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水无月的海月

作者:蜘蛛居不明子
更新时间:2025-03-17 2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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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死亡是怎样的呢?生命的结束是怎样的呢?


鹤田结美走下舰船的那一刻,背后深邃的大海仍然在拍打着港口。波涛,来来回回地浸润沥青的地面,拍散在水泥柱上的碎片纷飞,轻飘飘地,顺着海风,向岸上吹拂。


停留在脸上一刻后就消散,冰凉海水的碎片。




初登上舰船是某一日来临以前的事情。那些时间在炮火和鲜血中浸泡得破烂不堪,已经辩不清到底是多久。刻在鹤田结美脑海中的,只有临上船体检时,那个军官用印章盖在检查报告上的,并不起眼的水无月。


水无月,天气炎热,笼罩着横滨的乌云迟迟不落,黑压压地浮在高楼上,仿佛把城市丢进了海里。从水泥房的窗台里向外看,阴沉沉死气一片,路上挤满了正在领取物资的流民。


梅雨还未结束,临近市区的防空警报就已经响了数次,扰得人不得安生。父亲和母亲似乎对那声音非常介意,每每听到,都会过来捂住鹤田的耳朵,告诫她不要再去听。


“听这个……不太吉利。”


每次警报后,鹤田都听见巨大的响声,即使捂住耳朵,也震得耳膜隐隐作痛。紧接着,会有一阵微微的地震摇晃起水泥房,鹤田总是因此失足摔倒,磕的头上青一块紫一块。


这时候,再往窗台外面看去,拥挤的街道便变得四处无人,自如月以来,算的上是难得清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很潮闷的空气里,突然多了尘砂的气息。


凝望不久,拥挤的街道又回复原样,人们乱哄哄地讨论着刚才的地震和巨响。从他们吵吵嚷嚷的只言片语里,鹤田知道那个东西叫做「投弹」。


「投弹」会让街道上的人躲起来,但是,不会让他们再也不出来。毕竟,不管怎么样,大家还是要走下楼,到街道的最中心,去拿每天要吃的那点东西。


鹤田的父母也在此列。


繁杂的脚步声过去以后,父母也会出现在街道上,挤进领取物资的队列里,默默地排着队。他们一家有三口人,每天只能拿六块面包和一点点很少的蔬菜,就算搭着厨房里的自来水一起,也没办法吃得很饱。


水胀在肚子里的感觉,很难受,但如果不这样的话,肚子总会咕咕地叫。


“结美比起新年的时候,要瘦了呢。”


“嗯……是啊。”


父母看到鹤田站在窗台边时,偶尔会这样窃窃私语,但她其实都能听到。这样的对话一般只停留在这两句,因为,一旦提起新年,大家就会想起睦月发生的那些事情。


那时候的事情,鹤田已经不再想回忆。


水无月临近月中的时候,横滨终于迎来了梅雨。在那一天夜里,鹤田被防空警报的巨响惊醒,窗外的倾盆大雨拍打着玻璃,噼噼啪啪,已经斑驳的视界里,能看到不远处闪烁起来的,一小片又一小片的光亮蘑菇林。


“结美,快躲起来!”


那是她最后一次听见妈妈的声音。


当鹤田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住了很久的水泥房,已经变成了废墟。那个常常靠着发呆的窗台,散在了灰色的碎片中,再也找不出来是哪一块。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只是一味地挖掘着已经崩坏的水泥。在那一块又一块的碎砖石下面,究竟埋着什么样的东西?这样的问题,即使不说,也早就知道了答案。


鹤田看到了一双已经不会挣扎的手,指甲缝里充满了灰砂和水泥。往后,她没有勇气再挖下去。


天阴沉沉的,梅雨依然没有停息。鹤田躺在废墟上,伸出舌头舔着雨水,肚子里空空荡荡,几乎没有了走动的力气。


接下来不知道要去哪里,似乎也已经没有哪里可去。家人和家,都在她的身旁步入了尘土,鹤田如今孤身一人,在横滨如此,在这世界上也一样。


“这儿有幸存者!”


