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雾响的霜月

作者:蜘蛛居不明子
更新时间:2025-03-17 2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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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9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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舰船在港口边抛锚,停驻在此处,休养生息。海月跟着其他几个年长些的少女,在附近进行搜查,听说是要寻找敌人的通讯机和逃兵。鹤田和船上的其他人都不太熟,只好一个人坐在宿舍里,躺在床上,对着空空的天花板发呆。


和她同宿舍的少女,带了一些白布出去,那是船上仅剩的库存,用来给昨晚死去的船员收尸。


欢呼胜利的气氛,在战斗结束后,几乎荡然无存。所有人又回到了之前那副样子,沉默地做着属于自己的事情,仿佛只是一台台机器——但她们在这场战争中,本来扮演的,也只是工具的角色。


这一点,鹤田已经心知肚明。


“在死之前,写一封遗书吧。”


她忽然想起来,在刚登上舰船时,戴着军帽的少女对所有人宣布的事。那么残酷的话语,几乎是轻描淡写地从那家伙的嘴里说了出来,现在想想,大概是早就习惯了类似的事情。


少女们的遗书里,没有什么可写的东西。她们一无所有地被送上这艘舰船,被允许拥有的财产,只有一身防寒服、一把枪、一顶帽子和一块用来应对流血的白布而已。


除此之外,唯一可以称得上挂念的,也就只有在海上认识的彼此。


“如果实在不知道写什么,就写死后想要怎么办吧。就地埋葬,扔进海里,还是带回故土?不过,其实没有人在乎这些,大家都是怎么方便就怎么来的,所以放轻松点嘛。”


写遗书的时候,海月站在她的旁边打趣。鹤田不是很喜欢在这种严肃的事情上说笑,所以没有理会她,只是自顾自地描绘着如果自己死去的未来。


她想要被扔进大海里,然后,随着潮水漂流也好,沉入海底也好,只要不再回到那个地方,怎么样都可以。


离别的话语放在最后,除了海月,她不知道要和谁道别,但也不清楚离别应该说些什么。想来想去,看着海月的军帽,鹤田最后写下的只有四个字。


祝你幸福。


她只能想到这样的东西。


写好的遗书被鹤田压在床垫下面,现在还很平整。她偶尔会把它拿出来看看,闭上眼睛,想一想自己写了什么东西,然后重新压到床垫下。


人死去的时候,如果还记着自己的执念是什么,就能在世上多留一会儿。这件事,鹤田的妈妈是当做鬼故事和她说的,但她一直记到现在。


如果非要离开的话,就多待一会儿吧……留在船上,留在这艘已经到达北方的舰船里,她想看看海月会是怎样的表情。


那时写下文字时思考着的恶趣味,现在想一想,却变得格外残酷。当死亡实实在在地出现在面前,鹤田才意识到,原来遗书是那样沉重的事物,交到别人的手里,除了眼泪,不会再带来任何东西。


同宿舍的少女,有一位没能回来。鹤田突然想起这件事。


她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对方的床上,拿开了枕头。那下面,有个棕色的信封,她们的遗书统一装在这些信封里。


在信封上,写着一个不属于那名少女的名字。鹤田知道,这个名字,就是她希望的,离别的去向。


她拿起信封,走出宿舍,开始寻找另一位少女的踪迹。舱室内的房间一字排开,序号写在门的上面,鹤田凭着记忆,一步一步,走向了那封信最终该到达的地方。


她推开门,眼神在几个人之间流转了几秒,才找到那个与名字对应的少女。


“我来送东西。”


手中的信封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被鹤田亲手递了过去。没有等对方回话,她便转过身,趁着门还没有关上,退出了房间。


她不想看接下来要出现的事,但即使是这样,在门外依然可以听见愣神结束以后的哭声。不是小声的啜泣,也不是嚎啕大哭,只是一时有、一时无,断断续续的、无所依存的声音。


这样的事情,以后还会发生多少次呢?


