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原文於2007年7月3 日在英文網站 fanfiction.net 發表, 作者是 Icemera. 譯文已獲得作者授權發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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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中譯本全文移至一樓,賞析(導讀?)及疑問解答集中在 p.10 95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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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PERSTAR
(中譯版全文)
時至午夜,天開始下毛毛雨。我雙臂抱胸,邊蹭著腳抵擋寒意,邊咒罵自己怎麼穿著那種廉價涼鞋。驀然間,感到身上皺巴巴的白襯衣與牛仔褲極其寒酸。儘管心裏明白,根本無人有那份閒心在意我的衣著,我還是禁不住自疑。
風華學園的花園——對我而言,如今身處此地實在是最最古怪的事——我站在幾列嘉賓觀眾後面,第一手地目擊了這逼真的一幕。我屏息,看著靜留倒在草地上,她臥倒的身子為街燈柔和的光芒所照耀。一抹艷紅,泊在她幾乎不曾起伏的胸口上,猶如一幅靜穆的畫。她的眼簾,與她半啟的唇,以相同的節奏微微抖動著;最後,隨著最後一抹如此空洞的淺笑,溘然而逝。
“Cut!!”
山田健司——時下最紅的中年導演——邊扯掉耳邊的小麥克風,邊從他那帆布導演椅跳起身來,衝到花園裏跪到草地上兩位演員的身旁。
「太神了!靜留小姐,你真是妙絕了!」
「那一套我以前都聽過了。」靜留的喃喃細語即使避得旁人,卻沒逃過我的耳朵。我在數里之外也能聽到她的心跳。曾幾何時,那顆心只為我跳動。
靜留坐起身,揉著胸口黏答答的血漬。「拜託了。」她向她那麻利的助手低聲咕噥。她的聲調,如我所記得的一樣柔和,可當中有那麼一丁點的頤指氣使,卻是我從不曾在她那兒感受到的——即使是她當年做學生會會長的時候。
當然囉,學生會會長之位,比起今時今日作為 “S”,真是小兒科而已。這字母代表著 Shizuru;仰慕她的市民大眾都僅以此一個字母稱呼她。沒有人會忘記,正是這位年輕的女藝人力挽狂瀾,一手把日本倒塌中的電影業救活過來。
年方21歲,靜留至今三年的演藝生涯只拍過三齣電影。一年才一齣 “S” 的電影自然遠未能滿足監製們的胃口,但 “S” 沒有絲毫妥協。她推掉了一切電視台的訪問邀約——也不理會監製們跪地哀求。不管如何求懇、無論怎樣重酬,她決不改變主意。
可是,靜留卻無償地在某廣受歡迎的電視烹飪節目上作了一趟現場觀眾。在此我嚴正聲明,我可是第一個在那荒誕的鬈圈圈豬尾假髮之下把她認出來的人。一看到她臉上那副呆瓜眼鏡,我幾乎笑翻了。
「你看見沒有? 」我僵僵地躺在沙發上,踢了踢舞衣的肩頭。我甚至不是 “S” 的擁躉,可偏把她逮住了。
佔著地板一角的舞衣,親手掌握遙控器以防我轉頻道。她橫了我的腳一眼,噴出一句惱火的咆吼:「玖我夏樹,我最後一次警——」
「看! 這邊」
「怎麼你就不能讓我好好的看完節目?!! 太好了,我正好錯過了這食譜的最最關鍵了」舞衣揮著遙控器叱道。「幸好我都錄起來囉~~」
「就哪麼想要討小命的歡心嗎? 哼? 」我慍慍的縮進沙發裏。鏡頭已從那位微服的女藝人身上帶過。
「請問,連你也懂得甚麼叫討人歡心嗎? 」舞衣問道,雙眼只盯緊熒幕。
「砰! 砰」我冷笑著向我的室友轟了兩「鎗」,然後吹散「硝煙」。唉,真的很想念我那兩把鎗啊。
「說真的,你也該長大長大啦。」舞衣移向電視,準備按下錄影機的「停止」鍵。節目即將結束,靜留亦將再一次從我生命裏消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喲」
甫聽到尖叫聲,我不禁微一驚跳,一臉疑問的望向舞衣,然而舞衣看來也跟我同樣錯愕。瘋狂的尖叫聲,繼續從電視喇叭轟出來。那位女藝人的偽裝被人看穿了,我最後只看到人群洶湧著向她衝去;緊接著,節目腰斬,下一節目推出。
「靜留學長——」舞衣轉向我,嘴巴張得老大:「戴著那種假髮……? 」
我聳聳肩,隨手撿起一本雜誌翻著看。
「我都錄起來了!! 再來看看」
「嗯。」我翻了翻白眼,將目光固定在面前那一頁。錄影機倒帶的嗡嗡聲煩死人了。
「別『嗯』啦,夏樹,小乖寶。我知你也想看的嘛。」舞衣肚裏不絕的暗笑,我把就近一個抱枕猛擲過去。
舞衣將那一幕重新播出。「老天,真是超級攪笑! 我敢打賭明天滿世界都在講這件大新聞了。不知道珠洲城到時會怎說? 」
想到這裏,我大聲笑了出來。珠洲城遙是名監製人珠洲城修的堂妹,而他,則是 “S” 的法定持有人。但 “S” 愛做甚麼、不愛做甚麼,修卻沒多少操縱權。圈中人都認定 “S” 是混蛋加八級,若非所有以 “S” 為封面的任何雜誌總一定被瘋狂的搶購一空,她的電影鐵定會被冷落於剪接室某處。便是她早前拍下的片子創下的狂熱票房紀錄,也沒有一個監製人惹得起。五個月前,她推出了備受矚目的首張大碟 “Secrets (秘)”——愚見認為她唱走音走得實在那個恐怖——連續十八週高佔流行榜之冠。
當然,所有人都想知道一點點她的秘密;所以,不錯, “S” 得以我行我素。正是如此。
然而,遙一如以往地插手於所有牽涉靜留的大小事項。那位金髮女子明日一定會吵翻了天,將膽敢這樣子糟蹋天姿國色形象的靜留凌遲。
況且是那種俗爛的假髮。
「她到底是要幹啥? 」舞衣將影帶定格。
我放下雜誌瞅向電視,透過那女藝人的眼鏡,望進那雙深邃的、那雙間中會染上嫣紅曙色的淺棕眼眸。我也在想,為何?
為何這些年來她連電話也沒給我打一個。從風華學園畢業出來後,她陪我過了整一個月的假期。我得補充:是每週七日,每日二十四小時。媛星祭典終於事過境遷,我們前所未有地黏得更緊了。我們在陽光下飛馳電掣。有那麼幾霎,我覺得所有能拆散我們的東西都已灰飛煙滅了,以為我們終歸可以走到一起了。就在她大學新學年開課前,她決定先回家探望一下父母,同時我也邀請她搬進我寓所來。她說,「好啊」,朝我有禮地一笑。那天早晨,她動身往京都去了,再也沒有回來。
思緒開始在無數個永沒答案的疑問中間打轉,我丟開雜誌立起身來。
「我要睡了。」
「喂! 且慢! 我有東西給你。」舞衣叫道,慌忙跑向她的背包。終於她轉身回來,朝著我大咧咧的傻笑,手裏拿著一張黃色的塑膠卡。
「我也知我是個很差勁的朋友啦,小夏樹。我也想將行程押後啊,可他偏偏已經買了票了,還是不准退款那種哦! 既然不能陪你過生日,我們就給你這個作補償好了! 相信我啦,我們真的很很很抱歉——」
「這是甚麼? 」我打斷舞衣的話,接過那張卡片。卡上印著粗黑字體的「訪客」字樣。「這是——」
「後台通行證」
「演唱會? 該死。我還有兩份課業要交——」
「要不夠清楚你那脾性的話,我就真要哭起來囉。」舞衣假意的噘著嘴,輕輕的肘我一記。「你之後有整個週末慢慢做完你的功課,可這通行證有效期只到明天晚上而已。」
我長嘆一聲。「好吧。到底是誰來了? 」我往卡片接著看下去,心臟立時漏了一拍。那是,本年最受期待的電影 “Stay (留)” 的拍攝夜,主演者——是 “S”。
「不行! 我不去!! 」我捏著那張卡片朝舞衣大吼。
「哎呀,那可糟了。你知啦,我能把它賣個好價錢哦~~」舞衣伸手要取那卡片。
「不准賣」我以眼死光睖著她呵斥,死護住卡片不放。
臉上帶著勝利的微笑,舞衣打個呵欠,走向睡房:「早上十點正是她第一節小休,你可不能遲。還有,一切資料,係由小雪之友情贊助。」
「我不去」
我去了。比預定遲了十二小時就是。到了晚上十點,我總算有膽量出現,而電影已拍至最後一場。按計劃,今晚就要剎科。
我在清場的工作人員之間遊走。望著頸下掛著的黃卡片,想不通我怎麼終歸還是來了。
舞衣的大禮固然令我大吃一驚,但能見到山田健司本人的機會,我是無論如何不會錯過的。身為當今最受追捧的名導演,他如今,卻像一條狗打圈圈一樣跟著 “S” 奉上凍飲,以安撫她因胸口被塗上血紅而變壞的臭脾氣。
“Stay” 將於這個夏天上畫。試想,企圖在旺季以一齣低成本——除了某領銜主演者的片酬——日本電影與荷里活大製作硬撼,只有 “S” 才能蒙過去。她清楚自己有多值錢,而她確也交出等值的表現。
天殺的……看見靜留的助手快步過去遞上濕毛巾那一幕,我忍不住翻起白眼。倘使那位女神容許別人觸碰的話,那個可憐蟲大概會代她出手去抹拭了。就靜留自奴才手上攫走毛巾的勢頭看來,她那句「謝謝」顯然沒有幾分真情實意。
靜留抹掉頸間的血跡,踏出水銀燈光之外。她的目光游移片時,突然止住呼吸,好將胸臆間的疲憊壓回去。說來奇怪,以往我從沒能注意到她這一手,如今毫不費力就看出來了。她一向擅於隱藏自己,我又擅於忽略那種緊要的細節。一直那樣子,一直相安無事。就那樣。
「麻煩你,讓一讓? 」
劇組人員沙啞的聲音,將我堵進放置食物飲品的臨時帳棚內。我不想被任何人瞧見,處身此地覺得很適意自在。可惜我的私人光陰稍瞬即逝,毛毛細雨突然演變成猛烈的暴風雨。
「啊!! 下大雨了」一個接一個的工作人員跑進帳棚來。
電力突然中斷。有好一會兒,我們於陰暗中擠成一團,漆黑黑地目不視物。
「麻煩你……」
「請勞勞駕……」
「抱歉……抱歉! 我踩到你腳了吧?」
亂哄哄的人影在我身前穿梭。