不知哪儿来的一声呼喊,接着是脚步声。一个戴着军帽的男人跑过来,把她从废墟上抱了起来,淋着雨,跑到了附近还算是完好的建筑里去。


“灾民还有多少人?”


“这一片的受灾群众,基本没有生还者了……”


“是吗……”


“是啊。”


“把她送去港口吧。要去北方的女子舰船,还剩下一艘。”


戴着军帽的男人不知和建筑里的哪一位开始谈话,然后,三言两语之间,决定了她的命运。没有人在意鹤田的话语,没有人在意她刚刚经历了什么,被从废墟中救起来的她拿到了一块面包,一瓶水,能够安全地坐在一旁,仅此而已。


“北方啊。”


拆开面包的时候,鹤田抬起头,看见了戴军帽的男人,那一副古怪的表情。




登上舰船是几天后的事,具体多久,已经没办法再去回忆。戴着军帽的男人把鹤田送上甲板,递给她一把枪、一套厚厚的衣服,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舰船在日出的时候启动,引擎轰鸣,发出沉重的巨响,甲板上摇摇晃晃,把站在其上的少女们掀倒在地。少数几位没有倒在地上的少女,年龄要大上一些,她们紧紧握住甲板上的扶手,好像早就有了经验。


“这艘船驶向北方。”


戴着不同颜色军帽的少女对她们说。




鹤田在船上的工作是打扫甲板,有的时候,也负责维护甲板上黑漆漆的大炮。这些活儿都是那些戴着不同颜色的军帽的少女派给她的,很累,但如果不干,就没有食物吃。


海浪没日没夜地在甲板上冲拂,一波又一波,声音永远不会停息。舰船上的住屋隔音很差,比水泥房还要差,一到晚上,就是铺天盖地的浪声,和不知从何处传来,却密密麻麻的私语。


睡不着。


一开始,鹤田还有些余裕,可以睁着眼睛,躺在硬板的木床上,思考没办法入睡的原因。但在海上待的久了,无趣和疲累就充斥着她的身体,每天只要躺下,闭上眼睛,再回复神智时,一夜转眼就过去。


她逐渐开始习惯舰船上的生活,站在甲板上,就好像站在以前居住的那个小小水泥房里。鹤田喜欢靠在扶栏上,看船外的风景,就像以前在窗台上一样——只不过,那时候,窗外的是人,现在却只有蓝白色交织的波涛而已。


“喜欢看海吗?”


偶尔,一位戴着不同颜色军帽的少女会来找她搭话,但鹤田却不知道应该回些什么。对她来说,靠着扶栏,只是一种消遣而已……到底应该回答什么?对或不对?这个问题她自己也分不清。


“可能是。”


在那位少女第四次询问的时候,她终于这么回答。


“是吗?多看看吧。”


少女这么说着,也靠在栏杆上,掏出一枝香烟叼在嘴里,用手挡住风,点燃了它。


“以后就没有这份闲心了。”


她迎着风抽起了烟,吐出的烟雾顺着风,吹到鹤田的脸上,迷得睁不开眼睛。


“啊,抱歉,我换个地方。”


说完,少女眨了眨眼,从鹤田的眼前消失,跑到她身后顺风的地方,继续抽起那支香烟。


她还没到抽烟的年纪,即使已经看起来很大了,但鹤田清楚,少女绝对没有到能够抽烟的年纪。听那个戴着军帽的男人说,在这艘船上的,没有一个,能够划到成年的行列里。


“抽烟没关系吗?”


“没关系,没有人管。如果还有下次上岸的话,你也买一些吧。”


“我讨厌烟味。”


“有一天会不讨厌的。”


少女笑了笑,海风呼呼地吹过,香烟还没点燃多久,就已经烧到了尽头。她甩了甩手,把烟头扔出去,然后侧身扶在栏杆上,看着鹤田,什么也不说。


“……怎么了吗?”


