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一个生还者都没有。
凡是能看见的外国人,都被少女们杀掉了,尸首被集中起来堆在一旁的林地里,但没有埋起来——大家正忙着每家每户地翻找都有些什么东西,分不出多余的时间,把敌人的灵魂安葬在故土里。
村子里的物资不算太多,哪怕全部搜刮干净,也只够她们再走一段路程。鹤田有些悲观地觉得她们大概走不到目的地,而海月只是笑着安慰她,她们根本不知道哪里是终点。
真是羡慕她这种时候还有开玩笑的心情。
“又杀了一个人。”鹤田看着窗外笑容满面的少女们,她们面前的锅里,烧着土豆和一点儿肉,“我想把她埋在林子里。”
“就算那么做,罪孽也不会消失的。”海月站在一边,手里是不知道在哪儿找来的烟,“而且会很累,饿了的话,伙食可能不够分哦。”
“……但是……”
“没事的。”海月把手放在她的头上,轻轻的揉动起来,“等大家吃完饭,我去找两把铲子。”
说着,她的目光也像鹤田一样,定格在少女们的欢笑上。村子空旷的林地里,血液和炊烟被轻轻的阳光遮盖,显得她们的笑容格外闪耀。
“乌云散了啊……”
鹤田喃喃着。
她们在午饭后来到了村边的林地,异国少女那已经烧焦的半截身子,依然在那里躺着,仿佛只是刚刚睡过去。海月上下打量一遍,看到了她脸上的枪孔,但什么也没说。
“先松松土吧。”
过了一会儿,她讲。
用铁铲把土挖开,比鹤田想象的要难。明明林地里的土壤比横滨要软的多,挖起来却还是很费劲,必须先用铲头插进土里,转个好几圈,才能勉强挖出一小块来。
“有点资历的老兵……都不会再干土葬这种事了。”海月站在她的旁边,一边挥舞着铁铲,一边气喘吁吁地说,“因为真的很累。”
“……以后,我也会渐渐觉得这样不好吗?”
鹤田停下手上的动作,转头看向了海月。对方平时白皙的脸庞,此时因为疲累而变得红彤彤,让她想起那片在海边的枫叶。
“如果是结美的话,不会的。”海月笑了起来,但马上又觉得不合时宜,把笑容憋了回去,“嗯,不会的。”
不会吗?
她想要这么问,可话到了嘴边,又被憋了回去,沿着喉管,一直回流到心脏里。这个问题不适合在这里问出来,只有等到什么时候,战争终于结束了,才可以说出口。
鹤田只想听到好的答案。
尸体终于被扔进挖好的土坑里的时候,鹤田几乎精疲力尽。从土豆和小块的肉里得到的饱腹感已经消失了,吃掉的东西,全都变成了围绕着周身的热气——今天已经没有下一顿饭,所以,要一直饿着肚子等到明天。
海月弯着腰,把挖出来的土石一点一点地填回去。异国少女的身体随着她手中铁铲的舞动,慢慢消失在北地干燥的泥土里。
“要立个碑吗?”鹤田看着已经逐渐平整的土坑,从手边拿起了一块不大的石头,“但是我不懂这里的字。”
“听说在日本海的对岸,有个很大的国家。那里的人会立无字的碑石。”海月扔开铁铲,擦了擦头上的汗珠,回头看向鹤田,“我还没有去过那个地方呢。”
“只要有人知道她安息在这里就好了吗?”
