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等等啦。”
余弦跑在旅店走廊的地毯上,发出一串沉闷的脚步声。
刷卡,拧开房门,把房卡顺手插进侧边的凹槽。
卫生间镜子前的灯感应到我的靠近,自动地亮了起来。
余弦把她的那些挂轴和袋子里零零散散的玩偶和本子摆在床头柜边,从背后走了过来。
我伸手接拢了一汪水,扑在脸上,避开了余弦从后面投来的视线。
刘海被打湿了,贴在了脸上,我将湿漉漉的发梢拨开。
“不想理我了?”
余弦背着手,从背后弯弯绕绕地靠过来,像是蟒蛇之类的生物。
“一般般。”
“一般般地不想理我?”
既然决定了不去理她,我决定把对话在这里打住,不然她的下一步就是询问我一般般的定义是什么了。
我可不算无理取闹,本来来到了不熟悉的地方,我就有些无所适从。
所有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情,好像已经定下了某个目标而奔走着。
化着不同的妆,穿着不同的装扮,与往常触摸到的生活截然不同,让我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扮演怎样的角色。
在恍惚间,与余弦走散了。
她还忙着东走西逛,过了半晌才发现我从她身旁消失了这回事。
没有其他去处可去,总感觉自己在这种地方寻找不到什么乐趣。
“我知道啦。骗了你这里的情况也是我不对,还有不小心和你走散也算是我的错吧。不过也不至于全场这样呼叫我吧。”
余弦摆着一副讨价还价的语气说道。
因为找不到余弦,稍微变得有些紧张起来,走迷了路,差点就这样走出场外。
最后在离场附近的门口处发现了广播站台。
“请余弦小朋友到出口处,你的姐姐在这里等你——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总不能说是我迷路了吧。”
“用短信发给我啊。”
“...我担心你没注意到我。”
事实上我也忘记了这一茬。
“有的啊。你消失的一瞬间我就开始找你了。”
骗人。
我被人群挤开,看着余弦继续往前走去,我却没有追上去。
挤开人群,跑到她身边,对我来说应该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我却突然一下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往前走,没有回头。
搞不好只是我无缘无故的脾气复合地叠加在了一起。
旅店的被子太厚,没法轻松地抱住,而我又没有带着我的抱枕过来。
一中午没有睡好,升起了莫名奇妙的起床气。
这个感觉很贵的旅店费用和租车过来的钱到底得花多少,问了余弦也总是得不到结果。
说着不需要我管,用玩笑话之类的东西转移着注意力。
排队也是,长的不得了。
余弦用手挡着太阳光,把手机博客里的内容展示给我看,似乎是关于漫展经历的四格漫画。
“这是那个山羊胡子的男生画的哦。他好像会在全国各地跑活动,然后把经历画下来呢——你看,漫展上也有很多有趣的事情吧。”
“...等等,这个,是你?”
四格里面这个形象像是余弦一样的漫画人物,说话和动作都夸张地不行。
“总之就是形象代理之类的东西啦。”
“完全不像。”
“太像的话才会出问题吧。外貌什么的不重要啦,重点是内在,内在啦。”
不重要的话还要让别人把自己画成美少女,谦卑一点地用动物形象不就好了。
“...为什么我的形象是这个像千与千寻里面无脸男一样的家伙啊。”
“阿圆你不是说自己不想露脸吗?”
“那也不是这种含义啊!”
“没关系的啦~你看,下面这里不是好好写着嘛:ps:实际上是美少女。”
“这种安慰人一样的话不需要。我在别人眼里的形象是这样的吗?”
虽然也大概能意识到一点,我觉得自己也不会因此感觉受伤什么的。
但还是在意,就像鞋子里进沙一样在意。
“你看,阿圆你不是还挺高的嘛,当时又佝偻着身子跟在我背后来着——啊哈哈,这个无脸男掏出的居然是猪排三明治。”
“不许笑。”
我对着余弦的脑袋使出了一发弹指,效果绝佳,余弦倒下了。
“那怎么说?要让他改一改吗?”
