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底事君来
林纵一路进了书房,见了审遇,彼此归座,照例是先临一篇文章来静心。这一日临的是贾谊的《治平策》,言词激切,说理流畅,林纵觉得大合心意,待得写到“今西边北边之郡,虽有长爵不得轻得复,五尺以上不轻得息,斥候望烽燧不得卧,将吏被介胄而睡”时,想着那楚姓女子痛陈时弊的风骨,笔下锋芒又露了三分。
审遇拿了她的字,见笔锋颇利,直欲破纸飞去,细细多看了几眼道:“殿下可是听了什么传闻么?”
林纵见他猜中,也不隐瞒,只道:“先生也觉那楚家的女子可惜么?”
“却真是可惜了那的见识。”审遇笑叹道,“殿下也猜出今上的心思了?”
“既然太子性格怯懦,皇伯父岂肯让身后担上武后之忧?”林纵皱眉道,“这女子既然敢上书直谏,可见是个有见识的,只是,人都言娶妇娶德,皇伯父满心里挑一个只懂听话的废物,怎么能让这女子进了东宫?不知是哪个混账师爷给楚家出的主意,竟硬生生把她给耽误了。”
“要说耽误,也未见得。”审遇见林纵把局中关节一口道破,颇觉欣慰,笑道,“楚家虽是几世豪富,却是富而不贵,如今也未必真想搅进这选妃的混水里,如今倒恐怕是故意卖个空头人情给旁人,只是,皇上说不定也要借这女子收买人心——”
“我那皇伯父虽是好名,但这次我却料定不会。那女子若只是上些勤俭修德之类的敷衍文章,他自要表示皇家气度宽宏容纳四海,如今这奏章条条都明里暗里骂那萧逸,他岂舍得因小失大?只怕这女子在我大齐要孤身终老才是。”
审遇听林纵语气痛惜,笑道:“收买人心也有顺收逆收之分,这女子倒可作那萧相国的试金石呢,哪会嫁不出去?”
林纵神色稍缓,也微微一笑:“那女子却是真有见识,我倒真希望她是个有福的,莫嫁错了人才好。”
二人谈了一阵,便转了正题,依旧是讲《资治通鉴》,直到午时方散。
林纵见审遇去了,也不回房,在书房进了膳,手里拿着本《汉书》,和《资治通鉴》对照着看,一直看到眼酸手软,方觉出饿来,踱出门来一看,外面日将西斜,便唤林安,却无人应声。她只当林安被人唤去回话了,顺手点了个内侍去厨房传点心。
刚刚把杏酪端来,林纵一抬头见林安苦着一张脸进来,便笑道:“又替我挨父王骂了?正好有刚出的杏酪,我还没动,你既爱吃,便赏了你吧!”
林安却是哭丧着脸,紧皱着眉毛一声不响。见林纵着那小内侍把那盘子端起,打算递给他,后退一步跪下道:“小的——小的该死!爷今天真个出了大事了!”
林纵心里一沉,只听哗啦一响,原来那小内侍年少经不得事,见林安语气沉重,一失手竟摔了盘子。林纵又是一惊,却反觉心中安定些,她定定神,端起茶喝了一口,先不理林安,对那小内侍道:“你师傅是茶房李德安么?那么稳重的人却教出你这么毛躁的徒弟来,还不快收拾了下去?”
那小内侍吓得脸色煞白,手都抖了,连盘子也拾不起来,早有几个伶俐的,上来抢着收拾了,不言声退下去。
此时书房内只剩林纵和林安二人,林纵坐在案后,又喝了口茶才问道:“什么事?值得你慌成这样子?便是那刘存找上门来,也不值什么。”
林安见林纵镇静,虽是略安心些,却还觉心中打鼓,半晌才道:“倒没那刘存的事,却是宫里来了信使。他——”
林纵见他吞吞吐吐,料得不是好事,笑道:“便是我那皇伯父赐了酒,也不值得这模样,左右我顶着,慌什么,只管讲便是,有我呢!”
林安脸色稍稍好转,道:“却真是,真是爷的事。皇上下了旨,给爷赐婚,赐的便是,便是那今天说的那个,楚家的小姐。”
他见林纵猛然立起,吓得脸色苍白,却又奉了楚王的命令不敢不说,只硬着头皮吞吞吐吐道:“那来人说圣旨明后天就到,先给王爷透个信。说是虽有兵部,工部几位大人苦谏,但皇上圣意已决,似无转圜的余地了。又说王爷如今最好莫要碰这钉子,宁可等一等再想法子。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林安吓得一抖,跪在地上回道:“还说楚家富甲一方,京中人脉旺盛,若不是小王爷——其实这亲事也可算是喜事的——”
“喜事?当真是喜事?!”
