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直到死于林中

作者:蜘蛛居不明子
更新时间:2025-03-06 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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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6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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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用餐的间隙,她和客人聊起水菊。

青紫色的花瓣,在午后四十余度的气温中渐渐焉下去。她用遥控器打开空调,迷雾一般的冷气从房间侧面的喷孔里吹出来,靠着喷孔的桌沿上,凝结出澄澈的水滴。

客人说,快递不是她寄来的。


守林人留着利落的短发,没有工作的时候,就会窝在自己的小屋里休息。照看森林的工作太过于无趣,比起那种事情,她更愿意在寂静地午后躺在开了空调的林地外面,懒懒散散地睡个午觉。

话虽如此,她其实也并没有在照看森林。

夏末,林没有来的某个周末,小池独自离开小镇,到森林的边缘游荡。她在守林人的小屋旁看见一个晒着太阳的孤独身影,明明烈日灼热,那人却宁愿把冷气搬到身边,任由冰冷的白雾在皮肤上化成水滴,也要在阳光下睡过整个下午。

小池摘下自己的帽子,放慢脚步,无声地走到那个人的旁边。下午滚烫的阳光照射在皮肤上,灼伤带来微微的痛感。她低下头,想要打个招呼,眯着眼睛躺在木制躺椅上的人,却忽然张开了口。

“你,经常和她一起闯进林子里呢。”

“诶?”

“在后面追着跑,很累呢。”

躺在椅子上的人轻轻地笑了起来,伸出手,揽住小池的脖子,把她拉进了怀里。净化冷空气和机油混杂在一起的味道钻进鼻子,让小池忍不住想要打喷嚏。那个记忆里总是很模糊的,在奔跑中无法明了的身影,忽然明晰了起来。

她是守林人。

“没关系,我只是打个招呼。”

说着,她放开小池,从躺椅上坐起来,调了调身后冷气的参数,又重新躺回去,眯着眼睛,享受下午的阳光。守林人似乎并不在意小池和林屡次闯入森林的行径,即使扰乱她工作的罪魁祸首就站在面前,她也没有想要责问的心情。

就是这样随意的态度,让小池充满了好奇。

为什么不责问自己?为什么那么随心所欲地就说没关系?为什么在这样的晴日里拖着冷气出来,麻烦地晒一次日光浴?又为什么忽然抱住自己,然后又莫名其妙地松开呢?这些谜团如此轻飘飘地出现在小池的身边,擅自漂浮起来,没有自我消解的打算。

不过,在询问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添麻烦了,非常对不起。”

她俯下身子,对守林人轻声道歉,但并不是抱歉自己闯入森林的行径。和林一起在森林里漫步非常有趣,和林一起在水塘边看花的日子,也绝对没办法舍弃。说到底,她只是为自己以前、现在和以后犯的错表达歉意,却没有就此放弃进入森林的心意。

像这样的事情,守林人当然也心知肚明。

“以后还会继续的吧?”

她眯着眼睛,睫毛上冷气凝结起水滴,看起来像是冰晶。小池伸出手,帮守林人拂去那些轻微的水渍,回答的语气温柔却又坚定。

“……没办法放弃呢。”

“这样啊。”

守林人点了点头,从躺椅上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小屋里。小池看着她的身影在小屋的帘子下来回走动,一直到有什么东西激烈地响了一下,那像是踱步一样的找寻才终于结束。

一柄生了锈的猎枪从帘子下探出来,跟在后面的,是眯起一只眼睛,端着猎枪的守林人小姐。黑色的,带有猩红锈斑的枪口正对着小池,令人目眩的沉默里,似乎随时都会有一颗子弹从中发射,正中她的眉心。

明明气温已经快过四十度,灼热的光线还在烧灼着空气,小池却仍然感到一股无法压抑的寒意。从冷气里喷出来的寒雾死水般飘荡在她和守林人的中间,和那些谜团一样,不打算就此轻易消散。

“要小心哦。”

守林人放下猎枪,微笑起来。她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只是站在原地,用仍然眯着的眼睛,透过冷气,在寒雾的那一端,静静地注视着小池。


客人的眼神让她不太舒服,即使过去那么久,那双总眯着的眼睛,也还是让人察觉到寒意。她离开餐桌,坐得离冷气更远了一些,似乎只要这样做,就能让那讨厌的感觉稍微微弱一些。

