而再不会变得更糟,现在也是,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试探她,反正早就一片狼藉,被判死缓的犯人哪里会还怕走钢丝呢。
白炽灯摇晃着,露出她裂开的脸,阴影将她的眼角割开一圈乌黑,左右边的脸颊抹开几道光,鼻梁近处仍有几道亮白。
我沉沉地呼吸,白炽灯点得火热。
「……………你继续」
我终于勉强扳回一局,只要不被打断,就能缩小她思考的时间,瞒天过海也不是不可能。
虽然,我好像本来也是无罪的样子?
三、二、一,继续。
「铃声早早地吹响,却难免扩散着朱夏的热浪,多半已蓬头垢面的我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摸索,直到抓住那冰冷的电子产品。
提溜一下将手机拉入被窝,关闭了闹钟也顺带看了看日期。
那日是暑假这点想必不用讲。于我而言假日是苦难累积下学习生活可迎来的唯一解。
可那时已经是八月中下旬,时日无多。
应有的苦恼始终在那,区别只是用鱼竿点钓起,或是一口气用渔网捞出。
而我选了什么,显而易见。
回想起上半个学期,感觉什么也没做,空虚的实感占据了大脑,在积压许久后喷发,成功玷污了平静的日子,留下满地鸡毛。
同学都对我敬而远之,媒体用完我就丢,老师不待见我,父母也对我不闻不问,学习与生活都不景气。
用鸡毛掸子精心打扫过后,我的人生一片狼藉。
可尽管吃饱了别人的冷眼,最终期末我也还是No.1。
单论这点的话我其实挺暗爽的,而除此之外生活全是废纸。
榨干人生的积淀,提炼物尽是丧气。
我不合时宜做了许多,也因不合时宜什么也没有改变,自我意识过剩地当了一个英雄,似乎也只感动了自己一天。
拥抱冲动的那天起,似乎就已注定我无论左折还是右折,都无法将失败抛进垃圾桶里。
一日一日活在脖颈上的疤痕里,跳起舞,希望将生命引向梦里的计划那么不合时宜,埋入土坑倒是集齐天时地利人和。
但,如果这就是我所选择的人生。
我愿意为此支付代价。
我……并不后悔,即便是骑马冲向风车」
叮铃铃~叮铃铃~
审讯室角落的老式电话突兀地响起,印有数字的转盘记下了电话号码,像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差曲。
白炽灯烧得快炸了,亮度却不见涨,她的脸如海平面退却时才浮露的礁石,你早知存在,真正目睹才觉惊险。
热意漫涨,熏晕双眼,她用眼神交流示意继续,我竟然从中看见亲近与慈祥,就像无数次擦肩而过的人竟是离家而去多年的至亲。
撇开她的眼,视线花到看见胸口融化,桌角流淌。
我似乎想说些早该向朋友倾诉的话……
她都能那样轻易地拆穿我了,再说些事也没关系吧,一定没关系的……
「凭心而论,我没有过太大的悲哀,因此也从未有过坚持的感受,用刀划向脖颈时,我也想过这种结局,所以我并不后悔。
我从来只是活在一种幻想:“如果在那个夜里可以留在那里该多好”,和亲人在一起生活,和父母,和姐姐,不管多困苦,那都是我想要的日子。哪怕是让我与恶魔做交易也在所不惜,只要再见她们一面,和姐姐一起笑笑,所有的苦难、遗憾、痛苦就都不重要。
名叫爱的东西会让所有忧愁漫溢出生命,让生活纯洁。
可,说到底,那也只是幻想而已,这个世界上有70亿人,有上万平方千米的土地,哪有灯火阑珊,蓦然回首,我做不到,我快记不清儿时的乡镇,记不起糖葫芦的味道,甚至快忘记父母的脸了。
所以都没关系了,遗憾不过是回忆的一重性质,而回忆也不过是必将忘却的东西,只要死去就都不见了。
但我还是想再见一面,如果还能再见到姐姐,我想请她吃糖葫芦,和她去电视里远到没边的海岸,看蔚蓝的海洋,听圆月下的古调,一起生活到尽头————」
「停停停,你到底在我面前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啊」
「哎?」
室内该死的凝固
「一会说这个,一会讲那个,打了半天哑谜,你到底要说什么,那天是哪天,和昨天的事有什么关系?」
「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
「………………………………………………………」
我失了语,白炽灯忽得明亮起来,放在角落的电话不见了,又或者,从不存在,我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会和一个陌生人谈起过去,明明从来没有和其他人谈起过,我不明白。
我的眼失了焦,连带身体一同蒙上黑纱。
「好啦好啦,织烟小姐,自我安慰可以不要这么老调乏味吗,下一步是不是要想出「无所谓」这样的假话来宽慰自己了?」
「我说过讨厌你插话的吧」
「这可不是插话,我只是在纠正你自相矛盾、自欺欺人的谎话。自言在乎又加以否定,满不在乎又开始幻想,说你不后悔那天的行侠仗义,从头到尾的话却都离不开那日,你装作坚定地对自己说没关系,可实际上付出代价而未收获的你一直很苦恼对吧」