林安见林纵眉稍微挑,按在案上的双手微微颤抖,知道她登时便要大发雷霆,忙叩头赔笑道:“小的,小的觉得这也是件好事,至少,至少爷日后有个伴不是——”
一语未了,林安只觉后颈一凉,已被人捏着衣领提了起来,他知是林纵,不敢反抗,一缩身子的功夫,只觉耳边生风——原来林纵本练就一身骑射功夫,林安又身材瘦小,这时含怒出手,竟将他从殿内直掼到殿外。林安摔得头昏脑胀,半天挣起来看时,见林纵已经一路快步出殿,向辅乾殿而去,顾不得身上疼痛,忙一路小跑赶上,在一旁赔笑跟着。
其他使女内侍见林纵如此盛怒,哪里敢说话,各自敛眉低目,只怕一个不慎,那怒火便落在自己身上。
林纵脚步匆匆,穿过两道院门,一直到了小佛堂,突然停住,对林安道:“那来人的言语你可还记得?”
林安听林纵语气中怒意稍缓,忙陪着笑,小心翼翼斟酌着要开口,却又被林纵止住。
只见林纵转身进了小佛堂,先肃穆一躬,又焚了一炷香,方道:“说吧!”
林安无法,只得又从头说起,一边说一边偷眼打量,见林纵审视着侧妃牌位,脸上渐渐平和,更加不着头脑。
待得他说完,林纵微微一笑,道:“我今天和往常一样,晚上再去给父王请安,成亲的事么,也那时候再议。”想想又道:“我今天想事情急了,你现在就去回父王和那信使,说我知道了,欢喜的很,等旨意来了,便接下罢。”说着又笑了笑,道:“你么,今天被我摔了一跤,算是劝谏有功,晚上自己滚到账房那里去领赏银五百罢!”
林安领命出门,只觉得这主子喜怒无常,真个难以揣度,先走了几步,又偷偷回头看时,见林纵站在堂前,负手观天,神情闲适平和,才一溜烟的去了。
林纵见他去的远了,无声的透了一口气,才道:“告诉他们准备着,我要出门!去城外!”
正是日落时分,远处残阳如血,楚京北门当值的士卒口里哼着小曲,正要关门落锁,只听远处一声清喝:“让开!”他堪堪转过身子,一道白影已经擦着他的衣角一掠而过,扬起一阵烟尘,直射远方。他还不曾缓过神来,就见几骑人马又从身边穿过,随着那烟尘的方向飞驰而去。
林纵出城不过为了消消怒气,一路策马狂奔,在城里还记得要选僻静些的路,到了城外,她性子上来,也不辨方向,由着那马乱跑。林绪虽然追了出来,但他与林纵坐骑脚力相近,只在不远处缀着,一时也追不及。只他是个在外游荡惯了的,对城外地势颇为熟悉,便抄了一条近路,堪堪追上的时候,却见林纵一鞭下去,竟又拐入一条岔路,他追了几步,猛然想起这条路尽头是一道断崖,约有一丈多宽,大惊喝道:“纵儿!”,见林纵一人一马去势如电,也不收缰,忙在自己马上连连加了几鞭,坐骑吃痛,登时便快了,他离林纵近了些,探身在林纵马上狠狠抽了一鞭,那畜生长嘶一声,腾身一跃,已是过了断崖。林绪身子一伏,也从崖上一跃而过,只马的后蹄搭在了崖边上,把几块碎石踢了下去,过了半刻,才听到崖下的声响。他惊魂未定,连额上冷汗也顾不得擦,对着林纵喝道:“纵儿!你真真太胡闹了!连命也不要了么?”
林纵咬着牙,一声不响。
林绪还待说下去,见林纵望过来的眼神半是恼怒半是凄凉,竟是自己从不曾见过的,心中一软,怒气也消了大半,放缓声音道:“便是为了那个什么混账婚事,也不值得这模样。”
林纵微微喘息,白玉般的额头上,汗珠成串的滴下来。她也不搭话,只仰了脸,定定看山边那几抹残霞。二人一时无语,天色渐渐黯淡,林绪望着林纵的脸渐渐笼入幽暗之中,本就幽黑的眸子更显得深不可测。他与林纵自幼玩在一处,论起情分,当真如亲兄妹一般,想着这桩荒诞婚事,也着实忧心,想要出言安慰,又觉都是不痛不痒,正搜索枯肠,却见林纵长长叹了一口气,低低道:“好一个萧逸!”