不过,她也知道,客人其实没有什么恶意。那种冷冰冰的情感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妄想,但无论再过去多少时间,她也没办法忘掉曾在森林里发生的事情。

自从那个人离开之后,她的生活几乎停滞。世界被阳光、水露和逐渐减小的林地替代,过去的回忆一遍又一遍循环,侵占了她所有用来生活的时间。

客人总是想让她走出来,但其实并没有那么容易。

她低下头,床下没有踏到地板的腿轻轻摇摆起来。顺着摇曳的节奏,她哼唱起森林里的乐曲。


十二月份,盛夏才刚刚要结束,镇子里的人们忙碌起来,预备迎接将要到来的春日。气温总是在升高,冬天消失了,秋天消失了,最后只剩下漫长的夏季与春季。春夏相交的时间常有季雨,天上的太阳被乌云遮挡,暂时从人们的生活中销声匿迹。

林在这个时候邀请小池一起到森林中旅行。

她们依然约在小镇的边缘见面,期待着春天的老人们聚集在这附近,怀念起荒野土地上曾经盛开过的花朵。熙熙攘攘的人群声音嘈杂,小池在杂音和拥挤中兜兜转转,听完了好几个老人的回忆,才在第一次被抢走那杯柠檬水的地方见到了林。

“下午好。”

林浅浅笑着,打起了招呼。一杯加了冰的柠檬水摆在桌上,杯壁雾蒙蒙的,能看到边沿有林的嘴唇留下的痕迹。小池走上前去,学着第一次见面时林的样子,将柠檬水端了起来,贴着她的唇印,将剩下的那点儿一饮而尽。

“我们去森林吧。”

她看着那笑容,也笑了起来。这种愉快的微笑就这样持续了几分钟,一直到两个人都站了起来,小池才拉住林的手,一起挤出人群,从柏油路出发,向长着郁郁苍叶的森林缓步前进。

气温稍稍放缓,小池和林牵着手,在阴天下悠闲地赶路。没有了阳光的照射,皮肤忽然感到寂寞,但牵着林的手,让小池感到分外的安心。雨云的方向吹过来轻柔的微风,扫过二人的脸颊,很凉快。

“真希望这样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

林走在小池的前面,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忽然这样自言自语起来。

这应该是美好的祝愿吧?在身后的小池这样想着,却又觉得其中有着一点儿微妙的意味。这样的日子会不会有要结束的理由呢?如果没有那样的理由,林大概也不会在愉快漫步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感叹。

但是,为什么呢?小池看着林棕色的脸颊,不知道该不该询问理由。头顶,阴云密布的天空传来隆隆不断的雷声,昭示暴雨将至。林的皮肤冰凉,互相牵着的手,从皮肤的摩擦中感受到她淡淡的不安定。

如果问出口的话,林会不会就这样从身边溜走呢?小池从来没有见过她这幅样子,也害怕再也不会见到那张棕色皮肤的笑脸……至少,至少在此刻,她没有办法像那样,自然而然就把想要知道的事情,一下子说出来。

“嗯,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于是她附和起林,也轻轻地说。

她们在沉默中行走到森林的边缘,守林人的屋子,似乎又和林地隔得相远了一些。小池知道那不是错觉,森林的确在缩小。阳光照射的日子里,笼罩着苍叶的大树,不时因为缺乏水分而轰然倒塌。

贴在常在的那颗巨石上,冰冷的石壁触碰着皮肤,不太舒服。守林人小姐今天似乎没有工作,屋子里没有她的身影,空地上,也看不到她留下的痕迹。林在身边踌躇了一小会儿,又扔了好几块石子出去,直到确认确实没有一个人在后,才拉住小池,向着森林里走去。

夏末早春,没了阳光的森林微凉,空气里能闻到作业降雨留下的湿润水汽。曾经走过的林间小径被记忆踩得明晰,顺着稀疏的草道一路过去,小池浏览过她与林曾经留下的痕迹。今天林似乎不打算去看花,淅淅沥沥的流水声流淌在身后,却没办法追上她们的脚步。

她们正在前往森林的另一端。

自从见到名为伐木机的巨大的机械后,林再也没有带着小池去过那里。她们在森林中漫步、赏花、歌唱,或是欣赏小溪的弯折,却像是逃避春日的雷声一般,远远的,只要听到声音,就折返回去。

小池忽然觉得,今天会发生什么事情。

“林小姐……?”