“这种也能改吗?”
“就像是掀起被单一样——美少女阿圆爆诞!然后从无脸男皮套里钻出来。”
“不需要。哪里来的老土剧情。”
四格漫画里好像在捏他千与千寻的名场景,在面包车的后座,我和余弦并排坐下,有种奇异地和谐感。
从他人的角度来看,我们是这样的吗?
假如自己能够变成更好的姿态,能够更加安然自信地呆在余弦身边,或许会更好吧...
“阿圆要是怕麻烦的话,我可以代替你去说来着。”
“不用。”
我说道。
然后进去后没多久就和余弦走散了,像是怒气条一样的东西突然之间就积累到了让大招按钮闪闪发光的程度。
消耗一条能量的等级大概就是不理余弦了,两条的话就是全速向后前进,三条的话就是找个没人的角落藏起来。
“阿圆在和谁聊天呢?”
余弦两只手撑着下巴,趴在隔壁的床上。
“汇报。”
“和你姨妈?”
“嗯。”
“怎么说的呢?”
“和余弦在一起。”
我仰面举着手机说道,听着余弦嘿嘿地笑了起来。
“这种说法没问题吗?”
笑起来好恶心。
“因为你是安全对象。”
我放下手机,把被子扯到胸口高。就算睡眠质量不够,也可以用时间补足。
“安全对象啊...喂~怎么又不理我了,再聊会天啦。”
周围很吵我也能进入梦乡,这是我的特技,不知道是不是胸前压住的负担比平时沉重,这一晚过得格外不安稳。
“也就是说,余弦是个不关注自己对象,只顾自己乱玩的人渣对吧。”
在第二天的漫展之旅上偶遇了子绛,她利索地从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抽出一个折叠板凳。
请坐——她摆出了这样一个姿势,接着就再从里面抽出了第二张。
为什么会随身带着这个,我来不及多思考,先就坐下了。
“也,也不至于如此啦。”
不如说真的好吗?
在漫展的广场中央,搬着折叠板凳坐在这里大谈情感问题,虽然没人在意,但我自己还是会在意的。
“总之没必要跟在那种家伙后面照顾她啦,这种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啦。”
虽然大概是准备安慰我来着,但这幅语气变得像是我准备去狩猎女性一样。
说到底我对什么女人之类的完全没有那么大兴趣啊。
再者说,余弦该算是女人吗?
比起成熟的女人和少女这种边界的存在,我觉得更像是贪心的小朋友和少女之间的什么东西。
因为很贪心,所以什么都想要。
割舍不下朋友,又想自己玩得开心,同时又在意女朋友的事情。
她这种天真的贪心,反倒让我觉得有些可爱,这样的自己大概已经无可救药了。
干脆跑回旅店,看上一整天不同版本的大雄与恐龙好了,现在旅店的电视真方便啊...
看见我沉默了起来,子绛捏了捏拳,再度提出新的建议。
“那,你要不要试着来cosplay一下?我老师的社团那边应该有多余的服装。”
“不...这个,为什么?”
意想不到的提议让我困惑起来,一时间脑袋有点转不过来。
“向她证明吧!不需要她你也可以成为漫展老手。然后把她狠狠地抛下,自己玩就好了。”
“诶?不,这个...”
“不用担心的啦。我们这有专业的化妆师,就算你不会化妆也没关系的啦。”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来着。
这种话没能说出口,就被拉去了更衣间化了妆,似乎刻意地把眼角和眉毛的线条变得锐利了几分。
再加上假发和略带华丽感的服饰,数年前流行的女性向漫画里的管家角色堂堂登场。
“这个手套好难戴...”
皮质的手套,一反热胀冷缩的物理原理,在夏日的阳光下依旧紧得过头,手指始终只能在掌部的位置打着转。
一旁的子绛正指指点点着手套的戴法的时候,更衣间的门被粗暴地推开。
啊,戴上了...