林绪听出她语气中大有恨意,心中又是一沉,他与林纵相处日久,只觉她任性胡闹,却不曾见过她如许狂态,定了神时,见林纵信手拿鞭子抽着身边树枝,眼神虽依然怔怔若有所思,却已消了怒气,才柔声道:“这婚事却还不曾定,叔父也说必定要力争——”
“便是争也没用。那女子既是萧逸的试金石,他怎么肯放手不拿她来试?如今放眼我大齐,能真和他在朝堂上一争的,除了父王,还有何人?只他又不想弄假成真,让楚家和父王联成一气,便把这女子许了我,”林纵冷冷一笑,“倒是不算悖礼,我在宗牒上,却注明了是个男子,他竟拿这个来推搪,也亏他想得起来。”
林绪此时方想起林纵出生时改了宗牒一事来,皱眉道:“哪有这么算的?真是荒唐!”
“本来也不该这么算,只我那仁厚的皇伯父,也想试试楚王府的忍耐功夫,又有祖宗家法前例在上面,便是朝堂上有人不满,有那刘胖子一支生花妙笔,一番马屁功夫,旁人也辩他不过,——那刘存知道这事,必定更是心花怒放,父王把奏章递上去,必是换得我们布政使大人一篇惊世文章回来,还费那事作什么?!”
林绪还要说话,一阵风吹来,他见林纵竟打了个冷颤,方想起林纵出来得急了,身上只一件单袍,又刚出了一身汗,忙把外袍解下来给林纵披上,又责备道:“就算是为了这事,再气不过,府里有的是人和东西给你出气,平白的,拿自己身子出气作什么?!”
林纵把他袍子裹在身上,瞟他一眼道:“我自己的事,拿府里的奴才发火,算什么英雄?”
她虽说得理直气壮,林绪听了只觉又好气又好笑,又不好发火,忍了半天才道:“那你跑到这荒郊野外来生闷气,便算得英雄了么?”
林纵却答不出来,扭了脸过去只不理。
正正不可开交处,忽听一个声音略带笑意道:“小的在京城只听说楚王府七小王爷娇纵任性,不想殿下竟然有如此体恤下人的心肠,王爷有子如此,果然是我大齐的福气。”
林绪抬眼看时,却是那几个随从绕路赶了上来,为首的白白胖胖,面目和气,未语先笑,正是京里的那位信使——沈安时。他仓卒闻报,出门慌张,只随手点了几个人,不想这人也跟了过来,忙向林纵介绍了。
林纵虽然正在烦心,也知这沈安时是楚王旧交,非一般下属可比,便也回了一礼。
沈安时瞧着林纵,笑若春风道:“小王爷既然把这其中关节想的一清二楚,所谓知机心自闲,又为了什么烦恼?”
林纵心中恼他明知故问,便不明说,道:“你从京城来,那楚家小姐嫁了个女子,只怕正哭天喊地罢?”
沈安时听她语气生硬,也不着恼,不徐不急道:“那女子嫁了殿下这样的人中龙凤,欢喜还来不及,有什么可伤心的?”他见林纵眉梢一挑便要发作,又笑道:“殿下可知这婚事是哪个大臣的主意?”
“不就是那萧逸么?”
“虽然萧相对此事出力颇多,但那奏章却是礼部侍郎蒋守闻上的。蒋守闻的正室,便是楚家的长女。”沈安时见林纵听了一怔,若有所思,便道:“殿下何必忧心?便是天下哗然,也是祖宗家法,圣命难违,算不到楚王府头上。慢说日后必定还有余地,就算没有,殿下是女子,楚家千金也是女子,便真个在楚王府呆上几年,不过是耗些钱粮,于殿下又有何损?常言道既来之,则安之,殿下不妨先应下来,看那楚家和萧相如何动作,是萧相试探也好,是楚家避祸也罢,日子久了,不是什么都清楚了么?”
林纵听了这番话,入情入理,虽还有些余怒未消,却也定下心来,对沈安时又是一礼道:“真真令人茅塞顿开,沈先生果然高明,如今便是那楚家千金在我面前,我也有应对之策了!”