「有人要喝點東西嗎?」前面一個男人邊喊,邊從木桌底下打開飲料。
「給我一罐可樂可以嗎?」
身後的聲音聽來耳熟,我慢慢轉過去:「雪之?」
「啊? 誰……你是誰?」身後褐色長髮的年輕女子湊過來,看清了我的樣貌,登時滿臉喜色。光陰流轉間,雪之早就摘下鏡框,改戴隱形眼鏡了。
「夏樹! 啊,天! 你來了多久了? 怎麼不來找我? 我都等了你一整天了。你又不接我手機。」
「電池死了,真的完了。對不起。」我情虛的一笑。謹遵舞衣嚴令,我這個月花用的預算緊縮。買新電池得等到下次出薪水——天可憐見,正是下星期一。
正當靜留的京都之旅因為在蔬果店被星探看上而延長——他們於次日便乘新幹線至東京拍手機廣告——我卻被遺棄於這個安靜的小鎮,名下僅有一個幾乎空空如也的銀行戶口。
直到得到舞衣相助管理財政,我方始醒悟過來。如同我一生中所做過的各種事情一樣了無結果,我將老爸留給我的每一塊錢,為追查媽媽喪生的真相全都花光了。自尊不允許我打電話給老爸求助,只好將那間花俏的公寓以好價錢租了出去,自己和舞衣一起搬進廉租區的某單位,在風華圖書館做做兼職亦算對學費的重擔有所助益。忽然間,我得在這廂拮据度日,可靜留卻在那廂縱橫天下。自此我們各各踏上了永不相交的歧途。
直到今日。
「是給我的嗎? 」靜留在雪之身畔出現,人堆稍稍地擠碰著她。
「欸? 喂——」雪之開口正要說話,靜留已從她手上抄走那罐可樂,自顧往外擠出去。
「抱歉,我要過去了。」靜留突然回頭瞥了一眼:「那兒見,OK? 不要遲哦」
「嗯,靜……靜留……噢,這該……」未能將我引見給 “S”,雪之彷彿一下子矮了下去。
借著外面緊急照明系統的黯淡光線,我看著靜留嬌小而結實的屁股漸漸離開視野。好漂亮的牛仔褲,真不愧是擁躉們不惜一切都想到手的好東西。直到一星期前,她都是某名牌的代言人。她的心思,正如她藝名那字母一樣扭曲,居然突如其來無緣無故的拒絕續約。早前, “S” 替那品牌拍了一輯半裸照做廣告,自始銷路直上雲霄;解約決定令公司的執行總裁萬分的苦惱躊躇。
那是六月某一黃昏,場景是一個廢置的貨倉中。靜留以挺直的左腿作重心,弓著的右腿踏在鏽斑斑的鐵皮箱上面,身上僅僅穿著那條馳名的牛仔褲 (這條褲後來被偷了,悄悄地在網上以 9,485美元拍賣掉了) ;她同樣馳名的胸脯,若隱若現於栗色長髮的狂濤之下。噙住閃著粉紅光澤的下唇,她猛地伸手作勢要把鏡頭摳走。
咔嚓
牛仔褲瘋狂熱賣, “S” 所向披靡。至於我,不過因為命無意打翻食物,弄壞了我那輯 “Secrets” (害得我又要另買) 就大發雷霆。
「唔,你要不要來? 」雪之輕輕的拉著我問。
「幹甚麼? 」
「靜留在新家為弟弟辦慶生會。你知嗎? 離此地二十分鐘路程有座山,她在那裏買了房子啊。」
倒是前所未聞。她從沒說過有個弟弟。事實上,她很少談家裏的事。她要回京都探親之時,我提出我可以結伴同行,可是她反應冷淡。最後我送她到火車站作別。
「呃……我還有兩份功課……」
「好嘛? 很好玩的啊! 你就是只待一會兒也好嘛! 她的新屋好漂亮喔,你會喜歡的」
雪之大概想作點甚麼補償吧。她真摯的笑容,坦蕩的熱心,令人難以拒絕。我雙手在褲袋內搓揉,稍微點了點頭。老實說,我也是時候拋下功課散散心了,我已經兩個月沒出去玩了。
心愛的機車早已賣了,抵了好幾個月的消費。我尾隨雪之來到一處新建的宅第。一個大型的日式花園,延伸至一座兩層高的西式豪宅,有點混合的風格——這類矛盾感完全散發出靜留本色。
山路遙遙,未免令人詫於靜留在這荒山野嶺幹啥。一個好好的年輕女明星犯不著來到這裏。自矜在我胸臆蠢動騰升,轉瞬間,又如拍上岸灘的浪花消失殆盡。
大宅的正門一打開,便有十二位身穿黑色內衣的女僕恭迎引路,將我們帶到後院泳池畔,與其他賓客會合。我拿著一杯香檳四處張望,那所謂的「弟弟」連人影也不見。看來,不過是靜留另一玩弄公眾的手段罷了。
有人說, “S” 有個阿拉伯裔小情郎,還有一個私生子被她藏到位於里約熱內盧的父母家裏。對了, “S” 可能是日籍父親與葡萄牙女人生下的混血兒。任何娛樂記者只要偷拍到一張那私生子的照片,即可領取幾千美元的紅利。果然有幾張照片這就冒了出來,但立即被珠洲城會社將之撲滅。
自從當事人多次被目擊與若干不同的女孩一起,有人便說, “S” 其實是位美貌的女裝男孩。她長得不太矮,也不太高。她實在是恰到好處,就算真的被經理人撲朔迷離的手段播亂陰陽,誰管呢。她的綽約風姿鏤於金石,暴殄天物太作孽了。
我拎著一碟三明治,跟雪之走向角落的白色沙灘椅。我們素來性子低調,索性躲到一旁,看著某些派對動物赤條條的跳入泳池。那大泳池隨隨便便的容得下二十個 “S” 欽點的泳手暢所欲游。
我低頭望向三明治。「她的朋友似乎很豪放。」我避重就輕地評點。
「他們不過衝著免費酒水和後門關係而來,人人都想沾 “S” 的光。」雪之的輕笑聲聽似帶著憐惜。作為遙的密友,雪之自自然的成為靜留社交圈子的常客,比以前的我更清楚那位女藝人的事情。曾幾何時我是靜留的全部,可我疑心今時今日的 “S” 到底還認得我麼。
「她還好嗎? 」我呷著冰凍的香檳問。
「她很好,真的。可說是前程似錦。」眼見雪之笑得勉強,我無法信服。
「雪之? 」我盯著她雙眼求證。
「都三年了。早就放下了。」
旁人插嘴我從來不給好臉色。我憤然抬望,只見結城奈緒拈著一杯紅酒過來,身後跟著一個俊朗的健身教練。她穿著暴露的裙子,紅色的短髮撮撮如釘,修剪整齊的指甲滿塗黑色甲油,右腕上有個小紋身。這人無論在幹甚麼,舉手投足間總流淌著不羈的情慾。如今她已長成一副令人垂涎的成熟胴體。
「好久不見。」奈緒眨眨眼。
「還不夠久。」我向她舉舉杯,旋即全灌進喉內。
數月前,我在一個車展裏碰到她。與她同時出現的,是位四十餘歲、身穿名貴訂造西服的男人,手臂攬住她腰。她帶著那抹每每令我想打人的輕薄笑意走過來寒暄,漫不經心地講起風華的前人往事。
「靜留有找你嗎? 」
如此直呼其名令我蹙眉。正當靜留消失於我的生命之際,全世界似乎都跟她很熟。
「我們好久沒聯絡了。」我回答。
「我和她差不多每星期都聊上一陣。啊,對了,她說她很想你喔。」奈緒說。
那次她匆匆來電,說要辦幾件小事,得在東京再待一陣子,又許下了一個終究食言的歸期。我從電視看到那個手機廣告後,試過打電話找她,卻總是打不通。我厭倦了那沒完沒了的忙線鈴聲。我厭倦了屢屢上網打一封寄不出的電郵,總在點擊「發出」前將它刪了,只為害怕收不到回覆。最後,我完全放棄了。
「她轉了號碼。」奈緒正要從袋裏摸出手機,卻又止住。她唇邊掛上微笑,對我一嗤:「她會找你的……記得的話。」
「誰還要香檳嗎? 」雪之這一問,將我的意識帶回這瘋狂的酒池肉林。就在我旁邊的沙灘椅上,兩個男生正在親熱,又有幾個無上裝的女孩跑在泳池周圍你追我逐。一隊現場樂隊登上跳水台,將音樂聲猛轟至四周的山林。老實說,謝天謝地,吵成那樣子我就不用跟奈緒說話了。
時間飛逝。音樂在我頭內轟跳,我忘了自己灌下多少杯香檳、啤酒、葡萄酒。混酒喝不好我知道,可我管不了那麼多。我想自己也許已經吐了一回了。我沒料到原來將自己變成另一個人後,就可以很輕鬆的與陌生人攀談,想想也有些好笑。我也開始明白為何靜留天生就是演員。她務必要躲在面具之後,否則她就會粉身碎骨。
如此可笑的約會
我說這叫做情劫
彷彿華麗麗地自作自售
我們連靈魂也私相授受
我傻笑著望上跳水台,腳底一軟,一交跌入沙灘椅上。
「作死! 玖我! 」奈緒大嚷。
莫不成我倒在正纏綿的奈緒兩人身上了,可是我動也不動,任得那個紅頭髮的哼哼唧唧。我的目光,鎖定在跳台上一位黑衣黑帽、身段頎長的男孩處。
然後我們便已知錯
是的,我們擁有過
你清楚我們怎樣錯過
很遺憾我們如此告吹
歌詞從年輕的男歌手口中嚎啕而出,歌聲中的沉痛重重地捶著我胸膛。彷彿他為我高歌。為我們而歌,為明月、為蒼天而歌。男孩在台上亂跳,突然掉下褲子,眾人見狀爆出一陣哄笑聲。我正因他修長而美麗的雙腿略為一怔,他已把帽子丟進泳池,至此我方認出台上的不是旁人,正是 “S”。能看她現場表演如此千載難逢,真不知我幾輩子才修來。
很遺憾我們如此才懂
如此才懂得愛
如此才懂得愛
如此才懂得愛
靜留反覆的唱著那一句,澎湃而驚人的美麗聲線是我聽CD時抵死不肯欣賞的。但我只想她停下來。她再不停我就要崩潰慟哭了。
「不——」我發冷發抖的雙手捂住臉孔。
音樂呼嘯著進入高潮,再於賓客震耳欲聾的叫好聲之中戛然止息。有隻手輕輕地摸著我的頭,我這才抬頭一看——健身教練早就不見人影,唯獨奈緒留了下來,靜靜的撫慰著我。我們的視線稍一相接,我的注意力又投到那位歌星身上。
「來! 來! 來」眾人雀躍。
靜留丟下麥克風,舉高雙手,臉上掛著大大的 (醉醺醺的) 笑容;在鬧哄哄的叫好聲中,她從跳台躍起直插泳池。
「蠢才! 」再也按捺不住,我從沙灘椅撲出,然後,就是這樣醉迷迷地,追著那修長的人影跳落泳池。
池水湧入我雙肺,融成我雙眼的淚水,我越陷越深。我立誓確實見到她平靜如常的望著我,她的手伸向我的,我拉住了,把她扯近。她蒼白的臉龐上有著孩子氣的笑靨,好似仙子一樣,狂野的栗髮在我環住她腰的雙臂來回繚繞;我們相視一笑,嘴巴冒出泡泡。我們就像當天在火車站話別時相擁而笑。這本該是我們一生中可圈可點的美好時光,無奈被她眉宇間鉛華洗盡後更見蕭然的傷感玷染。
我的笑容逐漸褪色,與她的同歸於盡。又來了。一下子都回來了。我再抵受不住疑雲,我就等著這天問她一句為什麼,卻幾乎給水嗆死。胸中只剩下非筆墨所能形容的心痛。
我們相摟相抱,手腳纏繞,慢慢從水底旋迴上升,好幾隻亂七八糟的粗糙大手將我們扯出泳池。我們被推到池畔一角臥倒,咳嗽。明月當空,良宵未盡。
但知道她躺得那麼近,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突然間,宇宙重新運轉,我可笑地感到尚有一絲希望。我轉臉過去與她四目相接,透不過氣來。