我握握拳,抬头看见了余弦正把门关上,抱胸靠在门边。
“原来在这啊...什么嘛,这种的服装,阿圆穿也不是很合适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似有似无的冷意。
“你看,完全不像管家,不如说更像杀手之类的。感觉像是要潜入漫展暗杀目标一样...”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她脸上立刻又挂上笑容,把这一套听上去不太靠谱的说辞推了出来。
“不是很完美嘛,形象上也很还原。完全是贴身打造好不好,甚至连束胸都不需要。”
“总而言之不适合的吧。阿圆也是,你不想穿着这个把脸露出来的吧。会有人来找你合照的哦~”
余弦的语气像是那种规劝小孩子可能被拐卖时的样子。
“这种事情不需要你关心吧。而且我觉得也没什么人会来找我要什么合照,这种自恋幻想只有你才有吧。”
不过真的来了又该怎么做呢?
角色扮演一下?
说到底我完全没仔细观察过其他人都在做些什么,只是跟在余弦的身后,看着那些歌舞表演和游戏聚会。
余弦有些哑口无言,不过从眼神来看,她正心中策划着其他的计划。
“有这个的话就没关系啦——”
子绛递来一包未开封的黑色款的一次性口罩。
“阿圆彻底进化成无脸男了...”
我对着余弦的肩膀狠狠劈下一掌。
“你这是破坏角色形象,会被粉丝挂到网上的!”
“你不是说我更像杀手吗?没有用圆珠笔痛击你的颈动脉,你就该感谢耶稣佛陀了。”
没有多想,我从更衣室走了出来,要做什么还没有想好,只是背后跟着的余弦有些令人在意。
满满当当地把周围的空气挤满了似的,她仅仅是走在我后面,就有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正辐射过来。
平常的我也是这样的吗?
果然我还是没法做到换位思考。
我转过身来,正对着余弦,改为倒着向后行走。
“不准备去玩了吗?不是还有那个吗?你经常玩的那个网游的线下活动。”
“阿圆才是,不是说不准备理我了吗?”
“是状态刷新。”
“这是哪里来的手游体力槽啦。你这样走路不会摔跤吗?”
“我自己有分寸。而且...感觉不盯住你的话,你会在我背后捣乱。”
完全没有走出去多远,我只是把一旁的石柱当作标记物,不停地带着余弦兜圈子。
要是这样走到人群里指定会摔个不停吧。
搞不好是这样一前一后的绕圈太过显眼,一伙来逛漫展的女生凑近了过来。
看上去是初中生的样子,余弦初中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过着这样我完全想象不到的生活。
“请问,你们是正在录像吗?我们可不可以合个影?”
她打量了一下余弦,见她手中并没有摄像机之类的东西,语气逐渐变得有些不太确定了。
“啊,可以。”
我点点头,平常不太愿意做的事情,在换上另一身装扮后,总有种像是另一个人一样的存在探出了头。
原本准备走向前的余弦,见状也只是有些苦涩地笑了笑,一步两步,慢慢地退到了墙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女生?啊!可不可以摆一下这个姿势?”
总感觉之前做过类似的事情,我觉得我也算是经验丰富了。
大概像是破窗效应,一旦有人聚拢过来拍照,原本那些没那么想拍照的人也跟风似的吸引了过来。
在这种完全陌生人的环境下,反倒抛开了顾虑,变得能言善谈了许多,甚至还加上了不少人的好友。
又或者说,我现在正扮演着什么角色吧。
很开心,但是也很累,要是平常也能做到这样,搞不好别人对我的第一印象也会好上不少吧。
自己要是能变成另一种人就好了,这样的想法在脑海里倒是头一次冒了出来。
我叹了口气,在余弦身边坐下。
“怎么样,阿圆的牛郎服务首战告捷?”
“...感觉像是罚站了一个小时。”
“实际上是,嗯,一小时二十七分。”
余弦就在这里一直等着吗?