“那样就够了。”
她说着,蹲下身子,从鹤田手里拿过那块石头,恭恭敬敬地摆在已经松软的土壤上,然后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朝它轻轻鞠了一躬。
鹤田学着她的样子,也走到石头面前,恭敬地鞠了一躬。
西边,太阳已经垂到地平线上,霞光从云层和树梢的林叶之间透过来,将碑石染得血红。鹤田睁开眼睛,去看身旁的海月,却发现对方已经转过了身子,脸庞正对着夕阳的方向。
“天黑得越来越早了。”
她眯着眼睛,从烟盒里又取出一支烟,叼进嘴里,然后拿了根火柴,把那支烟点了起来。
烟雾在呼吸间吞吞吐吐,稍微飞出去一点儿,就消散在霞光和迷蒙的林雾里——今天吸掉的烟,早就超过了鹤田规定的预计,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完全没有生气的心情。
“我可以吸一口吗?”她问。
“不行哦。”
海月说着,像往常一样,揉了揉她的头发,接着牵起她的手,向村子里的营地走回去。
“今天,早点儿休息吧。”
霜月的第三天,她们又重新开始行军。
戴着军帽的少女们领着自己的队伍四散开来,从不同的道路退出了林子,继续在白雪皑皑的荒地里向着北方前进。
即使已经几天没有落雪,地面上也依然铺盖着厚厚的冰晶,没有融化的迹象。鹤田如往常一样跟在海月的后面时,偶尔会听到她和其他戴着军帽的少女聊天,担忧着或许有一天,队伍的脚印会暴露她们的踪迹。
至于暴露的后果,少女们闭口不谈。
日子依然像从前那样流逝,唯一的区别,只是一天两顿的主食里多了一些肉块。还有几天就要冬至,就算没有下雪,天气也变得越来越寒冷了起来,如果不吃点油水,一天连十里路都走不出去。
“越来越冷了啊。”
少女们的队伍里,这样的抱怨一天比一天要多,鹤田偶尔凑在她们中间,也会被拉着扯着,强行聊上几句天气的话题。一些有点儿闲情雅致的少女会举着一小块白布,在大家面前立下当晚要做出晴天娃娃的誓言,但似乎每次一到第二天,她们就会忘了这件事,又把白布拿出来,把昨天的话再重复一遍。
像那样的事,鹤田现在也开始能够理解——每天睁眼直到闭眼,都只能看到同样的雪原,思来想去,也不会有什么新话题可以谈论,只能日复一日的,困在说过一次又一次的话语里面。
话说回来,现在本来就是晴天嘛。
“那种话,可不要说出来扫大家的兴哦。”
临到要睡觉的时候,海月站在帐篷口,笑嘻嘻地对鹤田这样说。她最近几天的白日,不怎么吸烟,总要把一根香烟留到晚上,直到大家都困得不行了,才摸到鹤田的身旁,亲一亲她,顺手拿走每天的最后一支烟。
“不过,比起晴天娃娃,更希望有雪娃娃什么的。”
鹤田知道,她是在说早上被偷听到的话题,所以只是翻了个身,不用脸去对着海月,好像这样就可以不用回答。
“就算装睡,也知道结美白天听到了。”她点起一根烟,对着在云层里闪烁的月亮,喷吐风一吹就散的薄雾,“不过,其实我不介意。”
“不会介意吗?”
鹤田悄悄地把身子翻转回来,去看只有半边身子在帐篷里的海月。皎白的月光透过帐篷的缝隙,轻轻地照射进来,海月每一次呼吸,她都能看见光线下,在对方鼻尖飞舞的扬尘。
还有那被月光轻轻点缀,有些忧愁的脸颊。
“不会……”海月说着,眼神对了过来,“……怎么,脸上有东西吗?”
“不,没有。”鹤田闭上眼睛,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希望明天可以下雪呢。”
“云层很稀薄,大概不会有雪——还在横滨的时候,和那里的大叔学了一些气候的知识。”她的声音里,不知为何有了一点儿笑意,“现在的学校,不知道会不会教这些呢?”
会不会教这些呢?鹤田想了又想,也没办法给出确切的回答。那些事情已经在记忆里越变越淡,比快要忘掉的横滨要淡,比压在废墟下的尸体要淡,浅浅的,如同海潮褪去以后,在石壁上停留一刹的泡沫。
“我不知道哦,已经快忘掉了。”鹤田说,接着,鬼使神差地,脑子里出现刚才月光下海月的脸,“我现在,只记得美奈在月亮下面抽烟的样……啊。”
“原来脸上是有月亮……咳咳咳。”
海月笑起来,可银铃一样的声音响到一半,就因为忘记吐掉烟雾而狠狠地咳了两声。
“……但是,确实是那样。”听到咳嗽的声音,鹤田睁开眼睛,去看还在那里拍打着自己胸口的海月,“我已经不可能忘掉美奈了,所以,无论是吸烟也好,还是杀人也好,不管做了什么样的错事,我都希望美奈可以陪在我的身边。”
既然不小心说漏嘴了,干脆就全部说出口吧。
“是这样啊。”海月把烟头按在雪地里,熄灭了烟,随后慢慢地走到鹤田的身边,“结美是这样想的吗?”