她豐腴的嘴唇微啟。「你在這兒工作麼? 」說完,靜留閉上雙眼,軟癱在地。
夜盡了。
次日早晨更是糟糕透頂。我帶著嚴重的宿醉醒來,赫然發現被窩中的我竟是身無寸縷。更甚者,我看不出自己身在何方——小房間內,全以歐陸風格裝潢,左邊還有個小露台;米白色的簾布放落,簾縫若隱若現的透進陽光。未待我注意到其他枝節,不知何人,已從房中一角走過去,將窗簾拉開。
「夏樹早安。」那愛整人的無聊口音總是百發百中。
「該死——」我捂住兩眼嘀咕。
「真有禮貌。」身穿黑色外褸與昨晚所見的牛仔褲,靜留款款地來到床邊,細細的打量我。我大懼,感到身心裏外都在她跟前無所遁形。
她摸出手機看了看:「現在是——九點鐘。正確的說是九點零十分。你要來和我吃早餐嗎? 夏樹? 」
我懶懶一嘆,滾向床的另一邊:「怎麼了,要我做早餐嗎? 」
靜留先是一怔,隨即噗哧一笑:「對不起,我那是醉了……不,夏樹,用不著你來做早餐;有人已經替我們預備好了。」
她的笑意盈盈,她的調侃語氣……她的眼神,如同例行公事般使我臉紅了。她似乎一點也不訝於我們就這樣子久別重逢,也沒打算砌詞解釋我們都昏去之後,我是如何被弄到這兒的。她只是像我們在火車站道別那天一樣地微笑,彷彿那不過是昨日的事。
「今早我買了香皂、洗髮水、護膚品還有——」
「笨蛋。」我噘著嘴,死命把雙手往衣袋裏藏,怕自己按捺不住要將她鎖進懷內。區區暫別,我不想小事化大;我們住到一塊亦不過只有一星期,正所謂來日方長。
「那些東西都放櫃裏面了,冰箱內有今晚的飯菜,都記住了? 微波爐抹乾淨了——對,都抹了。我已經拜託鴇羽同學多照應你些。」
「知道啦,媽。」
跳上車廂前靜留拉我入懷中,緊緊抱住;閘門關上將我倆分開。她向我揮手作別,在火車起動之際,飛快地伸手到耳邊比劃,作了個打電話的姿勢,按說待她一到京都便應兌現。
憶起當年別離時她那一抹微笑,忽然間,我連臉都氣冰了。我推開被子坐直身子,頭上突突的痛,忍不住一聲輕吟。雖知她還在盯著我看,可我實在再沒興致被她耍下去了,愛盯就盯個夠吧,別指望弄出別的甚麼花樣來。
「雪之還在麼? 我的衣服呢? 」我懨懨的撥走臉上亂髮。
「唔。」靜留倚向露台,嘴角啜著一根剛點起的香煙。
「你有抽煙? 」
她瞠目,好似我早該料得如此。
「從幾時開始抽煙的? 抽煙對你只有壞處! 他們要你抽煙好擺帥嗎? 」我昂然踏前,劈臉奪過香煙丟出窗口。
「好啦好啦,媽,冷靜些。」
我咬牙。靜留的言談居然跟那些問題少女一樣,簡直匪夷所思。她想走開,可我不放過她:「你昨晚有沒有嗑藥? 都幾乎淹死了! 你就常常玩得那麼凶的嗎? 」
「你的衣服我已經讓傭人洗熨好了,就在那邊的櫃裏。早餐都要冷囉。」靜留笑著閃身出房,掩上房門。
「你去死吧! 」我大吼,剛好被幾個女僕在門縫瞥上一眼,驟然驚覺自己何其赤裸。
我在熱花灑下洗了幾近半小時,直至轆轆的饑腸終於支配了我。穿戴整齊後,我走下樓梯找屋主,途經一個小房間,四壁上貼滿可愛的白色小狗牆紙,天花板下吊著一串音樂轉鈴,顯得相當可愛;要不是還差了一張嬰兒床,我準會認定這是一間嬰兒房。這樣的大豪宅裏頭有間嬰兒房,我一點也不以為怪,心想,靜留大概盤算著將整個家族都遷進來。
她的弟弟? 是麼。
她就在樓下的大飯廳待著,坐在長長餐桌的一端。客人都走清光了,餘下一大個爛攤子亟待收拾。我猜她也根本不在乎,反正有一大隊女傭為她代勞。
然而,在窗外微弱光線映照下,靜留顯得相當消沉。早點就在她前面,飲料亦在她左邊,她碰也不碰一下,沉浸在自己的寂然中等著我。她的頭稍微下垂,有那麼一霎間我錯以為她睡著了。她像王候一樣端坐著,身下奢靡的餐椅自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高攀。從我這邊角度望去,她便似凝在畫框內的一個身影,永遠孤伶。
「我得走了。」我放低目光,不敢再瞟她一眼。
靜留默然半晌。「你總得吃早餐。算我求你。我特特的為你點了一瓶全新的美乃滋。」
「能給我招輛車嗎? 」
靜留——這個非我所認得的新靜留——虎地從椅子躍起,動作之猛竟將椅子撞翻至光滑的雲石地板上。她衝過來,一把將手機塞在我胸口:「要招車你自己招。」
血氣上湧,我抓起手機將它飛擲過廳:「操你」
鈴鈴鈴鈴
我張大了嘴,四處搜索鈴聲的來源,惱火之極。那手機明明已被我摔個稀爛。
「噓……」她伸指要按住我嘴唇,被我立即躲開。從從容容地,她又由衣袋摸出另一個手機接聽:「我是藤乃。」
我肯定我的嘴巴在暴怒中張得更大了。
「啊,謝天謝地,你接電話了。我可是擔心著呢」線路彼端傳來一把男聲。
「怎麼了?…… 」她知道我聽得見那人聲音,便向廳裏走開。「我說過會來……不……看,我都已經辦妥了……對……」
夠了。既然不受歡迎我走了倒乾淨。在錯愕的女僕們眾目睽睽之下,我一陣狂風般衝出大宅。還招甚麼鬼車,我用走的也一樣,到下一個車站才不過一小時的路程。膽敢把我撇到山頂鬼屋陪著那個臭婆娘,某個名叫雪之的好女孩,就好好等著我找她晦氣吧。
「喂……」
我在烈日下瞇著眼,試圖無視四周熱刺刺的空氣;有一秒鐘,後悔竟沒先吃上一口滿流美乃滋的早餐。我將拇指朝天,背向著走下山路,只望哪位善心的陌路人會讓我搭個順風車。事實告訴我這兒是風華,不是荷里活電影,經過的司機全都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
「喂喂……! 」我雙手頹然放低,再也抵不住宿醉的煎熬。
「夏樹! 」
猛地抬頭,只見那栗髮婆娘騎著紅色小綿羊機車過來,我不由自主的低吼一聲。我轉過臉去,繼續走路。
「夏樹,我很抱歉! 那電話是急事」
她完全不知我在氣甚麼,但今時今日我已無餘地讓她火上加油了。天太熱了。我太累了。不管了。
「走開。」
「我真的很抱歉,夏樹……夏樹?! 你說句話嘛! 」
機車放慢以迎合我的步伐,我飛快的瞥了一眼,方始察覺自己竟是一直躲著她跑。「別嚷嚷,我聽得見——你當心看路」
但她不肯。她仍然扭著頭,不依不饒地盯著我:「對不起」
「甭嚷了,好不?」
「我要放手了! 我放手了! 夏樹! 」
「幹嗎要這樣?! 」她如此耍無賴令我雙眉扭作一團。她連頭盔也不戴一個。
「我這是要懲罰自己! 」
「你去死! 」我真的覺得她該死。
「噢噢噢噢噢噢噢噢」靜留——這個我無法想像的新靜留——高高的舉起兩手,就像昨晚從跳台躍下前一樣。
「蠢—才——」我大叫一聲追了上去。沿著山坡,小綿羊機車穩穩地走了幾秒後,左搖右擺的滑向路邊,撞上欄杆,翻落山谷,跌進底下茂密的樹叢中。
「喂——! 靜留!?」我衝上去躍過欄杆,小心翼翼地,爬向山下那冒著煙的小綿羊。甫見機車的慘狀,我險些心臟病發——前輪因撼上樹幹嚴重扭曲,車頭燈、車尾燈則撞得粉碎。「媽的! 你在哪裏!? 靜留…?! 你在哪?」
「我在這兒……」
我趕忙轉身,只見一人倒在十米外的山坡下。「你沒事吧?」恐慌中,我箭也似地撲過去,笨手笨腳的捧起她的臉。她頸上開了一道口子,嘴唇微微滲血。「先別動! 別動! 有傷著哪裏了嗎? 」
靜留翻了翻眼,目光呆滯:「全身……」
「你這白癡! 幹嗎那樣子胡來?」我雙手在她渾身遊走,檢查傷勢,想像著明天報紙上的頭條新聞:乞舊愛(友?)再續前緣未果,巨星新居外車毀人亡。
我抓起她衣領,無意中,將口水花濺了她一臉:「你不能死! 靜留! 他們會告死我」我連手機電池也換不起。
靜留在我粗魯的對待下唉哼。突然,她雙目一睜,跳起身來:「阿祖」
「欸? 」我也起身,隨著激動的靜留摸到山坡上小綿羊機車的殘骸處。那個紅色的東西,大概就是「阿祖」 吧。
靜留頹然支地,雙手瑟縮著伸向已撞毀的機車:「不——」
我也跪到旁邊,望著那神情未免誇張的女演員,眨了眨眼:「你大可以再買輛新的——」
「你不會明白! 這是爸爸送給我的十九歲生日禮物」
看見靜留呼天搶地,我真的傻了眼。話又說回來,我倒是很高興終於知道了一點點她的家庭狀況;靜留和她爸爸的關係似乎相當融洽。
我下頷貼膝,靜靜的望著阿祖,說:「對不起。」
靜留瞟了我一眼,長嘆一聲:「我不該向你發脾氣。都是我自己不好。」
我聳聳肩瞅向另一邊。“S” 又怎會有錯呢。
「我在想……我不過想我也許可以……我想帶你去兜兜風而已,不料……」靜留垂下肩囁嚅。
我咧嘴一笑。「來,我們走吧。」我說著起來,又伸手拉她起身。
慢慢地,我們爬回馬路,悠悠的漫步下山。晚些時候她自會找人來收殮阿祖。
很慶幸的,幾片雲不知何時已飄了過來遮住日頭。
「你真的沒事嗎?」我指著她微瘸的右腿。
「怎麼了? 別忘記我可是 “S” 喔! 」她舉臂,開玩笑似地展示衣服下隆起的肌肉。
「那你就成了超人?」我啞然失笑。沒想到她淘氣的樣子竟是如此可愛,更沒想到我的笑聲竟可毫不費力的令她開顏。在明媚的陽光下,她的笑靨比甚麼都眩目。她只因我而笑。
一路上我跟她隨便聊些有的沒的,謹慎地沒牽扯上我們之間溜走的歲月。如今我倆相處得這麼高興,我很快活;但又實在心下惴惴,怕聽到她辯說緣由。終於,期之已久的車站在山腳出現;我們玩心忽起,擲毫決定誰做一回「阿祖」,將另一人揹完餘程。定是我福星高照,竟可以騎在她背上趕到車站,還搭上由她代付車資。
「好了。已經到了……喂……停下。停下」我在她耳邊大叫,瞧見前面已站了好幾人的車站,越加發窘。但靜留——正如我素來了解的那位靜留——在車到之前死活不肯讓我下來,惹來司機怪異的目光。如她所料,人人都沒多看她一眼,沒人能想像 “S” 在區區風華有甚貴幹。