“没什么,真好——我是海月,明天再见。”


她说着,扶正自己的军帽,摸了摸鹤田的头,便径直离开了。


鹤田没有用视线去追寻她的踪迹,只是把头扭回来,继续看着大海那不变的波澜。她不愿意去想未来的事,所以,海月的话语,那支香烟,还有其他什么的,当做耳旁风好了。




不知什么时候,水无月悄悄过去,日历翻过文月的痕迹,如果鹤田还待在横滨的水泥屋里,这时候大概已经换上了短袖,躲在阴凉的房间里,逃避夏日的炎热。


但这艘船驶向北方。


大概是水无月的最后几天,气温逐渐变得寒冷起来。领头的少女告诉她们,舰船已经深入了西风带,再往后的日子里,这样的冰冷,会一直持续下去。


“西风带就是很冷的地方,再往北,就会更冷。”


巡视的海月走到她身边时,这样和她解释。


寒冷让很多事都变得麻烦起来,清扫甲板容易把手冻伤,黑漆漆的大炮,也不知为何需要更细致的维护。鹤田感觉自己更不容易饱了,每天吃完船上发的那点配餐,只想躺在床上,连看海的心情都已经完全消失。


临近扶栏,现在已经见不到什么人会去那边。海潮拍打在舰船的船体上时,冰冷的水花会越过扶栏,淋到防寒服上,让棉花吸满了水,清理起来很麻烦。


鹤田没有太多余力去处理这些事,说到底,撇开寒冷,她有其他更重要的事要苦恼。


“床板上的血擦不干净啊……”


文月初,鹤田的床上莫名出现血迹,裤子也沾满了猩红。和她同住一个房间的少女告诉鹤田,这就是所谓的初潮——但初潮是什么?其实她并不太清楚。


鹤田只知道,裤子上的红色很难清理,床沾上的血迹,也要花很大力气才能祛除。这样的事情没办法请别人帮忙做,她只能自己留在房间里,拿着沾了水的抹布,对着床板上干了的血迹,一遍又一遍,试图擦拭干净。


“是初潮吗?”


海月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她转过头去,对方坐在同房少女的床上,压着被子的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是吧……”


她缩了缩,试图把自己藏到房间的阴影里。


“都会有这一天的。这个给你。”


海月走过来,摸了摸鹤田的头,然后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了她。


那是一块白色的布,没有任何的花纹,也没有任何的纹路,只是一块白色的布,仅此而已。


“以后感觉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把这块布垫在裤子里面吧。”


“只能这样吗?”


“嗯,要经常清洗才可以。清理完如果身体还可以的话,到甲板上来吧。”


“要继续干活吗?”


“要继续干活哟。麻烦事只会越来越多的。”


说完,海月摆了摆手,从房间里离开,把鹤田一个人留在了房间里。


她花了点时间去把床板擦的干干净净,然后,又废了些工夫,才把那块白布不算别扭地垫到了自己的裤子里。血流到布上,湿湿的感觉很难受,但如果因为难受就不去工作,只会落得饿肚子的结局。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困境。


鹤田的初潮持续了五天,在文月小暑到来的那一天,才终于褪去。那块白色的布条,早在第一天的夜晚就已经染成猩红,不管后来再怎么清洗,都是一副黄褐色的样子,再也没办法恢复回去。


听海月说,这样的事,以后每个月都会有一次。


“那块布要保管好哦。在下次上岸前,就这一块了,不管颜色变成什么样都没办法。”


鹤田很感激她的关心,但同时,又觉得这些善意太过于残酷。每当海月站在她的身边,她总会情不自禁地思考起来,未来到底意味着什么。


没有好的答案。




船上的日子随着浪飘荡,吹散在拂过的海风里。每一天,只是等待着下一天到来;每一夜,也只是期待着下一个梦境。鹤田虚度在这艘驶向北方的舰船里,不知不觉,又是一月离她而去。