“……不可以吗?”
“只是觉得,真的太好了。”
海月说着,钻进脱掉鞋子和防寒服,钻进睡袋里,紧紧地抱住了鹤田。被寒夜冷却下来的身体和因为心动而滚烫的身体纠缠在一起,交织出填满睡袋的温暖气息。
心在砰砰直跳。
鹤田低下头,把鼻子埋到海月的脖颈处,去闻她身上的味道,好让自己可以稍微平静一点儿。
“结美今天很大胆呢。”海月轻轻地咬着她的头发,声音难得带了点哭腔,“……要做到哦。”
“做到什么?”
她抬起头,用脸蹭掉海月面颊上滑落的一小滴泪水,很小声地问。
“绝对不可以忘了我。”
“嗯。”她红着面颊,凑过去,亲了一下海月,“我会的——所以,美奈也绝对不可以离开我。”
说完,不知为何,她的眼角,也开始流出无名的泪水。
这样的诺言,那样的诺言,一但许下了,就不会再反悔。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难过呢?明明知道自己绝对不会违反诺言,明明知道海月绝对不想违背诺言,为什么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呢?
回答鹤田的,只有海月的回吻,和睡袋里一直没有停息的,两个人呜呜的抽泣。
没有雪的又一个夜晚,在月亮的见证下,鹤田和海月用眼泪做了一个小小的约定。但这个约定里既没有海月可以决定的东西,也没有鹤田可以更改的事情,就像是一列已经发车的末班地下铁,她们只能选择什么时候离开,却没办法改变今夜最终会停留在哪里。
她们两个人,就是那样,孤单地坐在北方这列末班车中间。
那一天以后,北方又开始降雪,厚重的阴云仿佛没有尽头地散布在天空中,抛下一朵又一朵寒花。这样没有太阳的日子,既不好,也不坏——少女们不用再担心白日行军引起的雪盲症,但同样的,也不得不因为连日的降雪而放慢脚步。
霜月的日子,如同温度一般,在少女们的脚步间悄悄溜走。在鹤田正收起帐篷,帮着海月整理烟盒的某个早晨,她忽然发现,她们离开那个村子,已经过了三十来天。
“确实是师走月了啊……现在的话,家里的僧侣们应该忙碌起来了吧。”
海月拿走起床例行的香烟时,这样对鹤田感叹。
一到年末,那些剃了光头的和尚们,就开始在寺院四处念经,有些闲一些的,还会举着佛珠跑到街上,挨家挨户咏诵经文,给大家驱驱邪气。父母以前很爱挑着这个时间带她去寺院里参拜,偶尔年尾多了点儿闲钱,就买一串小小的木手链,戴在她手上,以求来年能多沾点福气。
不过,那串手链早就已经找不到了,不知道是不是消失在了横滨的那个雨夜。有时候,鹤田想起妈妈说过的挡灾之类的话,也会去怀疑,是不是因为那串失踪的手链,自己才从那一个夜晚里幸存下来。
但那样的事情,怎么想都不会知道吧。
“大家好像不怎么在意师走月呢。”
忙忙碌碌赶路的上午过去,鹤田坐在铺了张垫子的雪地里,对着正在锅里翻滚的土豆自言自语,但声音很快就被其他人盖了过去。
她们正在讨论新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年末来临的少女们开始期待起新一年的大晦日,经常在吃饭的时候,谈论从师走月跨向睦月的那个瞬间。
“这个月能早点过完就好了——!”
这样不切实际的期望,飘扬在每一个少女的心头,哪怕是向来沉默寡言的鹤田,也不由得被大家的闲言碎语所影响。只是,偶尔回过神来,又觉得好好一个月份被这样对待,未免有些太过可怜。
可是,实话实说,鹤田自己也举不出来这一月有什么重要的日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除了和新年有关系以外,根本毫无优点嘛。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也跟着开始期待新年。
“背着长官偷偷开饭可是重罪,应该还没有动筷子吧?”