我們來到後排坐下。靜留佔了窗位,神情愉悅的欣賞著風華美麗的景色;我則因為今日能這樣瞧著她,禁不住深深感慨。她沒上化妝,看上去比 “S” 的賣相年輕一兩歲。凌亂的栗色長髮襯托著她無瑕的臉孔,白皙的皮膏映對著她鬈而長的黑色眼睫;渾身上下,散發著天真無邪,人畜無害的氣質。
「這是我們第一次一起坐公車啊,夏樹。」靜留說著,眼神飄向窗外。
她的手撫上了我大腿,我微微一顫,決意不動。撇開之前三年不說,她總讓我以為,對她來說,我是絕對唯一,永遠優先。她記得關於我的一切細節——我心愛的食物,我香水的氣味,和我偏好的床罩品牌。她令我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寶貴的人……而我也想她永遠做我的知己。我有需要時對她呼之則來,我要陪別人時對她揮之則去,她也從不推托。可是,自從被賦予重生機會之後——不知不覺地,甚麼都變了。她竟能令我如此心滿意足,單純的友情也許已不夠用了。
「我們去哪?」我茫茫的問。大概命該如此吧;十年後,我們或會回望此刻,依稀的記起彼此名字,正如其他高中校友畢業十週年後才重逢那樣。
靜留挪開手,倚窗支頤。
「我今晚回去東京。你呢? 」她問得同樣漫不經心。
「我會想你……很想你……」我盡量保持著普通朋友的口氣。
她扭頭過來盯著我,挺一挺身子。「你應該知道,我總不能留下陪你。」
「我確實不知。」我身體變得僵硬,兩眼死死的定在她臉上。
過了好一會,靜留開口欲說,最後打消主意,一直閉口無言。我們這一番對話,就像我們所有其他的前情往事,一樣地沒了下文。我們默默的坐著,直到公車進入市區。一到208街車站,她起身下車,我亦跟著下去。
我們就這樣站著,彷似兩個陌路人一般眼神閃縮。終於她掛起笑容說:「我到埗給你打電話。」
我牙關緊閉,漠然地看著她走進人海之中。再多幾步,她便會完全消失於我視野之外。
「你自然會給我打電話」我憤然大吼,無視路人的詫異目光。
人海中那個頎長的身影凝住。靜留機警的左顧右盼,看看有沒有人把她認出來;躲開擁躉大概比跟我道別更令她心煩。然而,身為一個傻瓜,我今次絕不許她不辭而別。
靜留發出一串輕笑,彎身過來望進我眼睛。「當然,我會給夏樹打電話。我保證——」
「你為什麼就不能留下來?」我氣呼呼地說;此刻我們這樣接近,我氣都呼到她嘴唇上了。
靜留一怔,笑容消散無蹤。我的質問,有史以來首次叫她啞口無言。歲月無情,她的優先次序已然改變。
我差點就要在悔怒交加中迸出眼淚,但靜留立即戴上在鏡頭前演員的標準笑臉,伸臂攬住我肩膀往街上走。我皺起眉頭——我們突然間又變回死黨密友。
「我們得找點甚麼吃的。我餓瘋了,你不也一樣? 夏樹? 我兩點鐘有約,只是普通小事,不會花太久。你能等到那之後嗎? 完事後,我整個都是你的了。」
我猶豫。天曉得 “S” 今時今日吃的甚麼鬼東西,這時節我可沒哪個閒錢陪她瘋。
「我請客。」靜留露齒一笑。
長長一嘆,我又被她牽著走。她沒因我那聲質問而不高興,我大大的鬆了一口氣,不論她意欲如何都甘心奉陪到底。我們的肚子不約而同地咕嚕,結果走進幾個街口外的壽司店處;她坐到牆邊,我貼著她坐。小小食店裡頭塞滿了人,沒誰會有空注意旁人。
「唔——真好吃」靜留含住滿口的食物說。看見她這樣輕鬆的神情,我笑了起來。
「這個給你……這個給你。」壽司師傅又把兩碟放上來。
靜留用筷子挾起一件,囫圇吞下。
「慢點兒,小心噎住了」我搖頭。
「你知道麼,我好久沒吃上這麼好的壽司了。」她閉上眼細細的咀嚼,好似真是品著甚麼龍肝鳳髓。「我遍遊全國各地、歐亞大陸、美國非洲,你想得出的地方我都去過,天下間沒有比這兒更好吃的壽司。」
我幾乎噴茶。「真誇張。」
「嗯,回來真好。」靜留又幹掉一件。
聽到那一句,我緩緩頷首:「很高興你會這樣說。」
不假思索的,靜留伸臂攬住我腰,拉近,另一隻手又拈起一件壽司。「啊喲,別說得那麼慘嘛。和你在一起總是很快活,我一直惦著我的夏樹喔。」她的口吻如同兒戲,我實在無法信服她當真懷念風華的日子。只不過半小時前,她準備跟我一完便立即離開,繼續做她自己的事。
「演員都愛弄虛作假的嗎? 」我直直的盯住她雙眼,她沒有迴避。「你看,這是我。我是你朋友,靜留,你用不著來假的。」
「你這是挑釁嗎? 就不能先等我吃完飯? 」我聽得出她毫無掩飾的鄙夷語氣。
我們相對無言,其他食客不休的喋語震耳欲聾。靜留沒有吃完,站起來,從錢包抽出幾張千元大鈔,隨手丟到碟子上面。我怔怔的望著那些皺作一團的鈔票,整個人都木了;要不是她硬生生把我拉走,我絕對不會跟她離開。
待我們離食店有一段距離,我立即掙開她的手。她令我反胃,我搞不清楚身邊這人到底是誰;要求她留下實在是大錯特錯了。
「夏樹! 夏樹! 你等一下」靜留攔在我身前擋住去路,哈腰合掌謝罪;我不肯停下,她就一味打著揖向後退。「對不起,夏樹,我——我失態了。實在很抱歉,我……」
我瞪著她。「你趕快走吧。你不想失約於人的。」
「那可以先放一放。夏樹,我真的很對不起你。我會補償你的,好麼? 求求你……?」
我繼續前進,將靜留撇在身後。
「求你了,我們就只有這一天;我真的不願和你就此分別。」
她的話絆住了我的步伐。我回頭瞅著她,目光越加嚴峻。事到如今,怎樣分手又有何干,到頭來,她還不是把遍體鱗傷的我孤伶伶的丟下。
感覺到我的怨懟,靜留咬咬唇,雙手抱肩仰天而立,彷彿背著整個世界的重擔。「今早我……今早我聽到雪之說你來了,不知有多高興。我沒敢指望…都…都這些年了……」
盼到了。我苦苦乞求的半點慰藉。至少她清楚這些年來她負了我;我的眼神在她的愧疚與認錯之下變得柔和。寶貴的光陰所餘無幾,實在不容我如常揮霍。
「夏樹……」靜留再輕喚我的名字,以她獨有的口吻降伏了我。她推誠布信地伸出手來,我握住了,再沒多想。和煦的陽光下,她靜靜的領著我穿街過道。我們把憤懣、挫折與渴求各自藏起來,只怕一開口便又吵起來。
我們在兩點正抵達一座辦公樓房。我抬頭瞟見上面招牌說「木村醫務所」,心臟突地漏了一拍。
「為什麼來這裡?」我問,捏緊她冒著冷汗的手。
「我……我……」靜留別過臉去。
「你沒事吧——」
「沒甚麼大不了——」
「怎麼了?」我逼近,她閃後一步。「靜留……? 究竟甚麼事? ——」
「我懷孕了。」她的聲音幾乎細不可聞。
我覺得有點窒息,又有點暈眩。一個女藝人躲在一個名不經傳的小鎮找一個無名醫生,因果顯然而見;事實上,多少年輕女星也因沒能管好自己,白白的扼殺了前程。雪之對此自是心知肚明,昨晚百般掩飾過去。靜留的舉措豈止瘋狂,簡直是有點自戕的意味。
靜留倚牆而立,雙眼茫茫然的望向街上行人,嘴唇抖動:「答應我你不會說出來。你是我朋友,對嗎? 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夏樹……」她的淚如泉湧出,鬆開了我手摀住了嘴:「全……全完了,連我自己也媽的完了。你不會想到……上次已經出了事,給我搞定了,但今次……我或者——我——我大概要留——」
「你胡說甚麼?」我衝口而出,不自覺提高了聲量。「你不能幹出那種事;你得把孩子留下來。」儘管懷著對她的滿腔恨意,儘管很想朝著她大吼大罵,此刻的我,只在苦苦思索如何能止住她的痛楚——如何將正墮落黑暗深淵的她挽回來。外面的花花世界到底把靜留怎麼了,我且不去管;如今唯一要緊的是先治好她的創傷。
淚水湧上來,我靠過去,緊緊的擁住她。靜留只一動不動的站著,我越發的把她圈緊,恨不得將她心深處僅餘的情感全都擠出來。
「我可以嗎?……」靜留喃喃地說,見我維持姿勢不動,便伸臂緩緩回抱。
一陣緘默後,靜留自我懷中退開,抓起我手疲憊一笑:「留下陪我好麼?」
我點點頭,擦去眼淚,隨她踏進診所。
靜留推開前門,邁著大步穿過又長又窄的走廊;只見兩邊都是光溜溜的水泥牆壁,由幾盞殘燈半明半暗地點綴著。從神色看來,靜留早已輕車熟路;想到這已是她的第二次,我不覺得有何出奇,只是寧願她找個像樣點的地方。
不久靜留拐入走廊轉角,穿過一扇漆作灰色的鋼門。我跟在後頭,看到入口不遠處有個搶眼的櫃台,一個男人站在它後面。
「給她來杯伏特加通寧,不要太烈。」靜留向黑衣的年輕酒保說,自己又點起一根香煙。這對孩子不太好吧,不是嗎? 且慢。我沒說過要喝酒。至少不是下午兩點鐘。
我睜圓雙眼,大惑不解的望著前面的大型佈景廠。幾台燒得熱騰騰的射燈架了起來,準備就緒;一塊黑色大布幕後面站了幾人,正商量著該怎樣調整它的位置。在我們抵達之際,又有好幾個男女透過耳式麥克風激烈地交談。
靜留正在示意我坐到櫃台旁,昨夜所見的女助手已迎了上去。那女子看來二十餘歲,自有一番清雅雍容的韻味。
「藤乃小姐——」
靜留立即瞟向別處。「真由,現在不行。」
我因為靜留居然直呼其名而一愣。
女助手不理老闆的指令,越發靠向那較高的女子。「他們堅持要開鏡。」
「我說了,現在不行。」靜留逕自走開,跟一位穿著灰色西服的男子打招呼。
「藤乃小姐您來了,我真高興! 安排尚算妥當嗎? 希望人員不算太多,礙著您吧?」
靜留眨眨眼:「一等一,謝謝你了。」
他們說著越走越遠,我已聽不清楚對話內容。看情況,靜留與其餘人員都把我全忘了。除了真由以外。不用看我也感到她的灼灼目光。
「小姐,你的伏特加通寧。」酒保遞過杯來。
我勉強的接下,立即啜了一口。眼見靜留步向射燈下的長桌,坐到一藍衣中年人的身旁,我實在需要這一口。
靜留瞇著眼,抬望頭上的射燈,不耐煩地翹腿。「我只答應做訪問。你可不能播出去。」
「不過是存案——存案紀錄而已,藤乃小姐。沒有您的許可,我們當然不會播出去。絕對不會。」
我自然無法相信靜留來這裏是為了要保住孩子,更別哄我說她身旁那男人是個醫生。我認出他是日本當今最有聲望的電視節目主持之一,可現在輕輕巧巧地就被 “S” 亂了手腳,真是可悲。嘿,而我,就在少於五分鐘前在大廈外面,因 “S” 的鬼把戲而哭成淚人一般,又是何等可憐?