天气变得更冷,坐在船舱里时,也必须穿起那身防寒服。大家都更倦怠了,每天六点半的闹铃,不知为何似乎一天比一天更早,从睡梦中睁开眼,哈欠里是浓厚的困意。


鹤田在船上认识的人里,只有海月依然没变。她还是戴着那只军帽,在甲板上走来走去,检视舰船的航向,查看大炮有没有出现什么问题。偶尔,鹤田又缩着脖子站在扶栏边看海,她也会凑过来,聊上几句,说些关于下次上岸的话题。


非要说的话,只有一件事——海月不再在甲板上抽烟了。水无月那种迎着风的洒脱,在向北的旅程里似乎被吹落了许多。现在,鹤田每每闻到烟味,转头看过去,都只会看见海月躲在舱室里,小口小口地,对着一支香烟嘬来嘬去。


“没想到这么久还没靠岸啊。”


她嘿嘿笑着。


本来,船上稍大些的少女们会商议着,去抢一些商船的货物,但近两个月孤独的航行过去,她们已经把这个想法完全放弃。从水无月到叶月,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没有见到任何飘过的船只。


船上携带的物资已经所剩无几,如果再不靠岸,大概所有人都会在饥饿中……死去。


“下船的话,就在苏联境内。日本和苏联还在战争状态,船长不想在那里靠岸……不过,我们本来也要去那里。”


“……战争,意味着什么呢?”


“有人给了你一把枪吧?举起枪,和不认识的人互相射击,直到有一方彻底死亡为止。”


说着,海月拔出插在腰间的枪,下掉保险,对准了一望无际的海洋。她扣下扳机,火药推动着子弹飞射而出,震耳欲聋的枪声被消音器吞没,鹤田眼前,只出现炫目的火光。


“要用这个,对准敌人的头部。”她重新打开保险,然后指了指一边的漆黑大炮,“要用那个,击毁敌人的船只和住处……所有这些的总和,就是战争。”


为什么要发起战争?什么样的人是敌人?为什么会成为敌人?这些问题,鹤田全都不清楚,海月也没有给出答案。两个月在船上的安宁使她的思绪逃出了横滨的那个夜晚,但刚刚的枪火,又不由自主地,让她想起妈妈的那句话。


“结美,快躲起来!”


是那样的东西吗?让水泥房毁于一旦的,让父母死去的东西,就是战争吗?可鹤田依然疑惑,明明她和父母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就在火光中,变成了一堆废墟。


决定她们生命的,就是如此不公正的东西吗?


“啊,不习惯这样的话题吗?但是总得习惯的。”海月摸了摸她的头,眼神却望向了船舱那边,“得去抽根烟了。过几天应该就要靠岸了,如果忍得住的话,下船那天少吃点。”


“为什么是少吃点?”


“到了那个时候,会知道的。”


海月摸出香烟,笑了笑,从扶栏的边缘离开,躲进船舱里,去享受她所剩不多的娱乐。甲板上,融在水汽里的海风阵阵吹过,寒霜透进防寒服里,冻得鹤田簌簌地发抖。




叶月稍晚的某一个夜晚,鹤田感觉到沉重的响动。当她睁开眼睛,海月已经站在房间里,指挥着少女们换好自己的防寒服,给没用过的枪上弹。


那家伙戴着的军官帽已经换成了头盔,腰上别手枪的那个位置,现在挂上了几颗军绿色的榴弹。


“准备登陆了。”


她说。


登陆是突然决定的事情。在苏联北方的一个边城里,原本应该有已经占领港口的部队负责接应,但那支部队在几周前就失去了音讯,发过去几通电报,都收不到回音。


海月告诉鹤田,最后一通回迅电报,出现在她们站在扶栏边看海的那一天。那通电报上没有复杂的密文,只有用摩斯密码就能解读出来的简单讯息。


“投降。那边是这么说的。”


鹤田知道投降意味着什么,在她们的国家里,这两个字和死亡没有区别。无论是为了尊严的自己,还是为了稳妥的敌人,在投降结束后,都只有自杀一条路可以选择。


……正因为不想要死去,所以才会如此急迫地登陆吧。


甲板上,吹着夏日冰冷的海风。鹤田站在忙乱的少女中,向舰船行驶的方向看去。视线已经开始模糊的边界,点燃了火光的港口,在漆黑的夜空下闪烁。


“把炮对准港口,开炮,开炮!”