熟悉的声音,出现在鹤田的身后。她回过头去,海月果然就站在那里,一只手不知道拿着什么东西,另一只手,则捏着一根不是从烟盒里支出去的香烟。
“啊,是朋友给的,今天就让我多抽一支嘛。”注意到鹤田的目光,海月嘿嘿笑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但马上就被烟头烫到了头发,“——哎呀好痛。”
“注意一点啊。”
鹤田叹了口气,用筷子戳了戳锅里翻滚的土豆,糯糯的,但里面没有发软,还差一点儿才会熟。
“今天还是土豆。”海月走到她身旁,坐了下来,“等新年的时候,可以吃好一点。后续支援部队要来了,带了一大批补给。”
小锅里,炖得发白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嗅嗅飘出来的水汽,隐隐约约能闻到一股淀粉的香味。先前从村子里带出来的肉早就用完了,但是调味料还有剩,鹤田今天在里面加了一点点胡椒粉和盐,味道应该不会太差。
就是有一点点呛鼻子。
“有肉什么的吗?”她夹了一小块土豆出来,在嘴前面吹了吹,“总感觉最近更容易饿了。”
“带了很多油,但是肉应该只有肉干。”海月摇了摇头,把手里要吸完的烟在雪地里按灭,也拿起了筷子,“鲜肉很难储存呢,上次那种情况很少见的。
“嘛……不过……”
“不过?”
“应该可以吃到一点儿吧,因为新年要来了。”海月把一块煮的刚刚好的土豆夹进盘子里放凉,“大家总会留一点好东西度过新年。”
“我还以为不会过新年呢……”
鹤田小声地说着,将刚刚吹过的土豆塞进嘴中。煮到正好软糯糯的口感,用舌头一压就仿佛融化在了口腔里。一点点盐和胡椒粉的味道沿着淀粉散开的痕迹漫步开来,给微甜的土豆带来了额外的咸鲜。
如果不是容易饿肚子的话,其实就这样吃也没关系吧。
“会过的,要不然大家撑不下去。”海月看着鹤田满足的脸,伸出手捏了一下,“结美其实也有在期待吧。”
“嗯,有哦。”
鹤田握住海月的手,摸了摸她的手心,然后,莫名其妙的,跟着笑了起来。
战争里度过的日子,一点儿也不值得留恋,但在这个瞬间,她却忽然觉得,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和海月两个人一起,漫无目的的漂泊在北方,不知道要去向何处,也不知道可以回到哪里的旅途。
是因为什么而感到满足呢?她这样思考着,而后不知不觉,轻轻地,捏住了海月的手掌。
“想要捏回来吗?”思绪,被海月的轻笑打断,鹤田的视线回到眼前,却看到对方伸出另一只手,把什么东西铺在了地上,“啊,对了,这是第二个好消息。”
她的眼神追过去,铺在那里的,是一张涂涂画画过的地图。
“我们的目的地在这里。”海月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划在北方的某个红点,“和支援部队一起过完新年,就开始急行军——然后就是最后了。”
……最后吗?
鹤田看着那个点在北方的红点,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要难过……刚刚有过的可以一直走下去的妄想,才过了短短几秒,就彻底在眼前烟消云散。
但是,又有什么不好呢?只要可以撑过去,只要可以回去,她们就能过上约定过的生活。在乡下一起找个小小的房子,种可以维持生活的田地,也许还会养一两朵小花,或者猫啊,狗啊什么的。
为什么突然就不想面对了呢?
“要活下去哦。”
海月看着鹤田慢慢凝固下来的笑容,捧住了她的脸,用额头抵住了额头。
她们的,没有目的地的末班车,好像终于也要到达终点站。从海上离开,来到北方以后经过的这些日子,大概也不得不就此结束了吧。
“会的……我会的,我们都会的。”
她抱住海月,强忍住在眼角打转的眼泪,声音有些发颤。这种时候,明明不该哭泣,明明应该高兴才对,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么丢脸地想要流下眼泪呢?