開始了。
「今日很高興邀請到 “S” 蒞臨。據我所知,這是您第一次接受訪問;什麼改變了您的主意呢?」訪問主持很有禮地問。
一片死寂。 “S” 對此不予置評。
我雙眉一挑,只見數呎外幾個工作人員躲在鏡頭後,舉起一面大大的紙板,上面寫著:「懇請高抬貴手。我們愛您喔, “S”」
靜留臉蛋上綻出一朵小小的微笑。「我答允了山田健司,他是你的朋友。」
那人怯生生的摸摸耳,翻看身前的提示稿。「您由山田先生執導的新作 “Stay”,您可以跟我們說一些嗎?」
「嗯,我昨晚剛拍完畢了,場地就在我母校的花園裡頭。」
「啊! 好一場大雨」
「對,傾盆而出;我都濕透了。」靜留說著一嗤,朝我拋了一個媚眼。我沒發現手中酒杯都快被我捏粉碎了。
「但我們終究拍完了。我得說,這對我個人是最好的拍戲經歷之一。山田老師真是很專業,跟他工作,他既體諒人,又幫我解開了許多關於演繹角色的難題;作為演員我成長了不少。」
「說說您的角色。」那人膩膩一笑,眼神如入迷夢。我想嘔。
靜留呼出長長的煙圈。「嗯,跟我以前三個角色很不一樣。這次我扮演一位精神上不穩定的少女,我覺得很有意思。我認為她實在是引人入勝。」
我認為那主持笑得實在是引人出拳。
「我相信大家都會同意您的, “S”。好了,近來有許多八卦新聞,說您將要和荷里活方面合作拍片,是真的麼?」
靜留全神貫注的審視她修剪完美的指甲,誰也不知道她聽到問題沒有。過了一會,她抬頭向攝影師一揮手:「砍了鏡頭。」
“S” 怪裡怪氣的,有此一著亦是意料中事。事實上,這位女藝人由得他們拍攝訪問至此刻,已是天恩浩蕩了。電視主持朝攝影師一彈指,一切又回復到 “S” 的原先設定。
靜留笑逐顏開,注意再回到主持人身上。「不要記錄。對,我在新拍的蝙蝠俠裡有一個角色,其餘請恕我此時無可奉告。」
主持人頓時目光矍矍,挨近那女藝人問:「莫不是演貓女郎吧?」
靜留發出一串迷人的笑聲。「眾多角色中我倒是想飾演小丑呢! 簡直為我度身而設的嘛」
我那杯伏特加通寧只剩一半。看到靜留的情狀,嬉皮笑臉於她自己深深埋藏的苦楚,我實在喝不下去。她的笑容永遠只是裝門面;她的人生彷彿夢幻成真——卻僅僅是違心的逢場作戲。今日來她百般地作弄我,我卻不知該如何跟她慪氣——反正她已跟全世界慪上氣了。
訪問還在繼續,可是我已顧不上聽下去——真由朝我走過來,挨得那麼近,我為了避開身體接觸險些跌倒。
真由向我彬彬一笑。「你就是玖我夏樹吧? 我是中野真由,幸會了。」
「呃……我也這個…幸會……」
真由離我只有一寸之距,轉頭望向靜留;靜留這時也朝我們瞟了一眼,神色惕然,但還是繼續回應主持的訪問。
真由叉著手站在我旁邊,居然有點昂藏的味道,又以數年來追隨靜留左右的資歷威懾著對此一無所知的我。「她常常提起你。夏樹這個;夏樹那個;那個美乃滋女孩;那個機車女孩……」
我胸中泛起一陣飄飄然,但對靜留的杳無音訊還是摸不著頭腦。便是她這樣生生的站在我身前,那麼一條簡單的問題,我卻依然開不了口。
「若不是今晚拍攝時真看到你了,我還道你不過是她的假想朋友呢。明星被送進精神病院也是常有的,她不會是第一個。我覺得一點不出奇,監製人和劇廠給了他們很大壓力,也別提他們的私人煩惱,再搭上毒品等等亂七八糟的一堆……但,靜留是與眾不同的。她總是那麼滿不在乎,不管是她的約會遊戲,她的事業……還是我的心意。」
我乾咽了一口,雙眼定定的盯著那位坐在桌後越發焦躁的女藝人。我不信靜留能聽到我們這邊的說話。她能嗎? 「中野小姐,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麼?」
「若我問她,她總說你是她的好知己;她也這樣說過了。就一次。我只是好奇你能有多了解她。」
真由語氣之溫文使我無法粗魯起來。我閉目片刻,按捺著想用眼死光將這臭三八置之死地的衝動。「嗯,我得說她……她也是我好知己。她是我唯一信賴的人……但現在她很忙——」
「噢,我知你在說甚麼了。有時呢,連我也找不著她。她就這樣平空消失,毫無先兆;在開鏡拍攝前幾分鐘才冒了出來,預備妥當,對白都印在腦子裏了,然後將每一幕完美無瑕的演繹出來。我實在搞不懂,她啊又派對又甚麼的,到底如何辦得到的呢? 她真是專業得令我嘆為觀止。」真由輕輕一笑,眼神因為憶及與那女藝人的種種「冒險」而變柔和。「你知道麼? 有一次她失蹤了,就在拍攝 “Sacrifice (祭)” ,她第二齣電影的時候——」
「我知那是她第二齣電影;她又不是拍了很多。」
真由依然掛著她彬彬有禮的微笑,續道:「導演要在早上再來一段綵排,可靜留不知道;她在計劃決定前溜走了,更禍不單行的是,她連手機也關掉了。我知她在搗什麼鬼。我當真打電話到鄰近區域所有的酒店旅館了,知道她到底會冒出來。」
我蹭著腳趾頭,晃著手中的杯,冀望真由看得出這是厭煩的表現,因而中斷她的 “S” 回憶錄。這助手聽來跟其他花癡擁躉沒甚麼分別。
真由格格的笑了起來,以她彬彬的手抿住了嘴。「我發現她跟一個歐洲妹在一起。沒記錯的話,是個法日混血兒,日文說得很爛,但靜留的英文非常了得;反正她們也用不著語言溝通。」真由嗤道:「我只是打算告訴靜留計劃有變,可是她們不肯放我走。」
我再次閉上雙眼,心想這他媽的究竟甚麼一回事。「你毋須跟我說——」
「啊,老天,我到了那時候才算真正認識靜留喲。她可是個真女人,你知麼;她的耐力真是驚人,愛玩多久都消受得住。」
我向她舉起空著的那隻手,試圖走開。「喂,我真的不需要聽——」
「那夜我忖量,我們大概誰也別想睡了;她簡直是人間美味。她可愛的小東西那麼紅;它那個賁張突出的樣子,我們都難以置信——」
潑啦
我尚沒有意識過來,半杯剩下的伏特加通寧已潑了那女助手一頭一臉。整個佈景廠的人都停下來看我們。我捏著空杯,渾身發顫,臉色發青。
「你他媽的滾開」我衝出佈景廠之後就只記得這些。靜留跟了上來要拉住我;我們已經到了街上,我猛然摔臂掙脫她的手。
「發生甚麼事了? 夏樹? 拜託,你不要聽她說的,好麼? 她不過想激怒你——」
「你怎知道? 莫非你聽到我們的對話麼? 莫非你聽到她告訴我她操你操得多快活麼?」
我發誓我確實看見靜留幾乎微笑起來。「你這是妒忌。」
「不! 這是下流! 令人作嘔! 就是說你跟你那個狗日助手跟那個天殺的歐洲妹又或者天曉得誰」我轉身就跑。
靜留蹙眉追了上來。「夏樹,不就是上個床。你在說哪個歐洲妹?」
我旋踵,靜留不覺的撞了上來。「即是說不單一個歐洲妹,是吧?」我臉紅脖粗的大吼。
有好一會兒,靜留只默然的望向別處,冷靜得令我冒火。「那又干你甚麼事? 我可從沒說你跟你那些男朋友令人作嘔。」
我張口結舌。當年,靜留看來會在京都長駐不返,舞衣為了安撫沮喪的我,給我介紹她班裏的男生。一大堆前程似錦開著大房車的大學生當中,我跟一人交往了五個月,另一人六個月,上一位前男友則交往了一年半。舞衣以為這樣會幫我開開眼界,也果真如此。男友們伴著我,助我排遣寂寞,免得我繼續癡癡地追逐好知己那永不兌現的承諾,好使我不再傻下去。
直到最近我實在不能再自欺下去了。我情願傻,也不願大徹大悟卻沒有眼前的這位女子。
「我沒想過要刺探。風聲不逕而走;你也知道我們風華的老朋友。」
她的話昔日總能撫慰我,如今卻越來越能刺痛我,想來不覺好笑。「老朋友。我想不出有誰能把奈緒這種人稱為朋友。你常常玩瘋狂派對的吧,不是嗎?」
「如果你擔心這個的話,我沒跟她上過床。但即使我有,也不干你的事。」靜留就此單刀直入,我不知從何忽視。
這不是我們今日首次齟齬,我大概開始生出免疫力了。我再不介意她早前訛稱懷孕找我樂子了。我死心了。
「對不起,我不該罵你下流。你說得對,這不干我的事。」我看看錶,吃吃一笑。「星期一我還得交兩份報告,現在得回家了。信不信由你,那幾門課我真的不想被當了,輸不起了……世事變了。」我向她投以敗北的一笑。「我猜人心也變了。」
靜留微微昂起下頷,眼神冷漠。「你猜對了。」
我揮手作別時,她依舊紋風不動。我不知從何處置胸臆中揉碎著五臟六腑的痛。無論如何,今次的告別比上次的好;我再不會抱住任何奢望了。趁著淚水尚未湧出,我轉身走開。在我的世界土崩瓦解之前,公車站只在不遠處。我還是覺得,接受舞衣這份禮物沒有錯。該是時候面對現實放手了。人人都向前走了,我不想再被撇在後頭。
「我小時,爸爸常帶我到離家不遠的公園去。」靜留的話語追在後面,可我沒有回頭。我不能回頭。
「每天黃昏他都帶我去散步。向來都是他,媽媽則留在家裏。每天黃昏就是我和他兩個。他會拉著我的手,跟我一起看日落,對我說他愛我、疼我。我很幸福。我覺得很真實,夏樹。那時候,我的世界是完整的……」
猛烈的陽光下,繁忙的街道上,人們各自埋首於本身的事情。我繼續往前行,然而,靜留溫軟的聲線漫妙地在我耳間迴響,恍若一場幻夢。
「媽媽會說她很忙,要做飯,要洗衣。但真相是,比起任何她所能給予的美食華衣,我們更渴望得到她的愛。真相是……她花了整整二十年的人生,客氣的留在一位愛她的男人身畔,努力著去愛他。可惜人生苦短,她垮了……她讓我們覺得像傻瓜一樣。她讓我們的努力完全白費——我們的幸福回憶,原來不過是謊言。」
我終於走到公車站,然而還不見車來。從我所在之處,我感覺到靜留離我不過咫尺,卻又似有千里之遙。
