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很久没有去过那里了,即便在夏天,穿过那些海蚀洞的风也会吹得月……夜野月(Yoruno Tsuki),我的妹妹,吹得她瑟瑟发抖。其实我不喜欢她跟我去那里,月不知道怎么在海里游泳,只能在沙滩上挖出她想象中的陨石坑,然后蹲在里面假装自己是外星人。别说是我了,恐怕整个岛上都没有人能理解月的趣味,原本还有些跟她一样喜欢读什么未解之谜,飞碟秘密的孩子,但等他们发现月不只是看个乐子,而是带着狂热之后也敬而远之了。
总之,身为大了她五岁的姐姐,我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沙滩上,只好站在海边看着她,靠着沙子从我脚边流走的感觉想象自己在海里游泳。所以,我不喜欢带她去那里,原本就是想找个听不到大人念叨‘别去海里游泳’的地方,但她总是要跟着我,无论我去哪。
这可不是夸张的说法,从小到大她被我抱着的时间说不定比当时工作繁忙的妈妈还久,连听睡前故事的地方都是我的怀里,可能正因为如此,月总是想和我在一起,连我放学时都能看到她提前来校门口等我,谁叫小学生下课更早呢。在家就更是不放过我,老要呆在我房间里,两脚搭在我身上,躺着翻那几本她永远看不腻的科幻杂志,时不时还要给我讲解她心中的科学道理,比如问我知不知道月亮会阴晴圆缺,是因为有一大群黑色的蘑菇在月球表面周而复始的生长着。
我自然是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只是附和她‘那蘑菇们跑得可真快啊’,但即便是这样随口答应,月都会立刻开始为这些她捏造的生物编更多背景故事,我左耳听右耳出地关注我自己手中的杂志。
当时和她喜欢的《Newton》《儿童的科学》一起订阅的还有《Monthly Swimming Magazine》和《Junior Swimmer》这些都是我更小的时候,认真朝着成为游泳运动员而努力时爱不释手的,但后来意识到成为专业运动员与享受游泳的乐趣完全不同就放弃了,只是订阅的习惯还保留下来,看看那些明星选手的表现,稍微想象一下我可能经历的另一个未来也不错。不过有一期随刊附上了《Seventeen》和《Zipper》的试阅刊,这些时尚杂志倒是真的让我大开眼界,尤其是我那时候很喜欢的一位自由泳运动员风头正盛,担任了封面的模特,她染着绿色头发戴着耳环,以大海为背景,露出忧郁表情的模样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好像说得有点远了,只是想说我和月的关系有些特别,按她的表现我们应该会成为一对十分亲密的姐妹吧,但当她成长到不是我抱一抱,哄几句就足够应付的女孩后,我就不愿意花更多时间当一个姐姐,而想做更多自己的事,比如和同龄的朋友坐船去更大的城市里买些耳环、手链,聊着东京会多么繁华,也想一个人在房间里看会让人流泪的电影,或者独自在那片海滩享受游泳的感觉。
但是,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很久没有去过那里了,最后一次去的时候我独自一人,那时月已经不能再跟着我了。
2.