很期待很期待的,遥远的新年,好像突然就变得既无趣,又很近很近了。
于是,少女们都不在意的,师走月的某个中午,鹤田抱住海月,无人在意地,放声大哭。
日复一日的行军,雪也依旧没有停歇,那些延绵不绝的白色花瓣,从穹顶上漂流下来,不知不觉,又降下一月。鹤田在横滨时从没有见过如此漫长的大雪,荒凉的白色一天接着一天,仿佛永远不会结束。
但总有一天会完结,就像海月那个小小烟盒里的香烟一样,哪怕备得再多,最后也会空空如也。在上一次补充完军备以后,鹤田特意数了数剩下的几支,按往常的吸烟量,正好能撑到新年。
“哇……得救了,那时候会有补给部队来吧。”
海月这么回答。她期待新年的理由,和其他的少女都不一样,似乎只要有香烟在手边,就什么都能满足。
至于鹤田,则满怀抗拒地等待着新年。
不过,日月总会流逝,无论少女们抱着怎样的迷思,最终还是要迎来那一天——整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再见面,阔别已久的节日,还是跨越了海洋、陆地和风雪,慢悠悠地滚到了大家的脚边。
“今天很有节日的氛围啊。”
海月站在帐篷的外面,饶有兴致地看着少女们在雪地里的来来回回。支援部队刚送来的补给,才拆封就被一股脑儿地倒进炖锅里,许久没有烧得这么滚烫的热水里,能闻见肉干被浸润的油香。
“结果还是到新年了呢。”
鹤田看着属于她们两个的小铁锅,往里面添了一点儿剩下的胡椒粉。大炖锅里煮的,是大家的跨年餐,在跨年夜到来之前,所有人的晚餐,都得靠自己解决。
上午历来只有一顿饭,如果现在不再吃点的话,根本没办法闻着这样的香味撑到晚上。
“是啊,新年。”海月走过来,揉了揉鹤田的头发,“等再过一段日子,就可以回去了。”
“有想好要去哪里吗?”
“如果可以的话,想去北海道的哪里吧。听前辈说,那儿很适合悠闲的生活。”
“约定好了哦。”
鹤田看着海月,伸出一只手,把小指展开,放到了她的面前。
“嗯,约定好了。”
她笑着,也伸出小指,和鹤田拉了拉勾。
要结束的师走月里,这样的誓言,似乎每一天都在定立,鹤田把杂乱的思绪拆成碎片,一点一点的扔进这些未必会实现的言语里,好像只要这样做,就不用去面对比风雪更加冷峻的现实。
但现在已经不得不面对了呢。
“要离开北方了啊。”
她看着睫毛上沾染了雪花的海月,喃喃道。
北方,现在比她们来时更加白净,从天上落下的雪花,日日夜夜地积攒在地上,堆起要没过靴子的冰冷沙滩。垫子铺在雪地上,要把下面的雪花压实成冰,才可以安安稳稳地坐下去。
坐在这样的垫子上,即使穿着厚重的防寒服,也会觉得有点儿受冻。
北海道是怎么样的呢?听妈妈说,那是个非常非常冷的地方,是不是也会和现在这样,四处都是雪白一片,连找个地方坐下,都要把雪压实了才可以?或者,就像海月讲的一样,那里舒服又闲适,两个人待在一起,可以轻轻松松地度过一辈子?
鹤田看着锅里翻滚的土豆,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些东西,明明在舰船上根本不愿意思考的未来,随着北方逐渐要远去,也变得越来越明晰。
“要熟了哦。”海月夹起一块土豆,放到鹤田的盘子里,说着,“今晚,有个地方我想去,结美要一起吗?”
“去哪里呢?”
“去了就知道了。”
跨年餐比预定的时间早一点儿开始,煮好的肉干和土豆,被盛在一个个小碗里,分发到围坐在篝火周围的少女手中。炖得已经入味的汤汁,端在手里烫烫的,即使坐在冰冷的雪地里,也觉得比平时更加温暖。
“有好东西哦!”
两个戴着军帽的少女欢呼着,捧着大箱子走了过来。坐在鹤田身旁的海月站起来,从那个箱子里取了几瓶东西出来,又坐了回来,把瓶子都放到了大炖锅的旁边。
“是酒喔——很烈的酒。”
她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一个开瓶器,一瓶一瓶地打开,然后把酒递给身边的少女,让她们传到各个小组里面去。
这里绝大部分人都没有喝过烈酒,大家和酒精的关系,大多都浅尝辄止,停留在消过毒就不再见面的程度。鹤田只有在横滨的时候才见过喝酒的场景,大人们在值得庆祝的日子里摸出一瓶,对着味道怪怪的液体开怀畅饮,然后在晚餐结束以后,也变成一副怪怪的样子。
海月说,喝醉的人,都是那种样子。
“我可以喝吗?”