她拽住林,停下脚步,在铺满落叶的林间呼唤着对方的名字。但林回过头,对着她温柔地笑了一下,便轻飘飘地放开了手。

“想要把伐木机关掉。”

林说。


如果能关掉伐木机,森林大概就不会消失了。即使夏天还是那么炎热,即使生长着苍叶的树木依然会倒塌,种子也依然会在流淌着溪水的土地上生长。独属于她们的幽会,也会随着倒塌与生长的轮转,一直如此持续下去。

但事到如今,没有什么如果了呢。

她抬起头,看着在阳台藤椅上小憩的客人。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客人也依然喜欢日光浴。阳光的灼烧把客人的皮肤淋浴成那个人一样的棕色,她靠过去,能听见熟睡时沉重的鼻息。

要是像初次见面时一样忽然睁眼就好了,那样的话,她会觉得客人连一点点改变都没有。可是,预想中的桥段没有发生,她也因此没办法下定决心。

她走到阳光下,用双手轻轻握住客人的脖子。清晰的脉搏在她的手掌里涌动,沿着棕色的皮肤向下,没有系扣子的胸衣里,白皙肌肤掩藏的心脏,正随着脉搏跳动。

如果那时候大家都不在就好了。


机器轰鸣的声音,在天边形成波浪。将倾的雨云顺着波浪摇摆,落下雨滴。夏末的泪水摔在苍叶群里,拍成疏散的水露,又淅淅沥沥地掉下来。小池和林被雨淋透,水珠顺着皮肤滑落,只在身体上留下冰冷的印象。

小池站在伐木机旁,看着巨大的圆锯割下树木,放入身后的储藏箱中。伐木机组成的列阵遍布森林边缘,从这一端,向另一端望,她们看不到林地的尽头,但也同样见不到伐木机的尽头……钢铁矗立成一线,就像是谁铸造的宏伟城墙。

她转过头,林的眼眶红着,虽然脸上澄澈的水流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但棕色皮肤上隆起的皱纹,却确切地向小池展现着林的悲伤。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林笑起来,即使现在不是可以笑出来的时候。

“小池小姐不用一起来的哦。”

林的声音被巨大机器的阵雷吞没,小池站在一边,只能听见些许言语。她知道对方其实不想让自己跟来,也清晰地记得电视上曾经说过,伐木机砍到的树木,对钢铁铸成的镇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可她没有办法像林一样轻飘飘放开手,也没有办法就这样直接放弃。

她不是季雨一样的人,不能想放下什么就放下什么,也不能轻易离开。做与不做的想法在小池的心中飘摇不定,她没办法伸出手,所以也没办法就这样确定。

剩下能做的,只有和林一起来到这里,仅此而已。

林平静地走向伐木机,小池跟在她后面,一言不发。齿轮运转的声响让耳膜阵阵发痛,也让人没有多余的心情再去思考任何问题。凭借着身体的本性,她伸出手去捏住林的衣角,却被对方轻轻地拍开。

即使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小池也能从林的行动里读出拒绝的意味。这是不合时宜的心有灵犀,残酷到让人无法停下脚步,也不可能再这样向前一步。

真讨厌呀。

小池的脚步缓慢,林却轻快而迅捷。一道小小的伤口在二人之间切开,随后,伴随着流淌的秒针,逐渐扩大。她的耳边回响起曾在森林里一起哼唱过的歌谣,眼前再次出现和林一起在水塘边看花的画面,皮肤也隐隐发痒,回忆起曾被林吻过的感觉。

如果不追上去的话,一切就都会结束了吧?哪怕林没有因为这件事离去,她们之间也会出现无法修复的裂痕。但追上去呢?等走出森林后,大概就会被那些从没有见过的人们带到哪里去,然后无声无息地逝去……或者,再也无法与对方见面。

……不过,能和林一起逝去,也许是好事吧?森林总有一天会消失,炎热的日子总有一日会吞没春天,存在本身,也就已经失去了意义。在这样的世界里继续下去,很难说会感到愉快。

电视里不是这么说的,朋友们也没有这么讲过。但小池就是这样觉得,没有办法抑制自己地觉得。

她抬起头,迈开脚步,向着已走到伐木机前的林奔跑。雨滴拍在脸上,看不清眼前的场景,林的身影也在模糊的水露中化开。还有多远呢?要在这样的雨日里奔跑多久才能和林在一起?那种,永远不会分开,即使逝去也不会留下遗憾的相伴?