父母觉得她已经变成了植物人,一切都是突如其来的,某一天月没有伸手捏着我的脸把我叫醒,只是瞪大双眼躺着一动不动。
她从小身体就很好,很少受伤,哪怕是那次在山里摔倒,滚得全身都是血痕,到了第三天就连结痂都看不到。就连几年前外人来岛上,意外带来了传染病时,全岛也只有她活蹦乱跳。最可怕的是有一次我们坐船去海上钓鱼,她不小心掉到海里,下一秒我们就听到巨响和从螺旋桨那飘出的血迹。妈妈当场就吓晕过去,我也喘得浑身发抖,没能跳下海去救她。大人们把她从海里抱上船后,一道如同血红色闪电的伤口撕开月的后背。但是她仅仅在医院躺了一周便生龙活虎,配合她平时就天马行空的发言真有点不可思议。
然而就好像这十二年来的伤痛,全部在这一天爆发,月彻底陷入沉寂。
我第一次前往东京的机会就这么砸在全家面前,我们带着她去东京的医院,任何精细的检查或是多么高明的医生都只能摇头叹息,说一句闻所未闻。能确定的事只有她还活着,脑波平稳,以及最不可思议的,当我出现在她视线里,或者我触摸她的身体时,脑波会出现明显的变化,表示她真切地对我产生反应,除此之外,无论是多大的刺激、妈妈滴在她脸上的泪水,都不能让她有一丝波动。
由此结果显而易见,我需要陪在月身边,永远的。
医生认为我如果能一直刺激她大脑的活跃,说不定有一天能让月恢复健康。所有人,家人、朋友、医生、闻讯而来的记者都认定一切都开始向好发展,毕竟,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在这种时候拒绝的亲姐姐呢?他们不需要询问我的想法,只要露出笑容,眼含热泪说太好了,月有救了。
我不会说我被裹挟或者被道德绑架了,如果又能看到她说着莫名其妙的故事,在沙滩上扮演未知生物,喊着姐姐朝我跑来,那照顾她又何妨呢?但是,至少在那一天,那个瞬间,我感到厌恶,为什么我要做这些,我才十七岁就要体验照顾一个无法自理的人有多么辛苦?那我的生活呢,我梦想中只抽出一部分时间当姐姐的人生呢?不过,这些想法真的只存在了一瞬间,虽然后来照顾她的生活里又有那么几次在我脑中闪过,但……我保证都只有一瞬间。
这之后我每天帮她洗漱,喂她吃饭,甚至很快连饭都是我做的。还要把新送来的杂志一个字一个字念给她听,怕她睡觉时盖着被子也感受不到温暖,把她抱在怀里。带她出门吹吹风时也不推轮椅,而是抱着她走在海边,累了就坐在地上,让她靠着我。这无疑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姐妹情,但我自己很清楚,一旦月恢复健康,我会哭泣,抱抱她,随后立刻远走高飞。
而转机也同样是突如其来的,月倒下后的第一个暑假末,有台风几天后要登录小岛,我一大早就帮着家里人到处钉上木板,把放在室外的大大小小的杂物搬进屋子里,到下午给月的读书时间时我累得睡着了,一睁眼就看见原本靠在我肩膀上的月摔倒在地上,两腿交叠着,左手压在身子下面,脸侧着双目圆睁,和断了线的人偶一样。
不知为何,我看着她感到深恶痛绝,甚至觉得月的模样令人作呕,她真的能好起来吗?我还要做这些多久?
我没有把她扶起来,转身夺门而出,把收到屋子里的自行车像拖着沙袋一样拉到室外,骑上它去往我独占的那片海滩,就是我前面说的最后一次去那里。海风穿过海蚀洞,冷得我瑟瑟发抖,我原本觉得自己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哭泣流泪一番,但是没有。我盯着浅浅发黑的大海,很快就离开了,月还等着我。
我骑上自行车,沿着环岛路朝家里走,路过岛上唯一的码头时有一个人吸引了我的注意。
会来我们小岛的人本就屈指可数,基本都是和岛上的商户有些贸易关系的人或是政府官员来例行公事,不可能有游客,更不可能有跟我同龄的女孩会来这里。但那天空无一人的码头上就站着一个女孩,她黑色的头发被海风吹得乱飞,有些太长的刘海下双眼无神。她刷了几下手机随后抬起头,和坐在自行车上的我四目相对,于是我决定要和她搭话。
首先,出于理性这岛上可没有旅店,能临时住宿的地方只有政府的员工宿舍,不能让跟我同龄的女孩住在那种地方,而且如果她需要导游或者想在岛上找什么东西,肯定是本地的同龄女孩作伴最好,而且我家里也有月空出来的房间提供给她。
而最真实的理由,是我看着她的脸,那是如同照镜子般的憔悴与痛苦。
3.