叶月吹响过胜利号角的白日里,少女的迷思和哭泣,随着不会停息的风雪,一同飘向北方。




从悲伤的氛围中回过神来的时候,日历已经又翻一页,换到画着枫树的红叶月。在世界的北方,夜晚开始变得比其他地方更长,每天睁眼闭眼,只是在港口边走上两圈,夕阳就在地平线上划出一条长线。


这样的日子似乎还要持续一段时间。戴着军帽的少女们,已经很少露面,只有海月时不时会忽然出现在鹤田的身边,嘴里嘟嘟囔囔的,说着最近还有一队舰队要来。


“等后面的人到了,我们就要北上行军。港口换给她们打理。”


她是这么说的,说话的时候,嘴里还嚼着热腾腾的煮土豆。在港口的生活比以往要惬意,甚至比横滨那时候更好一些,每天只需要干点微不足道的活儿,就可以吃饱一天三顿饭——在船上,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这样吃,没关系吗?”


鹤田夹起盘子里的土豆,也塞到了自己嘴里。经过长时间炖煮的土豆软软的,虽然没有加什么香料和油,但能吃到这个,已经是很满足的事情。


“陆地行军要很多体力的,以后都是这么吃了。”


海月笑着,从自己的伙食里挑出最后一颗土豆,放到鹤田的盘子里,然后摸了摸她的头。


“不吃了吗?”


“要去抽根烟,这里的烟不错。”


北方,依然只有白雪。在日本象征着离别的枫树,似乎在此处并没有扎根,因此这里的红叶月格外温柔。最近一段时间没有过离别。哭泣声,也不知何时起渐渐微弱了,大家似乎都找到了新的生活,即便她们都明白那只是泡影。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打完啊……结束以后,想拿了安置费回乡下建个小房子什么的——喂,你也来吧?”


海月站在港口的边上,遥望着鹤田早就看腻了的海洋。她手里抽的香烟已经和来的时候不一样,大概是在这里某处搜出来的战利品。


“什么时候能回去呢……而且,为什么是我呢?”


鹤田站在她身边,看着烟雾随着小雪飘散,脑海里隐约浮现出一点儿向往。可真的会有那一天吗?如果会有的话,又为什么是她陪在海月的身边呢?


明明无亲无故,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吧?


“啊,没有为什么。鹤田对我来说很特别。”海月吐出一口烟,转过头来,盯着她的眼睛,“就当是姐姐对妹妹的关照,或者一见钟情什么的吧。”


心脏在加速跳动。


一见钟情是什么感觉,鹤田并不明白。像恋爱这种事情,她只在父母的闲言碎语中听到过一些,却始终不明白其中的真意。


“……谢谢。”


所以,鹤田只能够这样回答。在知晓海月对自己怀抱着怎样的感情之前,在她知晓自己对海月怀抱着怎样的感情之前,能做的,只有对这份好意表示感谢。


“结美。”


海月眨了眨眼睛,把没吸完的烟抛开,两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摆出一副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鹤田的名字。


“……怎,怎么了?”


“我叫海月美奈。”海月的手轻轻地捧到鹤田的脸上,让她没办法回避自己的目光,“嘛,虽然怎么叫是你的事,但是不要忘掉这个名字哦。”


“我知道了。”


海月笑了笑,又从防寒服里摸出一根烟,送到了自己的嘴里。她用手挡着风,拿着不知哪儿来的打火机点燃,继续在港口的栏杆旁吞云吐雾起来。


鹤田摸摸自己的胸口,心脏跳动的速度,现在仍然没有慢下来。浑身的血液绕着身体飞快地流逝,即使已经是北方的秋季,迎着风,依然也感觉身上散发着热气。


躲开海月的眼神,转过头,眼里就只剩下一望无际的海洋,落日的些许残片撒在波涛里,顺着潮汐拍来拍去,晃得她有些发晕。


海月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的脸上戳了戳,触感有点儿微凉。


“啊,脸红了,像枫叶一样,真可爱。”


她笑眯眯地说。




暧昧的气氛里,红叶月如秋日飘落的飞絮一般离去。悠闲的日子随着另一只舰船的到来,迎来了尾声——在神无月的某一天早晨,鹤田被紧急地播报吵醒,急匆匆地整理好衣物,到港口边列队待命。


戴着军帽的少女站在港口的边沿,宣布了明天正式开始向北方行军的消息。几个从新来的舰船上下来的人站在她们的旁边默不作声,其中,有一个鹤田熟悉的身影。


“哟,还活着啊。很坚强嘛。给你的那把枪有用上吗?”