鹤田看着海月拿回手里的那瓶酒,问道。
“如果是结美的话,应该只能喝……”她一边说着,一边往杯子里倒了很浅很浅的一点儿,“这么多吧。”
“唔哇。”
“吃完东西再喝哦,不然可尝不出味道了。”
海月放下酒瓶,伸出手弹了弹她的脑门,接着拿起自己的碗,开始享受难得才有一次的跨年餐。
肉干在水里炖了很久,虽然经过了脱水处理,但现在也已经煮到很烂,和土豆一起放在嘴里,软软的,有平时吃不到的脂肪的香气。支援部队的补给里带了不少的白菜,下午放了一些到锅里,炖出来的肉和土豆,还能尝出来菜心味道的清甜。
“好香啊。”
她的嘴里嚼着东西,说话有些模糊不清。
“很香呢。”
坐在一旁的鹤田看着她这副模样,不知为什么,突然就笑了起来。
跨年餐一共吃了两轮,负责炊事的少女给每个人都预备了两碗的量,所以大家吃的比平时都要更饱。一个带了怀表的军帽少女用完了餐,站在篝火旁边,一分一分地给大家算着时间,数到最后一点儿,便挥起手,邀请大家一起倒数今年最后的十秒。
“10……9……8……7……6……”
新年,真的非常温暖,哪怕是强迫自己不去期待它的鹤田,在倒数的这几秒里,也开始感觉到隐隐的幸福。
“5……4……3……2……1……”
但是,一但今天结束,就要去面对冷酷的现实了吧?想到这里,刚刚才有的一点点欢欣,又被心里的石头压了下去。
“0!”
少女们欢笑着,在温暖的火光中相互拥抱。海月紧紧地搂住了还没回过神来的鹤田,在她的脸上印下了一个又一个吻——她喝了不少的酒,好像已经有点儿醉了。
说起来,自己的酒,还留着没有动嘴。
鹤田回给海月一个吻,然后趁着对方发愣的间隙,把那杯子里浅浅一层的酒,倒进了自己的嘴里。
辣辣的,不好喝呢。
“呜……好难喝。”
“哈哈哈哈……难喝才对嘛。”海月笑着,拉着鹤田一起站了起来,指向了营地外稍远一点的小土坡,“我们走吧?”
“现在去吗?”
“现在去啦——”
她拽着鹤田,在少女们自发唱起的新年歌曲中,向那个小土坡跑去。身后,篝火的温暖越来越远,但被海月牵着手奔跑,鹤田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这种无法形容的心情,大概也只能用喜欢来概括。
刚刚喝掉的那一点酒,才刚下肚,就立马红在了脸上。酒精在血液里点燃,脸被煮得发烫,脑子也开始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想要说一些什么的欲望,忽然在脑海里浮现出来,简单的几个字轻轻地拼合在一起,组成了一句短促的告白。
“美奈——我喜欢你——”
她突然很想这样大喊,然后,她真的就这样大喊了一句。
“我也喜欢结美!不是姐妹,是恋人那种喜欢!”
海月大声地回答了她,然后大笑着,奔跑得更快了一些。
在她们目的地的小土坡上,其实什么也没有,两个人花了几分钟跑到这里,只能看到光秃秃的一片。回头望过去,围着篝火的少女们依然在欢歌,仔细去听,还有歌曲里时不时会蹦出来的,愉快的笑声。
“我给结美准备了烟花。”
海月说着,蹲下身子,在白色的雪地里翻找出一团早就埋好的,灰黑色的东西。她拿出自己的火柴盒,划了一根,等到火焰燃起来,甩甩手,就把它扔到了那灰黑色的小团里。
美丽的烟火,在二人的眼前闪过一瞬,随后便化作一道浓烟,彻底消失无踪。
鹤田其实知道,堆在那里的东西,是海月不知道从哪里弄下来的火药。但是,只在这一个瞬间,她忽然觉得,即使是这样的光火,也格外美丽。
“这是新年礼物吗?”
“是哦。”
她们醉醺醺的,在小土坡上牵着手,看着远处正歌唱着的少女。篝火在雪地里一点又一点地亮着,好像铺撒在白色天空里的一颗又一颗星星。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哦。”
“嗯!”
北方,度过了新年的第一个凌晨,她们在雪地中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只不过这一次既没有泪水,也没有悲伤,只有被酒气熏染过的,带着欢歌的喜悦。即使下一刻她们的列车就要到达终点站,即使下一刻她们的旅途就要迎来结局,鹤田也依然相信,曾许下的誓言,永远不会被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