“这就是我妹妹的故事以及我第一次见到伊吹的情况了。”夜野彩喝着由琴酒、蓝橙酒、青柠汁和通宁水 调制而成的酒说完了她的故事,还有半杯如同潮汐般渐变蓝色的酒水在杯里微微晃动,“后来也是她妈妈找到了外国的医生,你应该知道伊吹的妈妈不是一般人吧?那之后月的病才开始好转,我当然很感谢她,于是到现在也一直在帮她,这也满足了我离开小岛的愿望。”
夜野自然不能在这里说出其实是现在乖乖呆在她手腕上的蛇拯救了夜野月,也让夜野永远无法再认知到她的妹妹,就和夜野月曾经只能认知到夜野彩相反。如果说出这些,恐怕已经寄生在脑中的静滞雨会让夜野面前这位正为她的故事抹眼泪的女性陷入昏迷。
“夜野小姐你会想念妹妹吗?”小泉日向擦去眼泪后,食指轻轻放在已经喝空的酒杯沿上,“我觉得你很爱她,不像你自己说的那么薄情。”
“嗯,我很想她,如果她又变回之前的样子,我恐怕会毫不犹豫地把伊吹踹飞,跑回岛上继续照顾她吧。”夜野笑着,脑子里出现了伊吹兰面黄肌瘦饿倒在路边的模样。
“呵呵,既然伊吹同学帮过夜野小姐的妹妹,那就一定会负起责任,保证她能痊愈吧。”小泉被酒劲带着面部泛红,伏特加和紫罗利口酒为主体,加入柠檬汁和少许蛋白的调制酒可度数不低,“她变化很大,跟还是学生时候的模样完全不同了,夜野小姐对她帮助很大。”
“可能吧,但她恐怕比我们想象的都要坚强,就算没有我伊吹也会自己前进吧。”因为之前伊吹告诉小泉,自己的女朋友失踪了,正在循着线索四处寻找她,所以提到伊吹十分坚强的话题,这位曾经的老师露出了难过的表情,她并不希望伊吹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摆脱了软弱,夜野想了想,开口说,“不过可能也没那么坚强,否则也不会现在正趴在两位妈妈的怀里哭鼻子呢。”
这句话很有效果,小泉笑着点点头,“我能想象那样的画面,不过夜野小姐……我也有点好奇,尽管你很爱自己的妹妹,但是对于终日照顾她的生活也感到不满,那现在你的生活似乎变成在照顾伊吹同学了,这也是你想要的吗?”
小泉试着压抑字句中的自私,试图表现出只是关心夜野现在的生活,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好不好,只看见夜野在酒吧昏暗灯光中的面庞挂着微笑。
“我不认为自己是以照顾她的身份和伊吹相处,只是能在旅途上提供一些帮助,并且以此报答她,而且……”夜野晃动着酒杯,让原本渐变分层的酒水混合,变得浑浊如同台风来临前大海,“我们会去各种各样的地方,不谈旅途带来的乐趣吧,这也能让月找不到我。”
“找不到你?”
“她不是那种听了我不辞而别后,只是大哭大闹个几天就会安分下来的女孩,一定会想方设法见到我。”夜野拿起酒杯喝了一小口,“小泉,你会觉得姐妹相见没什么大不了的吧,但是,抱歉,我和她有些秘密,不能和月见面。”
小泉点点头,她可以不在意夜野口中的秘密是什么,也可以不问当时伊吹为什么会去岛上,月的疾病究竟是什么,她有更想知道的,而且那是有些无法启齿的。
“那……”小泉开口后立刻合上嘴,而夜野却接了话。
“那么,和伊吹在一起自然能躲开她,而且我也下定决心,直到伊吹找到佐仓之前不会丢下她,我们算是已经走上正途了,一定能找到她。”是把无助的伊吹和妹妹的身影重叠了,所以无法放弃她吗?夜野想过很多次,但她相信不会是这么简单的理由,或许,或许是……和伊吹的生活能接触到那么多,夜野月最向往的神秘事物吗?她想有一天回到妹妹身边的时候能和她说这些故事吗?