沈安时见林纵恭敬,忙道:“臣不过是消息灵通些,又长了个脑子罢了。倒是殿下远在楚京,便把皇上的心思猜得一清二楚,才真令人佩服。”
林绪见二人谦让起来,有些不耐,打断道:“便是夸来夸去,也是自家人夸自家人,闹这些虚礼,有什么意思?”
三人哈哈大笑,一同回城。林纵与沈安时并辔而行,边走边谈,不断问京城各处风物,沈安时见林纵虽毛躁些,却真是个受教的,且又谦恭,便也不隐瞒,真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他却不知道林纵自幼受尽宠爱,面上和气,内里却霸道,萧逸远在天边也就罢了,她既然知道这荒唐婚事也有楚家一份,哪有不报复的理?
林纵耳里听着楚家各种传闻,心里却暗道:“避祸?这般婚事,若是招得天遣,大祸临头,倒是不关我林纵的事!”
如此一路心思各异回了王府,就见林安捧着件大氅等在门口,见林纵下了马,把大氅给林纵披了,才眼泪汪汪道:“爷有什么火只管向小的们发,爷这么——有个好歹,不是要了小的的命么?”
林纵听他语气里带了哭腔出来,也觉自己今天有些莽撞,正安慰着,见外府掌事李德走了来,躬身道:“殿下,王爷传召。”
林纵知道必是为了这婚事,想到又要挨训,心中有些不安,随李德进了辅乾殿,见林衍正坐在锦榻上,忙跪下请安。林衍凝神瞧了她半晌,才皱眉咳了一声道:“起来吧。晚上风大,可吹到了不曾?”语气却颇为柔软。
林纵一震,抬了头看林衍。林衍对她虽是极是疼爱,但这几年一则事务繁忙,二则林纵性子骄纵,他只要立起个严父的榜样来,极少和颜悦色,此时林衍却甚是温和,瞧了她一眼,又道:“近前些。”见林纵依言到了身前,又看了她半晌才叹道:“纵儿已经长这么高了,若是你娘在,不知有多欢喜——”
林纵一阵鼻酸,只强忍着,见林衍咳得恨了,忙转到他身后轻轻捶着,才道:“儿子今天又不曾听话——”
林衍咳了一阵,缓了缓道:“这也怪不得你。当年你母亲去时只舍不得你,我也许了她断不让你受委屈,这几年我瞧着你虽任性,却自有主意,也没失了理字,”说着一笑,“父王虽事事罚你,只是戒你躁性,可心里是欢喜你渐渐明白事理的,你知道么?”
林纵垂了头,心中一阵阵酸热涌上来。林衍握着她的手,抚着她发稍缀脚明珠道:“我已经把奏章写好了,便是拼着这王爵不要,也不能让你糊里糊涂娶了个女子回来招人笑话。”停了停又道,“我以为皇兄只嫉恨我早年功业,这十几年来一味诗酒自娱,只求韬光隐晦,做个太平闲王,不曾想到他竟相逼到这地步——父王如今虽是不甚得志,可我楚王府也不是好欺负的,怎么能让我女儿无端受这种委屈?”
林纵耳里听着林衍句句维护自己,此时与林衍距离极近,见他头上仿佛白发又多了些,想必是为了自己忧心操劳,心中一片酸热,便跪下咬牙道:“儿子己经决定了,只娶了那楚家女子便是。”她把沈安时的话回了,又仰头道:“不过是多些闲言罢了,这楚京里说我的闲话还少么?儿子倒可以借此机会好好瞧瞧那历经几朝不衰的楚家到底有些个什么门道,若可以借机拉拢过来,父王不是也不必忍那萧逸的气了?”
林衍又看了她几眼,这几眼却带出些忧心来,半晌才道:“若你执意如此,便依了你。卖楚家个人情,虽现下吃些亏,日后对你必有助益,沈先生的话也有道理,只是,莫忘了我今日说过的话——我和你娘,不望你如何光耀门楣,只要你平平安安,知道么?”