会议结束以后,戴着军帽的男人主动找上了鹤田,脸上依旧是在舰船出发前,那副微妙的表情。


“……用了一次。”


她如实回答。


“是吗?慢慢习惯吧。”男人摘下自己的军帽,拍了拍,戴在她的头上,“后面会越来越难。姑娘,这顶帽子送给你做纪念,要活着回到横滨。”


横滨。那种地方,就算回去了又能怎么样呢?除了废墟和尸体,鹤田再也记不起来任何东西……与其回到那种载满悲痛的地方,还不如跟着舰队,就这样在海上飘荡。


或者,和海月一走了之,也很好。


“如果不想回去横滨的话,那么,活下来就好。只要活着,一切就还会有希望的——加油,姑娘。”


男人说着,拍了拍她的头,随后转身离去,只留给鹤田一个背影。


那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第二天,太阳升起,少女们把舰船留在港口,背着沉重的行军包,踏上了向更北的北方的征程。戴着军帽的少女们各自领了一个小队,分散着进发,但似乎没有人知道目的地是哪里。


“我们要去北方,没有地图。”


背着行军包的海月气喘吁吁,即使是在这样寒冷的雪地里,她的额头上也依然泌出了细密的汗液。鹤田不知道那究竟是因为疲累,还是对未来不知所措的紧张。


陆上的雪景,比一望无际的大海更加千篇一律,无论往哪个地方望去,都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再怎么眯起眼睛,也没办法辨出差别。如果不是出发的早晨已经停了小雪,鹤田觉得 ,她们的行军,也东南西北也要分不清。


不过,就算能分清,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正如海月所说,陆上行军要累很多,即使已经一日三餐都开始吃在港口拿到的土豆,也会在几个小时的跋涉后饿到精疲力尽。大家的肚子,总是在傍晚到来的时候咕咕地齐响,像是一群布谷鸟冻坏了翅膀,只能在雪地里痛苦地嚎叫。


扎营在野外的帐篷,哪怕把拉链拉紧,依然能感受到刺骨的寒风吹进。鹤田开始怀念起船上那个逼仄的宿舍,虽然是好几个人挤在同一个房间里,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每夜每夜,都在睡梦中被微风冻醒。


“要抱着睡觉吗?”


海月总是在帐篷里这么问她。不过,不管鹤田回不回答,最后都是同一个结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开始相拥着入眠——为大人设计的睡袋,似乎刚好能装下两个未成年的少女。肌肤上暧昧的体温交叠在一起,虽然寒风依然没有停息,但夜却渐渐温暖了起来。


不够暖和的日子里,少女们如此度过。




行军开始后的某一日,鹤田突然有些看不清海月的样子——不是对她的面容感到陌生或疑惑,而是字面意义上的,即使凑到同一个帐篷里,也没办法看清她的样貌。


“是雪盲症吗?”


眼前正说话的、戴着军帽的少女,勉强能辨认出来海月的轮廓,但无论怎样聚焦,也没办法看清。


“别看了,再看的话,会哭出来的哦。”


海月说着,用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合上了她的眼睛。


鹤田从来没有听过雪盲症这个词语。自小生活在横滨的她,始终与雪没有什么缘分,因此对那白茫茫的雪景始终一知半解,她只知道那些从雨云中飘下的白絮多数会落到北方,却不清楚,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样子。


“会很美好吧。”


鹤田的妈妈这样对她说,所以,她也理所当然地这样去想。浪漫的情愫在少女的思绪里深深扎下了根,但只是几天的行军,那份美好的追忆就已经彻底消失在寒冻的雪风里。


即使穿着防寒服,依然感觉到寒冷,行军过后满身的汗珠被风一吹,感觉浑身都要冻起来。少女们开始每天在行军之前观察天气,而且再也没办法和以前那样,实在感到不舒服,就待在船舱里休息。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呢?有的时候,鹤田会去看海月的眼睛,但她也只是摇摇头,用筷子夹起盘里的煮土豆,默默地塞进嘴里。


路途没有目的地,她们收到的命令和以前一样,一路向北,仅此而已。


“雪盲症啊。”


不知什么时候,帐篷里出现别人的声音。鹤田睁开眼去看,只能勉强辨认出来她戴着军帽,却不知道到底是谁。


不过,身上没有烟味,所以不会是海月。


“海月让我来给你做检查。”


少女简单地解释了一下,走到旁边,用戴着手套的手掰开她的眼睛,仔细地观察了起来。也许是雪盲症的影响,鹤田头一回觉得,睁眼竟然是这么痛苦的事情。


“充血红肿……角膜发炎了呢——可以闭眼了。”


那个少女说着,挪开手,让鹤田合上了眼睛。


“就这样简单检查一下就好了吗?”