輕輕地,靜留伸臂從後面抱著我。「你很高興我愛著你,但這不公平。對我不公平。但我甘心嘗試;我闖出去要向你證明我的價值,但我現在懂了……我懂得如何開戰,如何停戰。我懂得何時得贏,何時得輸。我可以睥睨天下呼風喚雨,夏樹,可是我偏偏不懂怎樣才能令你愛我。」
我直直的看著前面,感覺到她的手指在輕撫我臉龐。她是一個幻影,她是一個幽靈,破曉時分便會杳然遠逝。
然後,車到了,沿著行人道逐漸放大靠近,正正的停在我跟前。一顆淚珠不覺從頰邊滾將下來,我看著在車側大大的香水廣告,看著 “S” 著名的臉蛋在其上閃閃生輝。她姣好的臉上不帶半點笑意,空餘隱痛流連於她眼眸的嫣紅暮影之上。
車門打開,預備把我載去。幾位乘客下車經過我們旁邊,忍不住瞟了瞟我們古怪的姿勢。
「人生苦短,夏樹。我不要我們花上年年月月,一味努力嘗試,到最後只能後悔光陰錯付。我不要你試著去愛我。你要麼愛,要麼不愛……我們都知道答案,所以我只好離開……」
靜留吻了吻我淚濕的臉頰,最後一次在我髮間深深吸氣。待她雙手離我而去,我方醒悟自己竟盲目到不能一早看穿她的偽裝。我本應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而我亦終於找到了那一直尋求的答案。
「是她嗎……? 有可能嗎……?」
人們喃喃地問,我聽見他們倒抽涼氣。沒多久,由主持人率領著的訪問隊工作人員,也找到了這車站。
「你走之前……」我連忙使盡全身氣力、以最高音量喊話,無視四周看熱鬧的人群已逐漸圍成一個大圈。
每人都停下來看著我。靜留舉步欲走,卻又停住,半晌轉身過來,臉上淡淡的看不出情緒。
「你走之前,告訴我孩子的父親是誰。」
靜留瞋目看著我。其他所有人都眨了眨眼,又再眨了眨眼,然後才轉而瞪向 “S”。
「哇呀呀 你們聽到麼?! 你們聽到那女孩的話麼?」一個看熱鬧的年輕人衝口而出。
「是真的嗎? “S”?! “S”!! 誰是孩子的父親?! 就是買了那幢房子給您的人嗎?」主持人擠上來要湊近那女藝人。
一位旁觀的老先生指著靜留的臉:「她可是天主教徒啊」
「我——請——呃——冷靜——我——」靜留被擠來推去,無數的手在她身上臉上觸摸,彷彿她是甚麼神聖化身,只消摸上一摸便能添福添壽。
「您果真懷孕了嗎? “S”?! 請澄清一下您朋友剛才的話! 您是怎樣認識他的?! 他叫甚麼名字?! 莫非是山田老師嗎?」一位女工作人員連珠炮似的吐出一串問題,她的同伴趕緊將攝影機架上肩膀,錄下狂亂的現場盛況。
「不不不不不不不——!! 都是假的」一名女擁躉摀著臉跪地大哭。
公車司機愉快地一次又一次的響起車號,宣告名女星大駕光臨風華市。越來越多路人停下來,望見 “S” 而尖叫。
我早被擠出瘋癲的人圈之外,拍著膝頭大聲狂笑;今日弄成這般田地靜留可謂活該。
「你! 夏樹」靜留幾近怒吼,伸臂穿過人叢向我抓來。我赫然看見她蠻牛也似的硬生生推開人牆朝我而來。
「噯呀不好」我轉身逃命;靜留很快便追了上來,後面好幾百人也跟著跑,吶喊著 “S”。
簡直是奇蹟。我們從起點跑了共七個街口,竄入一條小巷內,藏身於其中一個大垃圾箱裏,堪堪的躲過了擁躉們。靜留爬出垃圾箱,因惡臭而裝出一臉苦相;我跟著爬出,還在大笑。
靜留舉起雙臂,嗅嗅腋窩。「如今可好了。我是香水代言人,跟垃圾一樣臭烘烘。」她悶悶的揮舞手臂。我覺得她這種明星派頭頗為可愛——就算她在嘮嘮叨叨。公然地。至少,她不再強作有禮了。
我默不作聲,怡然地握住了她手,將她的注意力從沖天臭氣拉回來。我們對望一眼,一同走出小巷,於下一個街口招了輛計程車,穩穩的載著我倆來到我家。
中年的計程車司機雖認出了 “S”,倒也恭謹,沒有把乘客的身份報上總台。他只求與她合影;我建議用他手機在我家大廈外面拍幾張。那司機緊張兮兮的,不住口的說晚上得展示給小女兒看。我舉起手機預備拍照,看見靜留喜孜孜地攬住比她矮了一頭的司機,忍不住臉露微笑。沒想到短短三年間,靜留又高了好幾吋,真不知道她何時才會停止增高。
「別盯著人家看嘛,快拍照吧,謝啦。」靜留調笑道,心知肚明我已被她鏡頭內的風采所迷。
死靜留……我肚裏暗罵,滿面通紅。
咔嚓! 咔嚓! 咔嚓!
一切順利,我們避進大廈內。
「能沖個澡就好,感激不盡。」靜留甫入宅門便說。
我看著她咧嘴一笑;她學得很快,知道我喜歡她跩跩的模樣。我移步至睡房,給她拿了一塊浴巾和我的棉質內褲;念及她的上圍大小,又在舞衣的衣服中挑了一件背心。
「這是舞衣的,別弄破了,她會砍死我的。」
「我該在上面簽個名嗎?」靜留露齒一笑,臉上那副蠢相令我恨不得扭上一把。
我領她到浴室,輕描淡寫地唆弄:「很小,你得將就將就一下, “S”小姐。」
「事實上,我倒很喜歡這叫法。S小姐。引人暇想,高深莫測,兼且——」
「閉嘴。你的衣服給我。」
靜留轉過來向著我,帶著三分媚態,將我上下打量:「你今日非常、非常 的不乖喔,夏樹。你在打甚麼鬼主意?」
「我打算把你衣服洗乾淨了你好穿著上機場。再鬧的話我由得你赤條條的上路。」我不耐煩地念。
「哎,好吧,好吧;冷靜些。我可不想你未到三十便滿臉皺紋。」靜留就在我跟前脫個清光。
我恐慌地睜大雙眼,瞧著她臂上、肋邊、膝蓋處斑駁的青腫。「靜留」
「這個——呃——沒事。也不是很痛。」靜留說著審視自己的傷勢,看來也是剛剛發現。「珠洲城哪——不是說我監製人——會殺了我喔。」
我扭出一臉憂容,她立即發覺了。
靜留在浴室內張望,嬉笑道:「你這兒沒裝上錄影機吧? 唔?」
「別鬧了」未知是因她的玩笑話,還是她光溜溜的胴體,我紅了臉,劈手搶了她的衣物摔上浴室門。「你快點! 我也得沖個澡呢」
我為她預備了一個冰袋,放在桌上當眼處。換上臨時衣褲,將我們臭臭的衣物丟到大廈洗衣房。回來途中,跟亦是同學的鄰居聊了幾句,希望他能把我上週錯過了的半節課筆記借來。
回到房裏,只見靜留穿著我挑的小衣,坦然自若的捧著一杯熱茶;她坐在窗台,冰袋已敷在膝蓋,欣賞著遠方市區的景色。微弱的樂聲,由她當年所贈的手提電腦放送出來;那是昔日我們在我舊居常聽的歌曲,基於某種原因,一直保存完好——儘管我三年來再沒聽過。
直至今日。
見我發楞,靜留透過窗上映影朝我一笑,轉身,神色依然歡快。「風景不錯。」她點評道,半開玩笑地添上一句:「可否借宿一宵?」
「客倌請便。」我快手快腳的從櫃裏取出衣服,走進浴室。我知她不過說笑而已,今晚終須要離開;我更害怕還未洗完澡她便已消失不見。
「喲,夏樹好快,你果真洗去了那股臭味了嗎?」靜留邊啜著茶邊調侃。
我向她吐吐舌頭,步向小陽台把浴巾晾好。靜留雙臂滑過來圈住我腰,我微微一窒。像從前一樣,她在我耳邊輕聲細語。
「你總是那麼香。」
我心滿意足的靠進她胸懷,雙手疊上了她的。在短暫而恬靜的時光中,我們起伏的胸脯彼此契合無間。
「你怎會在這兒買房子?」我問得突如其來,靜留微微一跳。
「嗯……問得好。」
「我看到那間嬰兒房了。不見得只為了騙我的吧?」
「觀察力不錯。」
「靜留」我轉過身去盯著她,她的手臂依然抱住我。「你不是真的懷孕了吧? 對嗎?…」
靜留嗤的一笑,隨即正容。「那是給我妹妹的。」
我都糊塗了,張大了口。
「我媽媽懷上了,可是她已經跟第二位丈夫離了婚,實在無處可投。」
「哇呀,你媽——」
「她今年44歲。孩子下個月便出世了,她們都會搬進來。」靜留說,笑容中沒有一絲一毫的芥蒂和惡意。
「那……那你爸呢?」
「喔,他也會搬進來。他說他太老了,不該吃甚麼陳年老醋了。如今他們是朋友啊。」
我雙眉一揚,不知該如何反應。「你的家人真是乖乖不得了。」
「依我看來,彼此彼此。」
我咯咯一笑,輕輕的蹭著她肩頭。「慘了。你再不能在那裏開派對了。」
「誰要在深山野嶺開派對呢? 不過新屋入伙玩玩罷了。」靜留啼笑皆非的歪著頭。
我橫了她一眼,身子往她身上擠壓。「沒得我同意,不許你再開派對,聽到了麼? 不許你再從甚麼高台跳下來,絕不允許! 明白了麼?」
靜留握住我雙手,在我修長的手指上,輕輕印下一吻,呢喃道:「你幾時當了我主人? ……你憑甚麼對我發號施令?」她抬頭,我們相接的眼神被彼此的柔情鎖住。「為什麼你花了那麼久?……」
「喂。樂觀些。 一個不小心,你白花了二十年才曉得我根本用不著試啊。」
「唔。真令人安慰。」靜留斜身欲吻,我往後一閃躲開。她大惑不解,雙手不情願的要縮回去,被我連忙拉住,放回我腰際。「欸?」靜留惑然一笑。
如此莊嚴的一刻,我閉上眼,將額頭枕在她肩上,在她的擁抱中感到既溫暖又安全。靜留低低的和應著手提電腦播出的舊歌,指頭頑皮地繞弄著我的長髮。她的歌聲真的很好聽;昨晚她唱現場時口音如此動聽,我也不禁吃驚。
「功課怎麼了,夏樹? 日子過得如何? 啊,別說沒有我在身邊你也過得很快活。跟我說,沒有我以後日子糟透苦透了。」她促狹的音調如同樂章,我被她那麼一央,嗤的笑了起來。
「看來我們得好好敘舊一番。」
「我想也是。」靜留彎下腰來,牢牢的抱住我大腿把我整個人拎起來,走回室內。
我橫在她肩上,像個小女生一樣咯咯的笑,紅透了臉:「放我下來! 放我——」
靜留將我拋上沙發,以一個笨拙的吻堵住了我唇,身子壓了上來;我方發現原來彼此早就等不及了。可我硬生生中斷了這一吻,推開了她。從此刻開始,她不會再得逞的了。