林纵答应了起身,她知林衍少有如此儿女情长的时候,借了这机会,二人一同用膳,直谈到二更时分,林纵方才告退出来。只觉和父王亲近了这许久,便是受些委屈,应了这婚事也不冤枉了。
第二日,果然宫里来人传了旨意,林纵顺顺当当接了旨,整个府里登时忙碌起来。须知天家自有礼法制度,楚王乃是皇帝胞弟,位分尊崇,他膝下荒凉,如今只余林纵一人,娶亲的礼数更是繁琐之极。林纵见了府里各处人仰马翻的模样,方知道这礼多磨死人的话不是虚设,也暗自庆幸齐人北邻胡地,略染胡风,不重虚礼,若是那最重礼教的越人和吴人婚娶,体弱些的,只怕真被这一场喜事累死。
一忙就进了五月。婚期定在五月十六,五月初二,楚家送亲的队伍进了嘉州地界。因是圣上赐婚,除了楚家家人之外,朝廷还额外派了几十名侍卫,这些人却都是世家子弟,在京城里享乐惯了的,出这趟远差着实辛苦,早压了一肚子火,好在楚王府的管事处事老成,在嘉州与郴州交界的蒙城便派了人准备,楚家千金方在驿馆住下,便打发人来伺候,替换了守卫,又排了酒宴给众人接风,直喝到接近起更才撤席。
正是二更时分,夜阑人静,却有一行人沿着回廊走动。天色虽暗,只为首的打了盏灯笼,低低提着给一个少年照路,到了回廊拐角处,那人低声道:“小的打听好了,爷只管向正房东暖阁进就是。”说话这人语音低哑,正是楚王府的管事成哲。少年微微点头,又招呼了个少年跟着,便向正房而来。
守着正房的护卫见有人来,刚要喝问,却见月光依稀照在那人脸上,那人虽是年少,眉目清俊,正是楚王府的七爷——林纵。他吃了一惊,正要通报,见林安在林纵背后作了个禁声的手势,又使了个眼色,只得默声退下,心中尤自打鼓,心道殿下不是去进香了么?
林纵到了正房前,推门进屋,也不及看那陈设,便向东转,只过了一间屋子,见一道珠帘挂在眼前,听里面有女子声音道:“是小如么?”声音清婉,颇有气度,心中便料定这是那东暖阁了。她也不搭话,一手挑起珠帘便要进,才要迈步,就听一声惊呼,林纵只觉呼吸一滞,眼前景致晃人眼目,不觉后退半步。暖阁中的女子方入浴出来,正在更衣,突然见一个陌生男子闯入,惊呼一声,双臂掩了身上,手足无措。林纵哪里遇过这样的事,一时呆立门口,忽听背后喝道:“什么——”,一惊转头看时,一个俏丽丫鬟正瞪着她,脸上又惊又怒,却被林安掩了口,正不住挣扎。
林纵一手掩了帘子,转身退了一步,心中暗下决心必要找个由头把成哲发配了边疆才是,对那丫鬟皱眉道:“还不快帮你主子换了衣裳——只莫要声张,知道么?”她信手把腰里剑解下来放在桌上,对林安道:“楚家小姐身边,哪能有不晓事的丫鬟,她再毛躁,能不懂什么是投鼠忌器?还不放手?”
那剑少半出鞘,灯光下锋芒如雪,丫鬟眼中方透出惧意来,点点头入了暖房。不多时,那女子一袭素衣,从房内出来,对着林纵盈盈一拜,从容道:“夙夜来访,尊驾可有什么事么?”
林纵也不答言,拖张椅子坐定了,只细细打量,见她年龄比自己略大些,约有十五六岁模样,脸上虽不施脂粉,却更显清丽,心中暗暗喝了声彩,才道:“既然是深夜来访,就必定不是什么好事——我想请楚二小姐到济全山一游,不知可有兴趣么?”这济全山却在齐晋交界,草寇横行。丫鬟听了这话,脸色便是一白。
女子却毫无惧色,淡淡一笑道:“尊驾美意,嫣然心领,只是身有要事——”
林纵不等她说完,大笑道:“嫁给一个女子为妻,也算什么要事么?”见她微微蹙了眉,又道:“你和我同去,过几日,待那小殿下寻人不着退了亲再还家,岂不是皆大欢喜?我见你有些见识,方才指点于你,你莫负了我的美意。”
嫣然见她眼光只不离桌上剑锋,也不惊慌,道:“君子施人以德,尊驾却打算让嫣然作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么?”她见林纵挑眉,又道:“这婚事乃是圣上亲赐,背之便为不忠;婚嫁皆有父母之命,违之便为不孝;楚家送亲者四十人,侍卫四十人,俱奉圣命,弃之便为不仁;三书六礼已过,楚王府殿下与我已有夫妻之名,舍之便为不义。”说着又笑了笑,道:“我见尊驾也颇明理,何况这里守卫森严,嫣然感君美意,也不追究你失礼之事,此事就此作罢,如何?”