某位少女激昂的声音,在沉寂的夜空中回荡,漫天繁星的夜晚,因此多了些响动与火光。载着火药的炮弹从黝黑的炮口中轰出,让人不由得想起水无月如鸣神一般的雷声。


“轰!”


鹤田回想起「投弹」的声音,横滨下起暴雨的那一天,摧毁她的一切的,也是这种声音。她闭上眼,然后睁开,转头去看海月,对方的脸上却只有漠然的神情。


“拿好枪,要抢滩了。”海月见鹤田看过来,对她温柔地笑了笑,“跟我一艘船吗?没那么容易死哦。”


她对投弹毫不在意,大概不是天生冷血,而是已经司空见惯。


“我知道了。”


鹤田只能这样回答。


抱着冲锋枪,登上下层的战术气垫登陆艇,满额配速,向燃烧着的港口冲去。她们如同梭鱼一般,飞跃在水面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敌人迫近。


鹤田紧抓着登陆艇的边栏,拼命让自己不会掉下去。


“见到……”


风声呼呼地吹过,她看到对面的海月在呼喊,却听不清那些话语。


“见……敌人……”


还是听不清。


“见到敌人就开枪!”


直到她们冲到岸上,海风终于停息,鹤田才真切地听清楚,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而后,枪声吞没了她的回话,滩涂的上方出现火光,子弹一枚又一枚地飞过,打在周围的沙地里,溅起被击碎的石块与尘沙。


“把船当掩体,对着火光的地方开火!”


海月喊着,迅速翻出登陆舰,躲在后面,开始举枪向那些亮起火光的地方射击。被枪声惊到的其他少女也有样学样地翻了出去,举起手中的冲锋枪,对着不知有没有人的地方胡乱射击。


鹤田当然也在此列。


激烈的交火抹去了一切交流,在那漫长的火光里,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身边的人倒下,还是对面的火光停息。鹤田木木地跟随着海月,该转换阵地的时候,就转换阵地;该向敌方射击的时候,就找好掩体射击。


有击中谁吗?有杀死谁吗?这些问题,根本来不及考虑。




当枪火声停下来的时候,已经过去多久了呢——一个小时?十分钟?又或者更短?鹤田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只知道,当自己终于从恐惧中抽身,这小小的沙滩上,已经布满了尸体。


“停火了。”海月在掩体后面蹲了一会,随后碰了碰鹤田,“跟我去看看有没有队员还活着。”


“……好害怕。”


“我知道。”


“……好多人在哭……”


“我也知道。”


海月说着,伸出一只手,把她抱在了怀里。


“好孩子,在这里等我,好吗?”说完,她把腰间的榴弹摸出来一个,放到了鹤田的怀里,“如果有陌生人来了,拔下保险,把这个扔过去。”


鹤田没有回话,或者说,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沙滩上,哭声和哀嚎一刻也没有停息,有一些哭喊能大概听出来是日语,有一些却怎么听,也不明白有什么意义。


即使是敌人,也会是这个样子吗?


她不知道她们的区别在哪里。


海月悄无声息地离开,把掩体留给她一个人躲避。鹤田尽量蜷起身子,把自己包裹起来,让身体不至于在这个寒冷的夜晚里失温……或被人发现。


有些时候,鹤田听到一些细微的动静,警惕地看过去,却什么也没能找到。哭嚎声很快就会吞没那些动静,但有时候,一声孤单的枪响,也会停止某个哭喊的声音。


大概又有谁死去了吧。


“砰!”