鹤田有些不安地问,她想坐起身来,问问这位少女自己到底怎么了,可这样闭着眼睛,连那个人在哪儿,她都没办法猜准。


“没事了,休息几天吧,大家都一样,也是该歇歇了。”少女说着,声音越飘越远,“我去叫海月给你找东西冰敷,记得不要睁眼,最好也不要出帐篷。”


说到「帐篷」两个字的时候,少女的声音几乎已经消失,跟在嘱咐后面的,是帐篷里长久的沉默。


如果早知道北方是这个样子,她还会对北方心生向往吗?或者,她还会选择要到北方来吗?可是好好地想一想,一直到今天,自己都没有决定过什么,只是如同一片落花,随着波涛逐流而来,飘荡到已经让她再也提不起兴致的北方。


“如果没有开战的话,应该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吧。”


熟悉的烟味出现在身边,打断了鹤田黑暗中的思绪。


如果没有战争的话,现在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呢?这样的问题,鹤田没办法给出答案,她已经不想再回忆起横滨发生过什么……只要得过且过地活下去,等到什么时候,就能和海月一起度过悠闲的时光了吧?


“只要能实现那个约定,现在这样也无所谓。”


“哎呀,在讨好我吗?逃避可不会解决问题,”冰冰凉凉的东西,被海月放到她的眼睛上,鹤田猜那是雪,“但如果可以不去在意,那也不错。”


约定是什么,鹤田没有说出口,海月也同样缄默不语。叶月,在海边作为告白而出口的誓言,已经成为了紧紧系住她们两个人的秘密。


鹤田伸出手,想要摸一摸海月的脸。这样,如果眼睛永远也不会康复,那只要碰到她的脸颊,就依然可以回忆起海月的痕迹。但坐在旁边的海月按住了鹤田的手,轻轻地低下头来,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


“别担心,会好的。”


仿佛猜到什么似的,海月笑着说。




雪盲症彻底痊愈的那一天,她们又继续向北出发。从港口带来的土豆,一路走走停停,已经吃掉了一大半。在补给用尽之前,如果找不到有人的地方,那大家大概就会像飘扬的飞絮一样,沉默无声地,在冰冷的雪原里消融。


鹤田特意问过海月出发的日子,然后,偷偷记在了心里。行军路上永远一样的风景,让她逐渐回到了海上的那段日子,已经没办法把日日夜夜分得太细,连过去了几日,在记忆里都变得模糊不清。


少女们开始渐渐习惯这种生活,就像她们已经熟悉了的,大海上的日子。夜晚,鹤田躺在帐篷里,看着透着一点儿光亮的蓬顶,忽然又会和在舰船里一样,想起水泥房里,那两个还没有被废墟掩盖住的人。


“又在想以前的事吗?”


海月在旁边这样问。


她似乎总是能看出鹤田在想些什么,因此格外的体贴。有时候,鹤田也会问海月,为什么自己一走神,她就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但这些问题最后都被以前辈两个字轻松地搪塞过去。


也许是大家都会有类似的往事吧……想到这里,鹤田总会禁不住地好奇,海月的过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究竟是平凡地活到了现在,还是一直就如此,对什么都不甚在意呢?


她那样洒脱,应该不会为旧事悲伤——虽然这样想过,但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


“嗯。没什么,睡觉吧,明天还要继续走呢。”


鹤田说着,抱着海月的手,不知觉中更紧了一些。


紧贴海月的夜晚,总能闻到淡淡的烟丝味,那是吸过的香烟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鹤田不怎么喜欢烟味,但因为海月,也算不上太反感香烟的味道,只是她曾经听大人们说过,吸烟容易让人更早地离去,所以从雪盲症痊愈的那一天开始,她从帐篷里摸走了海月的烟盒,告诉她以后一天只能抽两支烟。