夜野没继续说下去,把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嗯,那,那之后呢,如果有一天你们找到了佐仓同学。”小泉不知何时双手都握着杯子,桌上的蜡烛烤得她手心冒汗,“夜野小姐,你会去哪呢?”
“不知道,回了家也很快就会想离开吧,我还没找到以后想去的地方。”夜野放下酒杯,轻轻推着,朝小泉的方向靠近,“但倒是有现在就想去的地方,一会酒吧里就要开始乐队表演了,我不太喜欢这么吵闹的地方,我们走吧。”
“好,去哪?”夜野起身穿好风衣,接着帮小泉拿着毛茸茸的白色外套,方便她穿上,“谢谢。”
“夜里很冷,我送你回去。”
小泉点点头,两人走出酒吧,天空中的明月照亮了路灯昏黄的街道,夜野彩抬起头看着它,轻轻呼气开口说,“夜野月,她的名字很好听吧。”
“夜晚的月亮,嗯,很好听。”小泉想说夜野彩的名字也很好,漆黑的夜中却仍然缤纷的色彩,已经帮妹妹和伊吹曾经黯淡无光的人生上了色,但还没勇气说这些。
“夜野小姐,会冷吗?”
夜野彩低下头,看着小泉还泛红的脸,放在口袋中的手指互相摩挲着,等了一会才说
“不,不会冷。”
4.
“夜野月,我的名字,很好听吧。”黑夜此刻明月如昼,照得夜野月脸上的血迹闪闪发光,“蛇妹妹呀,你真是不爱说话,不夸夸我的名字吗?”
“月,后面。”
蛇形手环发出低沉的女声,夜野月转过头,一颗子弹射入她的额头,她随即向后倒去,双腿无力地叠着,手被压在身下,双目圆睁无神,紧接着嵌入她大脑的子弹发生爆炸,把夜野月的脑袋炸得像被砸碎的西瓜。
开枪的男子腹部被切开,血液带着脏器几乎要流出伤口,但即便如此,还是宁愿不捂着伤口,也要用两只手握紧装有特殊子弹的手枪,他喘着气,盯着被月光照亮的,夜野月无头的尸体。
但,如果这么简单就能解决问题,他们也不需要从那座已经无人的小岛城镇上一直追查夜野月到这里,也不需要付出同僚的生命作为诱饵才把她逼到此处。
夜野月的脖子里冒出数个蛇头,它们伸长身子把散落的肉块叼回重新拼合,有得还直接从嘴里吐出新的肉块填补空缺。
“割开肚子都没死?你们可真不好对付。”嘴巴和声带最先修复,夜野月站起身子,头部如同绽放的血肉烟花,反向收束着,“那你应该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了吧?我的名字很好听吧?”
男子咬牙切齿地继续开枪,但这次射入夜野月身体里的子弹才刚爆炸,就立刻有蛇冒出来交叠成她被破坏的肉体,夜野月一边摸着逐渐拼合的脸颊,一边走向这不断挣扎哭喊的猎物。
“不是猎物吧,我又不吃他,还是说你要吃呢?”夜野月把手腕抬到耳朵边,但蛇没有说话,“好啦好啦,反正你也只说有意义的话。”
子弹很快就打空了,夜野月衣服被炸得七零八落,但身体上当然是一点伤疤也没有留下。
“好了,说说吧,我的名字好听吗?”满身疮痍的男子已经死去,连续开枪的后坐力足够让他的伤口开裂,“唉,受不了了,蛇妹妹回答我嘛,我只是想有人接话,然后把想说的说完!”
“……”
“求你了,说嘛!”
“好听。”
夜野月心满意足露出的笑容明亮过天上的月亮。
“对吧,但是我姐姐的名字更好听!夜野彩!夜晚中的色彩不是光怪陆离吗?我好想念姐姐的颜色,在我漆黑的昏迷中,唯一的色彩呀!”
夜野月双手握在一起,如同祷告般举起,靠在脸颊边,伸出舌头舔着蛇手环,想象着世界另一头也戴着同样手环的姐姐是否在看着月亮,想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