「怎——怎麼了?」靜留氣吁吁的,有點慌亂。
「我們三年沒見了,你就只想著這個?」我假意噘嘴,坐起身來。
靜留跳到窗口拉下窗簾。好難得和我單獨相處,她太興奮了,似乎沒閒心念及我的疑慮。「呃,對,我——我也想到——很多事情……但現在……?」她心浮氣躁的坐在我旁邊,像等著吃心愛糖果的小孩子。
我裝出認真的樣子。「我怎知道我是否你眾多女友之一?」我的天,這條急就章的問題實在正中要害,我真的想要知道。
靜留靠更近了,以擁抱吞噬了我。「我怎知道你是真的想要我?」她悄聲的問,輕輕摩挲我臂上肌膚,一陣有如觸電的感覺直衝脊樑。
只不過就那輕柔的觸摸,我心臟開始加速躍動,眼瞼抖動著閉上。她的觸摸令我感到如斯特別,她的觸摸將紅麈的紛紛擾擾一掃而空。
「靜留……我……」
靜留在我耳邊嘆息,低喚我的名字。察覺她語氣中凱旋的快意,我趕緊睜大雙眼,試圖由她美人計中掙扎醒來。
「我要你摸你自己。」
靜留的手停了下來,眨著眼。「你說甚麼?」
「你聽到了。」我憋住笑聲,舉目望向天花板。
「但……你……我……」靜留正欲抗議,隨即噤聲——我站起身來,開始脫下衣服。
這不是我頭一回在情人面前赤身露體,但此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神聖。我看著她看著我,她的眼神情致綿綿。沈吟一會,她欣然扯脫背心,赤著上身,又撲上來把我釘在沙發上。
「喂——不——等等」我在她身下亂踢,但靜留氣力更大,不慌不忙的握牢我雙腕將我壓倒。毫不耽擱,她的吻如落英般在我胸脯上處處開花;我的乳頭在她舌尖的溫熱下變硬挺立。
「哎……靜——」我咬住唇,生生的閉上嘴。這小頑童若不肯乖乖聽話,總有其他辦法整治她。我將大腿滑進她兩腿之間磨蹭,慢慢地分了她的神,最後更令她在我腿間輾轉起來。
靜留喘噓噓的抬眼望我,無法置信我會有此一著;我看得出她慣了做支配主導的一個,但今日她別指望在我身上反客為主。
她的掌握變得綿軟,我輕而易舉地掙脫雙腕,捧起她的險,柔柔地以拇指輕掃她的下唇:「慢著點。我又不會逃,靜留。今晚你就要離開了,你會放眼大千世界,但我還會在這裏……你永遠可以回這兒找我。」
她眼眸內的暮影悽悽惶惶的黯了下來,我欺身上去吻住了她,半是安撫、半是保證:我倆定能挽手度過。這次,靜留溫柔地回吻,她的胸膛在渴望中起伏,她的下身為慾火所潤濕。
「奇怪的是……」靜留在吻與吻之間喃喃的說:「我以為我已放得下了。我又來自尋煩惱了嗎?……」
長歎一聲,我抱住了她頭頸,示意她躺在我身上,愧疚由我胸臆間泛起。我絕有可能永不會主動將我們的關係推過友誼的界線,她也許到頭來只是區區一位室友;我們會同偕白首,卻依然孤苦伶仃。
「你愛過她麼?……中野那個婊子,我是說……」我這一問,換來靜留漠然的一眼。她的目光遲疑,我突然覺得心口空洞洞似地。
「你對她很刻薄。」我直話直說;不過,不大肯定會否僅是自我安慰。
靜留深深的吸一口氣,眸色染滿了她加諸真由甚至她本身的痛苦。「她就差 那麼一點點便取代你了,夏樹。」她從咬緊的牙關中迸出話來。「一想到,以後再不能感覺到你了,我害怕得六神無主……」
她的坦白足以令我下淚,但我還是忍住了。她們曾經相愛。可是我對她報以一笑;說到底,她也為我傷害過旁人,這一次我卻是無任歡迎。愛情是自私的,天地為證,我可不會就此放棄。
「你對我很刻薄。」想來有點心寒,又有點唏噓,我這句話幾乎噎在喉頭。
靜留以指尖戳了我鼻子一記,啐笑道:「已經很便宜你了。還好,我總算讓你上了心。」
「我們是可笑的一對,不是麼?」我嗤笑著,仰起身子讓我們的嘴唇相碰。「可笑的約會? 你說這叫做情劫? 」
靜留軟倒在我身上。「嗯,記心很好啊。你不是醉倒了的麼?」
我回想起昨夜跳台上那首歌。若果我真的上了公車——若果我沒有給我倆另一個機會,結果,大概只會遺憾我們如此才懂得愛。「那是你自己寫的歌麼?」
「正是為您而寫的,玖我女士。」靜留粗著嗓子說,伸指在我乳頭擰了一下。
我蜷起身子雙手護胸,在她身下咯咯的笑了起來。
靜留微笑著,下頷抵在我肩,目光不曾離我片時:「我會為你做任何事,夏樹。任何事。」
她別具風韻的話音中帶著如斯莊重,我知道自己早就完全擁有她了。然而,感情與理智為此相持不下。我只消說出心願,她便會放棄所有;只消我要求,她會回來,入大學讀書,一切重頭開始。她會將前途拋諸腦後,跟我一起住在這寒酸的小單位內——只消我這樣相求。
我略為調整臥姿,親吻她就在我頰邊的手背。「我也一樣。只要為你。」
我淡淡的回應拭去了她的笑容,但願她能夠理解。今晚我會讓她登上飛機,再次離開風華,繼續她已經開展的新生活;我會讓她飽嘗一切非我所能給予的富貴榮華;我會讓她跑到天涯海角追逐理想;深信有一天,我們的人生道路會再度交匯,一起笑談別來種種成敗喜悲。
我呼吸加快,胸口怦怦猛跳,緩緩將她的手拉至她敏感部位。「像摸我那樣摸你自己。」我在她耳邊熱辣辣的呢喃。
靜留滿不情願的閉上眼,蹬掉內褲依言而行,登時渾身顫抖。但見她一隻手撐住重心,另一隻手笨拙地挑逗自己,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搖著頭,輕輕捉住她那蠢動的手,引導它放慢些。她淋漓的暖意漸漸裹住了我們共同進退的手,她在我身上顫慄。
「看著我。」但她還在自己徐徐崩潰的宇宙內昏頭轉向,我不得不輕拍她臉來招魂:「喂,看著我……」
迷迷糊糊的,靜留張開雙眼,舔著嘴唇。我的手突然越位,一下子佔有了她,引得她的雙股一陣狂顫。然而她的身體很快適應,俐落地迎合著我擺動。若不是她一手搭在我肩頭,一手撐在沙發後面的牆壁,我不信她還能在我上方支持多久。
她的擺動越來越激烈,我仗勢欺人地朝她得意一笑,突然放慢了動作,靜留嚶唔:「有——有甚麼不對麼……?」我肯定她幾乎噘起嘴來。
「唔? 看看這個。我還以為你很厲害啊。」我吃吃的笑著,讓她瞧瞧我濕淋淋的手,激得她臉如火燒,這就要從我身上爬起來。可我不依,抓住她手臂往回拉。此時她四肢酥軟,我知她斷然勝我不過。
我揚起一抹篤定的微笑。「這是因我而來的嗎? 你可以告訴我正是因為我。」
靜留很難得會舉棋不定,然而今次她正是這樣;她開了口,又決定閉嘴不語。既然得不到答案,我立即伸手在她要害之處用功,叫她曉得現在誰說了算。靜留喘不過氣,身子往前一傾便要塌下,幸好還來得及以雙手在我頭兩側架住,沒有整個人跌在我身上。
「你可以告訴我了。」我在她頸上吹氣;這是最後機會。
連連嬌啼中,靜留緊閉雙目,終於穩住了身子;一霎間,我以為大勢已去了。喘息著,她低頭看著我,輕摩我的臉:「甚麼都不用,甚至不用一個吻,夏樹,你甚至不用向我瞥上一眼,卻從來只因為你。」
我呆住了。好像我真的未聽過她的表白一樣,有一種全新的感受,有一種迫切的衝動:今次我務必要報答她的深情。時間是不會等我的,靜留也不會。
我坐起來,一臂攬住她腰枝,餘下的那隻手直搗黃龍。靜留驚噫一聲,委頓在我肩上,身子顫抖,肌肉裹貼著我的手指收放張馳;她呻吟著,一下一下的拍擊著我身體,她的欲求令我幾乎窒息。她在我肩膀上哽咽,無可救藥地戰慄,我知她再也憋不住了。
「起身。來。」我輕輕示意她起來。
「甚——甚麼……」靜留膝頭發軟,茫茫然的聽話照辦。「我……你……想……我——茶都快……」她還在語無倫次,直到我跪在地上,用嘴吻含住她那熾熱的小肉,換來她於極度快感下連連抽氣。她在我饑渴的嘴唇中不停抽搐,摸索著我肩膀以為依靠,被我甩開。
「夏—夏樹?……你——你幹麼……」靜留閉著眼期艾,雙股狂野地擺動。若不是我抱住她大腿,她早就失去平衡了;饒是如此,她還是比我想像中更快支持不住,從我臂彎裏滑落,頹然倒在地毯上。
我雙手支地仰身而坐,硬生生吞下並無惡意的笑聲,看著她顫抖抖的匍匐在地,試圖重新穩住陣腳。
靜留扭臉過來,底氣不足地瞪我一眼:「有甚麼好笑?」
「哈。呃,沒有沒有。別管我。」我瞟向天花板,抹不掉臉上的賊笑。
她好奇地瞇著眼,挨過來移至我雙腿之間,指尖在我敏感的一點上打著小圈,引得來我渾身一跳。「依我看你比我更需要啊。」心照不宣的,她微笑著,晃動那被沾濕的手指。
「還是省省吧,免得你出醜。」我大笑出來。
靜留悠然了然的舔著指頭。「你太抬舉我了,夏樹。」毋庸多想,她立即接受挑戰,將我一把抱住,另一手撥開我兩腿,長驅直入。
我身體不由自主的顫慄。「啊——靜——靜留……」
靜留心急如焚的吻遍我頸上、胸上,亟欲確認她亦是令我情動的關鍵;到了這時,我也再沒保留地交付了,我要她知道,我也願成為她的人,她的唯一。
靜留的動作加快,我喘著粗氣,勾住她頸子將她拉近,要她的溫暖融遍我身;我在她受創的灼灼目光之下情迷意亂,雙股不住地向她身子聳動拍擊。突如其來的,靜留吮住我嘴唇,咬了一口,執意在我身上留下她主權的印記。她越來越深入,我差點就要叫著哀求她不要再離開我,喉頭卻僅能釋出一句無聲的吶喊。
在她毫不留情的攻勢下我高潮了,大叫一聲她的名字,癱瘓在她懷裏。我氣喘未定,心臟狂跳不止,幾乎要跳出腔口。靜留臉上綻放出最最溫存的笑靨,伸手輕輕按住我心口,似要舒緩它的壓力。我雖已筋疲力盡,還是忍不住攬住她頸子沒頭沒腦地狂吻她一臉——我已經開始捨不得她了。