海月很有意见,但想一想在海边的约定,最后还是服软,败给了鹤田的执拗。


拿走海月的烟盒以后,鹤田开始按香烟的数量计算过去的日子。分不清日夜的行军里,每天数一遍剩下的香烟,就能知道今天到底是哪一天。


“到雾月了。”


香烟还剩下八支的时候,鹤田突然和海月说。


比起霜月,鹤田更喜欢叫它雾月。在学校还教授历史的那段时间里,曾经有个一头白发的老教师,给她们讲过雾月革命的故事——不过,她早就不记得几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打心底觉得,雾月这个名字,要比霜月更好听。


“是霜月啦,雾月是法兰西的说法,要比霜月早九天。”


海月笑着,拿过自己的烟盒,算了算里面的余数,笑容里隐约出现了一点儿忧愁。就算按照鹤田给她的限量,香烟也很快就吸完了,如果再不早点到下个地方,每天两次的愉快放松就要到此为止了。


而且……


海月看了看盘子里的土豆,比起出发的时候,已经要小了一些。


“我们今天要进林子了,里面有个村庄。”海月看着鹤田,语气里有些犹豫,“会找到补给。不过,要带好枪。”


“……”


鹤田看了看海月手里的烟盒,张开嘴,但最后什么话也没有说。


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明明不想拿起枪,但不那样做,就没有办法活下去——像这些事,海月在舰船上就和她说过,她自己在海边就曾经做过……想到那些破碎的、焦臭的尸体碎片,鹤田只感觉到恐惧。


新一月到来的喜悦,忽然间被沉重冲散。她用筷子夹起自己盘子里的土豆,塞到嘴里,然后把盘子递给了海月,离开了帐篷外的简易餐桌。


“我吃好了。”


趁着下午的行军还没开始,稍微休息一下吧。


她这样想着,偷偷去看海月的眼睛,但对方也只是看着自己,什么事也不做。


“结美,去休息吧。”


海月只是这样说。




午饭后,天气忽然晴朗起来,就连风也变得和馨,少女们踏着有些融化的白雪,一路向附近的林区走去。不知是不是因为久违的好天气,队伍里难得出现了热闹的氛围,一路上,即便疲累,走在最前列的鹤田也能听见其他少女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听说林子里有村子——打游击战的话,应该会赢吧?”


“感觉包抄会好一点……如果有人跑出去的话,晚上会不安全……”


“重要的是终于要有补给啦!”


接过遗书的那个少女。在麻雀一般的欢声笑语中,鹤田听见她的声音。


鹤田不明白,明明是像阳光一样明媚的语气,聊的却是那样沉重的东西。海边的事才过去没多久,依稀的哭声才过去没多久,为什么大家现在好像都已经不会再难过了呢?


“大家都习惯了。”


海月回过头,轻轻地对她说。


那时的事还会发生多少次呢?在炮火和枪声里散开的硝烟和蛋白质的味道,到底还会重演多少次?


没有人知道答案。所以,如果不去学着接受,就会永远悲伤下去。




进入树林已经是下午,也许是因为许久不见阳光,感受到温暖的林子里,弥漫着浓浓的雾气。如果不是队伍里先派出去的几个斥候在去村子的路上设下了记号,她们大概刚进森林,就会陷入迷路的境地。


阳光透过树梢,在浓密的雾气里照射出光的影线,一缕一缕,穿插在被白雪覆盖的林间。鹤田走在队伍的前列,小心翼翼地抓着前面海月的手,生怕自己在这里迷了路。


这是鹤田第一次见到森林。


她曾经在童话里见过森林的影子,妈妈的口吻里,这里总是伴随着危险、魔法和奇迹。不过,当鹤田真的置身于林中,看见这些围绕着自己,半隐在雾中的参天巨木时,却只感觉到了一种被拒绝的冷漠。


没有阳光的话,大概会被这种凉薄的冷漠所冻僵。


“拿好自己的枪。”


海月伸出空闲的另一只手,把鹤田腰间的枪拔出来,递到了她的手里。


“如果他们没有枪的话,我们可以不开枪吗?”