真希望这样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

火药爆炸的声音,盖过机械运作的阵阵雷声。眼前被雨水模糊的林忽然瘫倒下来,坠落在铺满落叶与雨水的林地中间。腥红色的细流,顺着她的身体一路流淌,最终停留在小池的脚下。

……犹如秋日的落叶。


“还在犹豫吗?”

客人的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但没有挣扎的痕迹。简直像是示好一样,只是轻轻地放在那里,却不打算做任何反抗。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客人的愧疚,也许,只是本来就无所谓而已。

即使动手,那个人也不会重新出现在面前;即使动手,那天出现在她与那个人之间的伤口也不会修复。但为什么呢?为什么明明没有意义,还是无可抑制地想要掐下去,让客人在这里离去。

她这样的人,似乎根本就没有资格对客人施加惩罚。

“不……不是,不对的……不行。”

她松开手,往后退了几步,烈日的光芒撒在背上,像是灼烧。客人凑上前来,轻轻地抱住了她,似乎对刚才的事情完全不介意。

“那是最后一朵水菊。我在森林里找到的。”

客人在她的耳边细语。


守林人小姐帮忙带走了林的尸体,那具身体被雨浸透,变得僵硬而冰凉。小池在守林人的小屋里触碰她棕色的肌肤,接近胸腔的位置,已经流尽血液的空洞存在那里。

小屋里很安静。

“……为什么不杀掉我呢?”

“你没有靠近。”

“这样吗?”

“嗯,这样。”

她没办法对守林人生气,毕竟,这本来就是工作。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不在那个时候顺手再开一枪?明明只是手指轻轻在扳机上扣动一下而已。

说到底,也是因为她在犹豫吧?

应该感到愧疚吗?还是说,要有其他的感想?窗外的啪嗒声在迷思中渐渐平息,夏末最后的一场雨也就此结束。阴云宣泄完自己的眼泪,愉快地从天空中散去,让阳光重新洒在清爽的大地上。

刚刚还阴凉的气温,渐渐变得灼热起来。即将到来的春天似乎失去了踪影,沿着林离开的方向,隐去了自己的身形。

这一天结束之后,春天再也没有来过。


送来这朵水菊是为了什么呢?

她看着客人,双手重新握住对方的脖颈,却依然没有感知到挣扎的意味。简直就像是寻死一样,为了让她亲手杀死自己,所以才在森林里寻找,送来这样一朵水菊。

“那孩子很有趣呢。我一直都忍着没有开枪。”

客人把手按在她的手上,渐渐加重了力气。颈动脉搏动的涌动清晰地传递到她的手心里,很不愉快。

“能和她幽会,好羡慕。”

客人继续说。

她忽然意识到客人想要死去的理由,残酷,又让人稍微觉得有些温馨。怀揣着同样的情感活下来一定很痛苦吧?举起猎枪的时候一定很痛苦吧?但是,开枪后看着那个人尸体的时候,是不是有一瞬间觉得开心?

如果是客人的话,一定会有那样的感情。

她掐着脖颈的力气愈来愈大,脉搏的跳动,也变得明显起来。客人开始喘不过气,被阳光晒成棕色的皮肤上,出现不适的青色痕迹。

“……好嫉妒啊。”

失去意识前的一刻,客人这样说。


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呢?

小池看着守林人倒在阳台边的身体,沉默不语。她没办法感到愤怒,没办法去谴责谁,也没有勇气拿起桌上的餐刀,就这样自我了结。和林度过的日子那样清晰,几乎要让人陷进去一样,又出现在眼前。

但现在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餐桌上,水菊不知何时被打翻,水流一路延伸,流淌到守林人的身边。明媚的阳光就这样从阳台上照射下来,在水露的边缘留下刺眼的闪光。

小池被光芒晃到回头,青紫色的水菊摔落在地上,是守林人小姐杀死她的痕迹。


所以就这样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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