林纵见她神色端庄,言辞举止有理有节,从清媚中别透出一番风骨,与往常那些见惯的绫罗脂粉堆出来的女子更是不同,心中便生了好感,她是个豪杰性子,此刻爱才之心压过了报复之心,便把那种种捉弄把戏扔到了九霄云外,笑道:“也罢,不过我也不能白来一趟不是?听闻楚家二小姐兰心惠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否领教一二?”见她愕然,又道:“夜深人静,不便搅扰,便领教一下棋道如何?”只她本就半分匪气也无,又满心想着领教面前人的棋艺,却不知不觉带了平常王府里口气出来。
嫣然见这少年虽是一袭半旧青衫,却眉目清华,举止间气度夺人,料定是个有来头的,越觉此事透着蹊跷。此时时近三更,她也想着拖到天亮弄个明白,便唤丫鬟小如取了棋盘棋子,二人落子对阵,竟下起棋来。
林纵本是以进香之名偷偷绕到蒙城来的,若是被人发现,那擅离守地的罪名便脱不掉,林安见这二人一来一往仿佛要下到天明的阵势,急得暗自跺脚,又不敢嚷,只每隔一会儿便咳一声。咳的次数多了,林纵和嫣然全心思索棋局不曾发觉,倒是小如发觉了,怕这人坏自己小姐的事,也不敢嚷,只林安咳一声,她便横一眼过来。
对局这二人棋力虽然相仿,林纵还略高些,只下到紧要处,她却突然想到暖房中那一幕,便有些尴尬,此时见嫣然拈棋的手指修长纤细,白生生的说不出好看,心里又是一乱,忙喝口茶定了定心,才接下去,那棋子便落到了别处。
终局数子,这一局却是平局,林纵哈哈一笑,推秤而起道:“今日就到此为止,我所提之事也就此作罢。果然痛快!”说着拿了剑便走,到了门口,回头道:“咱们就此别过罢!”又是一笑,林安跟着,出门而去。
小如见林纵走了,只跺着脚埋怨道:“我的好小姐姑奶奶,那人那么无礼,怎么就放他走了!”
嫣然只看着那棋盘不语,见小如埋怨的狠了,才道:“她既然是个女子,便无礼些又有什么关系?”她见小如惊诧,淡淡道:“那人虽然误闯了浴房,却不曾进退失矩,我出来时,她面上半分尴尬也没有,如此坐怀不乱,能是男子么?”停了停又低声叹道:“原来世间也有这样的女子!”
林纵带林安出了正房,到了回廊处,先把成哲训了个狗血喷头,然后出了驿馆,上马出城。林绪和几个随从在城外正等的不耐烦,见她回来,笑道:“那楚家小姐被你吓得如何?”
林纵还未答言,林安先回道:“那小姐也是个厉害角色,见爷的剑出了鞘,也不怕,还能说出一番道理来——嘿!这样的女子,小的却真真没见过。”
林纵想起嫣然从容应对的模样,笑道:“论起那人,倒也不曾辜负了那篇奏章。”她侧头看到天上那钩新月,却又不知怎地想起那人的楚楚风姿来,只低声道:“原来世间也有这样的女子么?”
几个人赶回楚京,虽一路紧赶慢赶,仍比其他进香的人晚了半个时辰,虽个个咬牙封口不吐实情,也少不得照例挨了罚。
林安在柴房跪了半日,忽听门一响,抬头见林平端了盘点心送了进来,却掩不住满面得意道:“怪不得你和三爷定要隐瞒,竟敢带七爷去那种地方,嘿!你和三爷也太过胆大了。”
林安只以为事情败露,强辩道:“这也没什么——”
“你带七爷去了花街柳巷学假凤虚凰的勾当,还敢说没什么?!”
林安一怔,林平压了声音,凑到他面前,笑得古怪道:“你可知小王爷回府后作了什么么?”
林安只道那主子发了脾气,又惹了事出来,却见林平满面神秘附到他耳边道:“七爷竟乖乖在书房禁足了半日,这倒也罢了,可她竟然拿了本诗集看来看去,又把自己的手掌对着日光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后来叹了一声说:‘当真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这话我虽不懂,可和咱们布政使大人跟我们主子说庆春楼花魁时的话是一模一样——爷这不是开了窍了么?”
本帖最后由 tlice 于 2006-10-4 19:52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