鹤田握紧海月给她的手枪,声音里带着一点儿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觉得紧张。


“不可以哦。因为这就是战争嘛。”海月摇了摇头,又像之前那样,拿了一颗榴弹给她,“我们拿走食物,他们没有东西过冬,饿死只会更可怜。”


“……”


“很残酷吧?所以才要开枪啊。”她笑了笑,摸摸鹤田的头,语气却一点儿也不轻松,“我们,是罪人哦。”


鹤田没有再回答。


行军在沉默的无言中结束,透过迷蒙的雾气,依稀可以见到一个小村落坐落在林中的空地中。鹤田站在海月的后面,透过她的发梢,见到空地边缘一个矮小的人影。


“有人。”


她小声地对海月说。


“嗯,我知道。”海月停下来,看了看身后的少女们,“要开始了。”


说罢,她拿起腰间的榴弹,拔掉保险,还没等鹤田反应,就向那个人影扔了过去。


“轰!”


火光,点燃了林雾里的少女。仿佛是得到了信号一般,少女们跟随着海月,一同绕开榴弹的方位,从另一个方向往村子里面冲去。


杂乱的奔跑声,在林子各处响起,然后,一如那天登陆般,出现了枪声与惨叫。火药在枪膛里爆炸的巨响,榴弹在房屋上绽放点燃的辉光,忽然间,把这片笼罩在雾中的林地点亮。


鹤田放慢脚步,回头去看她最开始见到那个人影的方向,只剩下一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黑影瘫倒在地上。


“别掉队了啊。”


不知名的少女一个接一个地从她的身边跑过,留下善意的提醒,但鹤田却忍不住停下了脚步,离开了部队奔跑的方向,向着那个已经不知道是不是尸体的黑影跑去。


背后,没有一个人在意鹤田的离开。士气正盛的她们,跟随着海月的脚步,抱着枪支,像虎狼一样冲到村子里,只是为了行军的食物,就向素不相识的人扣动扳机。


“我才不要做那样的事!”


仿佛是给自己打气一般,鹤田大喊一声,脚下的步伐变得更快一些。她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回眸的那一刻,突然之间,有了莫名的疑惑。


如果那个人还活着,会怎样呢?


她奔跑到那个人影在的地方,低下头去寻找,却只看到肢体的碎块。被薄薄雾气覆盖着的空气中,依然能够闻到,那个日出之前,弥漫在海边的焦臭。


“唔……呜呜……”


不远的地方,传来低低的呜咽声。


没有死吗?如果还能哭的话,大概还有救吧。


鹤田这样想着,举起手里的枪,一步一步,轻缓地走了过去,可出现在她眼前的,却只有一个缺失了下半身,如同若虫一般,拼命在地上蠕动的异国少女。


她的身体,被火焰染成了黑色,已经看不清楚的皮肤上,到处都是烧伤的痕迹。几条不知名的脏器,从她腰部的断口伸出来,血液和胃里的消化物混合在一起,沿着蠕动的轨迹,留下了长长的彩印。


“啊…………”


也许是没有看到鹤田,也许是已经不再在意,少女仍然呜咽着向前爬行。软趴趴的内脏,随着一点点的蠕动,在地面上拖行,偶尔,被地上的石块刺破,又在原地留下更多的血迹。


“很残酷吧?所以才要开枪啊。”


海月才说过不久的话,忽然,又浮现在鹤田的耳边。


要开枪吗?


她举起手里的枪,看着眼前已经不知道是否还能感受到痛苦的少女,紧紧扣住了扳机。


森林开始逐渐变得安静,如同骚乱一般的枪声,也渐渐停息。鹤田能听见火燃烧的声音,同伴们欢呼的声音,自己剧烈的喘息,还有面前的异国少女,已经飘忽的哭泣。


应该开枪吗?明明对方是无辜的,明明和对方素不相识,真的要杀掉对方吗?自己明明是来救人的吧,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如果不开枪的话,是不是,她就可以不被排在凶手的行列中呢?


“咕……”


异国少女的爬行,渐渐慢了下去,口中的哀嚎,也逐渐变得微弱。鹤田看着她身上的伤口,看着她已经不完整的躯体,脖颈后,闪过一丝又一丝的凉意。


如果真的有神灵的话,不要宽恕会更好吧。


“嘭!”


北方,也许永远不会散去的寂静林雾里,传出了一声沉重的枪响。少女们循着声音看去,却发现午后好不容易才见到的阳光,不知何时已被乌云所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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