还没等她再思考些什么,枪火就在附近响起。港口无数的哭喊里,有个鹤田熟悉的声音,在那枪后彻底沉寂。


是敌人吗?是敌人吧?


鹤田紧紧握住手里那颗榴弹,另一只手颤抖着捏上了装载在上面的保险。


沉重的脚步声,在枪响的方向不断徘徊,伴随着的,还有紧张的呼吸声——有人在大口大口的喘气,就在这掩体的对面,就在她的对面。


她紧张得几乎不敢呼吸,一切活动所发出的声音,都控制在了力所能及的最轻。但开枪的人似乎还是察觉到了什么,缓慢地行动起来,向着鹤田的方向,一步一步靠近。


要扔出榴弹吗?要呼救吗?要就这样等着对方过来吗?现在还有其他的办法吗?海月现在还赶得回来吗?


所有提问,都沉默着,等待同一个答案。


自己会死吗?


“不许动!”


鹤田站了起来,举起手中的榴弹,与那个沉重的脚步声对峙起来。微弱的月光下,一个同她差不多年纪的异国少女,慌慌张张地握住手枪,让枪口对准了她。


“Бросайте оружие!”


少女大叫着,嘴里是鹤田听不懂的话语。不过,站在少女的对面,她能隐约感觉到,那大概是投降之类的东西。


投降意味着死亡。横滨的广播是这么说的,死去的父母是这么说的,戴着军帽的男人是这么说的,船上的其他少女们……还有海月,也都是这么说的。


鹤田不想死。


“不要!”


她拆下保险,将手中的榴弹,掷向了异国的少女。


不知道是没有反应过来,还是干脆放弃了抵抗,站在对面的少女只是用手枪死死指着她,却始终没有开枪。榴弹落到她的脚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然后,点燃了火光。


“轰!”


破片被黄色火药推动着,从榴弹中激射而出,将异国少女的肉体切成碎片。短暂的火光消散以后,在鹤田眼前的已经不是一个举着枪的少女,而是不能用言语来形容的,零散的人类的碎片。


空气里弥漫着蛋白质的焦臭,还有血的味道。即使鹤田已经开了无数枪,但直到现在,她才真切的意识到,那些从枪管中一枚枚迫发的子弹,到底代表着什么。


“呕……”


夜晚降临前吃过的面包,在肚子里翻涌,一路回溯到鹤田的喉咙里面。胃部的痉挛让她克制不住地呕吐起来,先是晚饭,然后是未消化完全的早饭,一直到吐出胃酸,她也仍然在干呕。


为了活下去,就要做这样的事情。用枪对准敌人,用炮对准敌人,将她们杀死,把她们的家园毁灭,这样的东西就是战争……大家都这么做,如果刚刚自己不扔出榴弹,就会死在异国少女的手枪下。


但是,即使这样安慰自己,也依然格外沉重。


“杀人了吗?”


不知什么时候,香烟的味道又出现在鹤田的身边。她转过头去,虽然沾染了眼泪的眼睛看不太清楚来人,但只要听到这个声音,闻到这个味道,她就知道,那是海月。


“没事的。”海月把手里还点着的香烟扔到一边,走过来,将鹤田抱进怀里,“这不是鹤田的错……不想死吧?”


“我不想死……”


“要习惯啊,”她说,把鹤田抱得更紧了些,“这些事情。”


远处,朝阳在海平面上露出一线光芒,照亮了被白雪、血液与火药浸染的大地。背着晨曦,那艘驶向北方的舰船缓缓向港口靠近,在震耳欲聋的舰船广播声中,鹤田听到她们庆祝着胜利。


北方的风雪依然在下,睫毛上除了鼻涕和眼泪,还沾满了白色的冰絮。微风从她和海月的间隙中飘过去,一夜的寒冬在这一刻凝结,让鹤田打了好几个喷嚏。


她感觉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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