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春夜
冬天终于过去。白天越来越长,春天的眼神,温柔和煦。
男人和少年终于回家来。皮毛洁净,铠甲映着阳光,然而终究掩盖不住血的气味。
和东方的妖怪数场大战,追击他们的头领至此,回来稍事休息。然后千华去接手战局。
临走的时候千华拉住十六夜的手,然后轻轻的放开。一句话也没有说,却像一场最激烈的别离。十六夜只觉得愿意站在城门,永远看她渐行渐远的背影,隐没于春花绿树之中。
她走了。生活又回到初到城中的模样。
或许,其实没有回到最初。心里满满的,是她的影子。
夜晚不再觉得冷。有种温度,在身体里流动,融化霜雪。
只是她离开了多久。
为什么一直没有归来。
觉得心中不安。找不到出口。
他们又要出行,这一次,十六夜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是什么。
听到他们说。营救。
听到他们说。被困。
听到他们说。危险。
直到最后他们即将要离开。听到他们说,千华被困在人类的城。
惊慌失措。没有穿木屐就踏上泥地,险些跌进飘满花瓣的池塘。
我也去。
十六夜的声音,微有颤抖,却是坚定。双手拉住男人的衣袖,因为太用力,指关节都发白。
沉默的少年看看她,又看看父亲,想说什么,却始终不发一言。
冷峻的脸色,掩饰不住焦虑,但是那男人居然大笑出声,然后以一种霸道的姿势将她抱起来,说,好,那你也去。
夜色已经来临,没有月亮,只有星星淡淡的光辉。
完全忘记应该搂住男人的肩膀维持平衡,于是整个身体就像一枝花在风里摇摆。和服的袖子和下摆,飞入风中,好像蝴蝶的翅膀。
十六夜只是双手用力,指甲在手心掐出深红的印子。
千华。千华。
心里不断的念着那个名字。就像某种仪式,不能解脱。好像在心里大声的呼唤这个名字,她就会笑着回答自己,然后拉住自己冰冷的双手。好像一直不停的念这个名字,就会从什么噩梦里醒来,看到她的眼睛。
知道不可能。却不知道怎样停止。
心里用力的喊。我不要停止。
千华。千华。
夜风不够暖,天色很深。
这座废弃的人类的城。安静的伫立于半山腰。
非常安静。安静得如同死去。嗅不到一丝一点生的气息。
也没有灯光。整座城都掩埋在夜色的保护之下。
甚至连妖气也没有。
十六夜听到身边的男人说,没有错,气味很淡,但是的确是这里。
顿了顿,又说,这是人类法师的净化结界。妖怪进去的话,会变得虚弱,甚至不如人类。
这个人类法师,法力很高。她听到他这样说,语气是狂傲又钦佩的低沉,看来豹猫们想逃走了,终于找到一个好方法,利用这个人类法师来拖住我们。
他的语气是沉着有序的。他的神色并非惊慌。
他是否把这一次营救,当作某一次修行。或者当作对儿子的一次教导。他有没有在担心她的安危。他到底是在如何计划。是否要利用强大的妖力,强行破坏这个结界,或者一直耗到有机可乘。
十六夜不知道。十六夜没有时间知道。
十六夜一转身就隐没于夜色中。
这是对付妖怪的结界。对人类没有用。
只要知道这个。就已经足够了。
十六夜沿着城墙飞奔,一边跑,一边听见木屐击打在土地上的声音。
到底该做什么。十六夜没有思考。其实,只是身体本能的动了。
只是想见到她。只是想要见到她。
千华。你一个人。在谁也没有的城中。
你在哪里。
站在残破的城墙之下,十六夜只是觉得双脚已经不像自己的。
绕过大半个城,密林之中,找到这一处可以爬上去的城墙。大约是年久失修,仅有一人多的高度。假如是那个男人,或者他的儿子,他们应该是可以轻轻跳跃就能过去的吧。
可是自己为了顺利翻越,却要脱去累赘的外褂。
寒风凛冽。十六夜望不见城门。她不知道那两个男人到底准备怎么做。
事实上。这和她并无关系。
提起衣服的下摆,又脱掉木屐,土地又冷又硬。但是十六夜在夜色中只是不停的奔跑。
城内一个人也没有。也没有燃灯。一片漆黑。
曾经在这种城中居住过很久,曾经也经历过除妖净化的过程,十六夜也大概的知道,城里的人肯定转移去了另外的地方。只有法师在某个洁净之地张开结界。
何况,他说过,这仅仅是为了拖住他们的一个圈套。
千华。你在哪里。
手指抓着衣服,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急促的奔跑过,但是没有时间担心是否身体不能承受这么剧烈的活动。
胸腔要破裂,喘不过气来,却还是跑,一排一排,看过每一个房间。
千华。你在哪里。
伏低身体。从树木之下穿过,然后转身进到中庭。
庭院安静。杂草丛生。池水倒映黑暗天空里明亮的星星。
冰冷的手摸索着推开一道又一道纸门。推门之前忍住颤抖和惊慌,不去想假如屋内是一群埋伏的武士那又如何,不去想假如每一间房屋都看过却找不到她那又如何。
不去想。不去想。只能寻找。好像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好像自己已经分离。是谁在控制这躯体。是谁在奔跑。是谁在察看。
心中只能不停的喊着那个温暖的名字。好像一停止,她就会消失。
一边恐惧一边问,千华。你在哪里。
拉开一扇很大的纸门,因为太用力,手指被门上的木刺勾出长长的伤口,但是已经顾不上疼痛。
借着夜晚的微光,看到房间内,那个身影。
或许。并不是自己看见。而是闻到那清淡的栀子香。
又或许只是,心中知道。就像心里忽然听见谁的呼唤。
心脏狂跳,甚至可以听到那种鼓动的声音。手腕没有力气,但是终于把门关上。
手指终于触摸到她的手。
千华睁开眼睛,小声说,十六夜。是你。
十六夜拼命点头,用力忍住眼泪,握着她的手,说,千华。你的手好冷。
恩。没有力气。倚靠着角落的墙,她露出微笑,觉得已经死过一样。
十六夜忽然说不出话,只能伸手搂住她的肩颈,毛皮拂过脸颊,痒痒的想哭。
手被她的手捉住,她的声音细小,但还是藏着笑意,十六夜,你的手也很冷。
十六夜深深吸口气,解开织满六角花的打衣和精致的五衣,全部披在千华身上。袖子软软的垂着,大约刚才翻进来的时候,衣服被勾破了。
为她系紧腰带,问,那个法师,他在哪里?
内庭正中的房间。大概。千华的声音,始终在舌尖旋转,好像稍微用力就会消失。
我知道了。
十六夜拢起长发,用系腰带的绳子结得高高,挽起袖子,再度推开沉重的纸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