「你一直以来都没走出两个跨越十年却同等重要的日子,现在来看,你永远也逃不出去」
「我……没有说谎……」
「是是是,你没骗人,或许你那天只是察觉还没来得急细细品尝假日,它就要离开,想着无所事是的日子来了又走了,装作对什么事都释然了,根本不在乎兄弟姐妹父母叔伯,开开心心地参加祭典,偶遇溺水的女同学,救起了她,对吧?」
空荡的审讯室响彻着回声,我…无话可说。
「好了,我厌倦你模棱两可的假话了,既然你认不清自己,那就让我来告诉你,你到底是谁」
「咔嚓」伴随一声枪膛脆响,尖刺的灯光凝实着金属光泽,勾勒下狭长的黑管,木制的枪托由她的手心一直延伸至扳机下方,直到它摆了摆我的头,一把崭新的枪顶在头顶,然后沿鼻梁而下,泛着金属气息的枪口夹在我唇间。
这大概是我第二次,与死神拥吻。
「你要干什么?警察没有这种权利吧」
「是呀,我在动私刑,所以请你放轻松哟,不要再用你的小短腿向后扑腾啦,会摔倒哦」
「能不能先放下你的枪,求你了」
「哎呀,好可怜的样子哟,怎么眼角都有泪了,果然还是丧家之犬最可爱」
「我…不想死」
「放心啦~姐姐这种和俄罗斯赌盘差不多,以后每次听到你说谎,咱就按一下,只要织烟小妹妹乖,也许不会死呢」
「可你这也不像左轮啊……」
「差不多吧,反正只要你乖乖听话就好,我已经厌倦了小烟同学美丽的废话,现在要重回问答环节喽」
下巴被枪口轻轻抬起,脖颈上的皮肤被撑开,伤口溢出血来,铁锈气交叠,留下死神静静的呼吸。
直到她握着枪走回。
她惬意地调整坐姿,双眼共同化作棱镜下的万花筒,失去血肉的质感。
「准备好了吗,我问你答」
「嗯……好了」
「First!!! 你对可怜的傻姑娘绫安樱怎么看呢?」
「记住要说实话」
「哎? 我……」
叮铃铃~叮铃铃~电话响了,我与她面面相觑,疯狂的白炽灯晒枯了我,挂断前的最后一声响铃,她离开位置,接通电话。
通讯时间正好两分钟,连擦干汗都不够,可这两分钟好长啊,身体的理智支离破碎,器官却照常运行,我到底是怎么看樱的?
体态。智商。美貌。气质。
呼吸?
除了最后一个似乎都可以回应,警官再次回座,摆枪示意。
我调整呼吸,与白炽灯的明暗一同变化,如同出生时所掌握的那样呼、吸。
「我一直以来都很羡慕绫安同学,很勇敢,很漂亮,也很让人喜欢,不像我这样活得别扭,她很直率。
如果再开朗一些,身上轻轻飘出的美丽就会把人醉倒了,那样就太受欢迎了,恐怕所有人一定都会为她瞩目吧」
「但现在这样也很好,不属于任何人,以后也不属于。像海水淡去岁月后,浮沉在里边的珊瑚。只归属于纯粹的自然,静漫着朴素的乐章,令人忽视它的万紫千红,没有人可以伸出手划过她浓厚的忧伤与呼过海面的快乐,她的身心只余下自己」
「就这样,这样的她就很好,就算是渐渐地望着她而死去,也会觉得幸福…
可惜我们并没有缘分之类玄虚的联系,我要离开她的世界,即便从未闯入她的生活,我或许会因她而留恋过去,也因此遗憾。」
「好了,就这么多吧……」
结束了,赌上命的游戏结束了第一回合,而我正等待审判。
我扯着眼偷偷地瞄她,直到她平静的脸上裂开月牙般的笑。
终于,我或许已逃过第一枪。
她站起身,放回枪,不知意趣的笑如同在郁金香丛中种上独一支玫瑰
「哈哈哈哈哈,好棒的回答啊,小织烟你不会是同性恋吧?」
她嗤笑着起身,又拨转着枪花。
「你说是就是吧…………」
「哈哈哈,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答得超好呀」
「嘣!」乌黑的死亡呼啸而来。
我下意识地想抬手,可这次出乎意料的枪击却未换来意料之中的血肉飞溅,手心的汗水还可以证明我活着。
只有白炽灯炸裂开来,如同大雨落下,砸像走入中间的她血污从她的脸流下,玻璃碎片随她的起舞撒开,完成了雨滴的一生。
一个小小的白炽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碎片,为什么打碎之后还有照明。
我狼狈地望着她,可这个白头发的家伙还是毫不掩饰戏谑地坐下。
托起下巴再次开口。
「你知道错在哪吗」
我摇了摇头。
「你漏了些最重要的话。那就是你到底把她当作谁,绫安樱于你而言只是她自身吗?
「你想在她身上找到谁,这才是我乐意得到的」
「我并不在乎你是否遗憾,因为你最大的遗憾就是只有自己觉得遗憾。」
「快撕掉强说愁的标签吧,没有下次机会,我很讨厌不知有几层面像的家伙」
「总之,你说谎,我开枪,下不为例哟,懂?」
「明白…」
「二!」
这场拷问何时只剩血色?
我不知道,或许打从最初的最初,命运就会将我押至于此,直到太阳升起,错负于窃光者的我,才会迎来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