「準備好下一場了麼?」靜留在熱吻之間調笑道。
聽到這話,我張嘴咬住她下唇,惹來她一聲嬌嗔。我咬得太狠了,她禁不住便要躲,我及時伸臂環住她脖子,一屁股坐在她大腿上。
「好痛喔。」我鬆口後,靜留還在往回縮,驚愕中擰起她姣好的雙眉。
「正好,免得你一到半夜就把我忘了。」
靜留沒聽出我話中的苦澀,笑道:「我永遠忘不了你。信我吧,我試過——」
我手臂一緊,使勁將她拉近,我們的胸脯彼此相貼。我盯著她雙眼,一言不發。心裏七上八下的,一方面我有好多問題要問她,一方面卻猶豫有些答案還是不知道的好。
「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靜留馬上說,好像看穿了我的掙扎;她的眼神透著疲憊。
一聲不吭的,我將她推倒在地,膝頭架開她雙腿,手指又插了進去。
「等——」哼,如今靜留倒想要攤牌釋疑了,可是我不理。她的身子毫無抵抗能力的隨著我手的節奏而活動;靜留拚命調整氣息,逐漸軟倒地上,依然未肯死心投降。「夏樹,我想——」
「閉嘴。我不要聽你那些諾言。」我硬綁綁的說,壓上了她身子,在她劇顫之際暢然一嘆。她受不了我打著圈的拇指的擠壓,身體先是繃緊,又在狂濤一樣的慾望中鬆馳漂蕩,在我身下打著顫抽噎起來。過了一會,她掙扎著撐起身子要逃;我看見她眼中的懼意。不過,她到底是怕將來與我長相廝守,還是怕將來與我形同陌路? 我還沒有想好。
她還未站穩,被我粗魯地從身後拉住,一交跪跌地上,我的動作也越來越快,越來越狠。一室之內,再無言語,只餘她如受折磨的哀啼。沒多久,她軟癱在地,大字形的俯臥著。
「我……我不能……」靜留喘著粗氣,雙腿顫乎乎的已無力收攏。
我無視她的反對。一剎那間,我恍若鐵石心腸,對她的需索就如芒刺在背;我一把扳轉她的身子,又攻向她那賁張突出的小肉。
靜留發出一聲痛苦的叫喊,在我的擺佈下劇震猛搖,卻依然未動我一根頭髮。她雙股再三挺起反抗,又屢屢廢然墜落。終於,她眼眶盈滿了迷濛的淚水,我再也忍耐不住,擁住了她,緊緊的將她按在我胸膛。
「靜留……靜留……」我迫切的在她耳邊低喚,自己也是淚流滿面。
在我懷抱中,靜留再次感到安全,放任她僅餘的矜持完全崩壞,死命的抓住我肩頭,痀僂著背,哭著,抽搐著,直至最後的痙攣平息。
我喟然一嘆,溫柔的將她萎靡的身體放倒地毯上,躡手躡腳的走進睡房取了一張被子,回到她身畔躺好,將我倆都覆在被下。我傻笑著,下巴抵在她心口,看著她緊閉的眼皮慢慢抖開。靜留尚在餘波中輕微發顫,張著嘴巴喘息。
「你——你還好麼?」靜留清了清喉嚨問。
我翻著眼。「這不是廢話麼。」
「哎喲,饒了我吧。」靜留故作一哂。
我們相摟相抱,一邊大笑,一邊親吻。靜留打著呵欠,擦了擦眼睛,含含糊糊的嘟嚷了一堆,我哄她睡覺,她也就像孩子般趴下來,在我身下沉沉入夢。我一直盯著她看,直到為倦意所吞沒。
如果我們一覺睡到天亮,可就正中我下懷——若非靜留的手機將美夢驚破,我們大概就真的睡到底了。透過窗簾縫,我望見外面黑漆漆的一團。牆上的掛鐘表示現在已到了上半夜,大概是九時正。
「媽的,我們睡得像死豬一樣。」我東倒西歪地站起身。
靜留悶哼著,伸手摸索桌上的手機。「我是藤乃——」
「你怠忽職守在訪問途中開溜了!! 你現在到底在哪裡?」
毋庸靜留多言,招牌的河東獅吼甫一入耳,我便知電話彼端定是珠洲城遙。
「我在夏樹家。」靜留家常便飯地說,好像我不過後宮三千之一。
「我再說一次:那個女孩會敗壞你!! 我警告你」
靜留只是笑。
「無論如何,你立即給我滾到機場去。還用得著我提醒你今晚要搭兩點鐘班機到伊斯坦堡麼!?」
伊斯坦堡令我更不快。靜留看看我,匆匆交代幾句便掛了電話。“S” 貴人事忙,我沒打算耽擱,只管穿好衣褲。我們沒多久便出發,在附近一所超市買了熱狗,招了一輛計程車趕往市北的內陸機場;靜留得在午夜前抵達成田機場。
往機場途中,我一直默不作聲。經過那一番折騰,靜留果然是餓得狠了,三下兩撥便啃掉熱狗,含含糊糊說話的樣子煞是可愛。她跟我說起將在伊斯坦堡拍攝的廣告,說起之後許許多多其他的計劃和章程,我都聽得糊塗了,不知道以後數周她究竟會在天南還是地北。我甚至疑心她等不到下次休息就把我忘清光了,想到這裡更是恨不得把車子喝停。
計程車終於停在機場入口行人道旁,那裏已是一片人山人海。保鑣們隨即迎了上來,要將我倆護送至跑道處,跟其他工作人員會合。我跟著靜留走過隧道,看了看錶,如今已是十時十五分,時間剛好。
第31號飛機庫內的私人客機已經就緒,艙門大啟以待那女藝人一干人等。令我們嚇了一跳的是,那兒熙熙攘攘的早有幾百名擁躉和記者,在當局臨時所設的黃線區中呼喚著“S”。今日下午傳出的大新聞有如燎原之火,眾人不惜闖進跑道見“S”的決心亦是勢不可擋。
「藤乃小姐」她的監製人兼經理人,珠洲城修滿臉汗水的迎過來。「那些人都瘋了! 他們要你發表聲明,否則賴死不走」
靜留嘆了一口氣,揮手示意修先迴避一下。那中年人朝靜留身後瞄了我一眼,躡足走開幾步。我肯定他在那兒冷笑。幾個保鑣列作人牆,擋住所有“S”擁躉投至我們這兒的視線。
籠罩在射燈的光與熱之中,靜留轉過來向著我,神情沉鬱,挽起我的手貼在她胸前。長久,她開口說出一句話。
「夏樹……叫我留下來吧?……」
聽到她顫聲說話,我不由自主的抓緊她的手。對我,一如往常的,她彷彿有讀心術;我實在想不通,我怎會讓彼此分道揚鑣了那麼久,以致我們幾乎永遠錯過了對方。
但我只是展顏一笑。「有天我會的。」
靜留逼近了一步,我搖了搖頭。她不用再說甚麼。她回來之前,太陽在東面下山,地球是平的;但現在不一樣了,世界重新運轉,光陰再度寶貴。
終於她俏臉上泛起微笑,目光柔柔的放鬆下來;她開口,唇語分明在說愛侶彼此表白的三字真言,聲音卻被飛機降落跑道的呼嘯淹沒。靜留微一跺腳,看來對此相當著惱,我忍不住吃吃的笑了。她還待再說,被我伸指按住嘴唇——即使我想聽那句話都想瘋了。按捺住心頭的嘆息,我假意整理她的衣領,乘機在她胸口處輕輕撫了幾下,彷彿這樣會令我自己的心痛好過些。靜留張臂擁我入懷,我們緊緊相抱,相信天下間再沒有可以分開我們的東西了。
「你回來時再跟我說。」我在她肩頭悄聲道,生生的逼自己放手。
「藤乃小姐?……是——是時候了…」修在後面緊張的說。
靜留在我唇上輕輕一啄,轉身走開,又促狹的指住我:「甚麼時候我回來了,你還不知道呢」
我笑著,看著她於擁躉呼喊聲中步近私人客機。所有人都在叫嚷,記者機關鎗似地不停發問,她的臉在大小相機的閃光燈下熠熠生輝。 “S” 登上階梯,在艙口停住,朝眾人舉起雙手。一時間萬籟俱寂,所有人屏息靜氣。
「我……沒有懷孕。」
這是 “S” 歷來公開接受訪問的第一次,亦是全國上下夢魘的結束;這句簡短的聲明贏得全場如雷歡呼,有些擁躉高興得昏了過去。女明星揮手作別,鑽入機艙,修與其餘人員也跟著進去。
我一瞬不瞬的望著飛機,直到身上手機響起:「喂?」
「你好嗎? 我的夏樹?」
舞衣開朗的聲音總能博我一笑,這次更不早不遲,正是我需要朋友的時候。「我很好。你們旅途愉快嗎? 他爸媽還好嗎?」
舞衣嘻嘻一笑:「哎,斐濟很好玩喔,他爸媽怎樣我不知道,因為我沒去見他們啊。」
「甚——甚麼?! 斐濟?! 你不是說你們要去——」
「 “S” 友情贊助,明白了麼。噢,你要跟雪之說幾句嗎? 她跟我們都在這兒。」
我的下巴快掉到地上了。
「喂,夏樹。如何? 今日靜留有好好款待你麼?」雪之聽來出奇地快活。她今早明明還在風華……且慢……我在昨晚醉倒之前她還在風華。
「那個女人上飛機了麼!? 叫那女人馬上給我上機」
一聽到電話彼端遙的聲音,我的下巴總算關上。
電話又回到舞衣。「你還在嗎? 奈緒不跟你說了,大概是害時差吧。」
我勃然大怒,刷地紅了臉,捏緊了拳頭。「搞甚麼鬼!? 憑甚麼你們在那邊逍遙快活,而我則困在這邊星期一還要交兩份功課?」
「別生氣啦,夏樹! 我們都很想你啊」聽來是命和楯二人在嚷。
「膽敢丟下我你們全部給我死了最好」我慍慍的道,不住踱步。「咦——咦! 這全是個騙局吧? 說要探望他的父母? 那個後台證? 那個派對也是? 喂,你們這些傢伙」想到靜留處心積慮,終於將我請入甕中,我臉上更熱了。
只有舞衣敢挺身面對我的怒氣。「唉,山田老師一直是你最欣賞的導演,人人都知道。要不, “S” 又怎會答應跟他合作拍戲? 附帶還肯如他所請接受訪問? 喂,美女,你可不便宜! 應該高興點」
「但…但…媽的,我……」我結巴道。 “S” 常為達到目的不怕另添麻煩,想到今日種種,不禁莞爾。我悄悄的紅了臉,暗地裏為靜留的所有努力感到飄飄然。
「喂,不要再埋怨了,小夏樹。我們是去了斐濟不錯,可你倒是跟天皇巨星約會啊」
私人客機轟然起動,我猛地扭頭過去。我看著它緩緩滑出機庫,不到片時,客機已起飛進入夜空。我看著它漸漸在夜色中消失,胸口驀地空了,又馬上被對明日的期盼填上融融暖意。
我向著星空微笑。「才不是呢,舞衣。我只是跟靜留約會……只是靜留……」
(完)
本帖最后由 Shinobu 于 2008-5-17 22:39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