我还以为她也会兴奋过度,也来拍一堆照片留念呢。
一路无言,她领着我走回更衣间,和之前相比,人都差不多走光了。
此时此刻,场内应该才算是最热闹的吧。
“这个是...刚刚有人送我的点心。一起吃吧。”
粉色的袋子,里面应该手工做的饼干之类的东西吧。
“这种东西,不吃比较好吧。”
余弦有些不耐烦地架起脚来,在空中踢了踢。
“又不知道别人有没有放什么奇怪的东西,阿圆你平时不都是谨慎得不行吗?今天的样子不觉得奇怪吗?”
“这是别人做出来的心意吧。不可能就这样扔掉吧——你在嫉妒什么吗?”
我讨厌浪费食物,尤其是被人用心做出来的,其中包含着怎样的意味,我自然是了解的。
我拉开袋子,吃起了里面的曲奇饼干。
“没有...不,一点点而已。”
“和我说吧,不也没什么嘛...”
看见余弦的样子,反倒让我的心情变得通畅了不少,犹如突然的一阵凉爽的风从身体的间隙中穿过。
亦或是刚刚的表演仍然残留着一点自信的成分,我想着俯下身子给她一个拥抱。
她一口气用着要把我顶开的势头站起身来,我有些踉跄地退到隔间的门口,她却气势汹汹一路把我推到最里端。
“阿圆你是这么想的吗?”
她扯下我的假发,随手抛在地上。
“这个得还回去的...”
她急切地拉开我衣服的扣子,一遍遍翻弄着衬衫的领子。
“让我自己脱吧,你先...”
“跟在阿圆后面的时候,看见阿圆你用着和平常不一样的语调和他人聊天,让我觉得十分焦心。阿圆平常也是这么想的吗?我一直都在让阿圆这样伤心吗?”
二人的对话,似乎产生了裂隙一般的错位,我的话语像是瀑布一样,自顾自地从这裂隙中流走,一点也没传达给她。
“听见他们说我们一看就像是情侣一样。我真的非常非常高兴,可是阿圆你是这么想的吗?一直以来,在各种人面前,都要我隐瞒着,我也想在所有人面前宣布我们交往的事,阿圆是觉得会因为我丢脸吗——我知道你不会这么想,但我又有些不确定。”
她把我的胸衣往上推起,埋头咬着我的锁骨。
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只是一阵酸麻的感觉。
“等等,会有其他人...”
“因为我总是让阿圆伤心吧。虽然一直以来我总是自以为自己完全完全能了解你。但是这样让你生气过吧,就算我不在的话,你也能变成这样的样子...让我觉得自己一直以来是不是都在小瞧你...明明说好了无论阿圆会变成什么样都会喜欢你,但看见那个样子还是觉得好讨厌。”
明明口中一直说着这样软弱到不行的话,她却一直强硬地按着我,在胸口前用亲吻留下痕迹。
完全没法理解她突然变成这样的理由,是因为我之前一直没有理睬她的缘故?
我想或许是更加深层的,堆积起来的什么东西,像是负罪感的事物,突然一刻倒塌时的样子。
“...想和阿圆做,一直以来都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越是这样越变得没法忍耐了。反正阿圆这种地方想法肯定和我不一样啦。我也想得到确认啊...不是像陌生人送的礼物那样的东西,阿圆不是害怕伤害我才一直迁就着我,是真正的...总是这么想的自己,真是差劲得不得了...”
我揽住余弦的后脑勺,耳边正幻听着其他人将推门进来前的脚步声。
我强打精神,将那一切都甩开。
“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作为作文来说主题也完全搞不懂...”
余弦吸了口气,尽力压住呼吸间的鼻音。
“...但是你可以摸我的胸部。”
一说出口就后悔了。
余弦也会觉得没法理解我吗?首次觉得她并非那么的无所不能。
对于我来说,这才是生活中的常态。
在一片懵懂的黑暗中,人会想要哭泣也是正常不过的。
我没法做到巧妙地安慰他人,甚至说出来的话会让我自己也想死上三遍。
“...可以吸吗?”
余弦的声音像是直接透过我的胸腔传来。
“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