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无标题

作者:Shinobu
更新时间:2017-08-23 1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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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Shinobu 于 2010-7-9 05:08 编辑


第二章



「我肯定自己在這裡頗為舒適,庫魯卡大人。」靜留說,好讓國王放心。他親自把靜留送到居室去,又帶上一個僕人來點着燈台和爐子。他們身後是希馬將軍的新任保鑣,一如所料的只管尋到房間的暗角裡站着。


「很高興敝國的陋室尚且堪用,」國王說:「大將閣下,我也着人預備好浴池;房間的後面,過了走廊,便是盥洗間。」


「謝天謝地」靜留驚噫:「出征時最大弊端之一,便是有誰能在半月裡能洗上一次澡,已經算萬幸了。我可以想像我已是髒兮兮的了。」


「正好相反,」年老的男人順着話答道:「大將此等美貌,即使在何種狀況下亦不掩國色。」


「啊啦,陛下;你能勝任為元老院議員的。」


當他們輕鬆大笑之際,有兩名女子進了房。國王介紹她們為侍浴的使役,自己亦告辭出去,途中向那躲在一角的年輕女子再吩咐幾句。靜留聽到那句「要保證她的安全,千萬別讓她離開視線以外」,也微笑起來。保鑣待他離開了,把門關上鎖好,大步流星的走過通向盥洗間的廊子。與此同時,兩個侍女為將軍擺放出奧托米亞式樣的衣物,向靜留一躬,站着等待。


「你們懂得希馬語麼?」她問她們。一人點頭,另一人以微帶口音的希馬語答話:


「是的,大將閣下。我們也會說。」


「啊啦,太好了。」靜留應道:「既然如此,我們該去盥洗間了吧? 我急不及待的要泡個澡了。」


她們又是一躬,尾隨她進了另一房去;那兒早已亮起了火把,呈示着一個直冒熱汽的水池。小池嵌在地面以下,鑲着圖樣精緻的馬賽克。靜留盯住那池水心滿意足的一嘆,抬眼望向她保鑣的雙眸。那年輕女子正站在池子的另一端,似乎在檢查房間。


「夏樹,」靜留說,品着那名字,覺得滿嘴甘美。「相信一切安好?」


女子頷首,移到房的一角,雙手交疊,閉上了眼。靜留被那虛儀逗得一樂,微微彎起唇瓣。那是說她要留在房裡?


她開始為自己寬衣解帶,褪落她套在最外層的厚上衣;還沒來得及脫下那件衣服,兩位侍女已迎上來接手,熨貼地幫助她解下衣物,轉眼間,已把她脫了個乾淨。她將身子浸落水中,同時歎了一口氣。兩位侍女小心翼翼的為她洗抹着,手指揉摩着,讓她繃緊的肌肉鬆弛下來。她往後一靠,雙眼依然落在房角的身影上。


「夏樹。」她說。


女子睜開眼睛,一瞥見將軍裸裎的身子,趕忙避開視線。靜留忽作遐想:若夏樹肯踏進燈台光線的範圍內,她的臉上定會帶着先前那種異色。


「為什麼你總愛潛伏在暗處? 夏樹?」她問,任由嗓音自喉間流洩而出,身體的緊張感消散無蹤。她一直等那女子回答,可是她沒有。


「說真的,」靜留說:「我記得,庫魯卡大人告訴你千萬別讓我離開視線以外? 你要這樣躲着我不看,我豈不是在你的視線以外? 對不對? 」


女子猛呼出一口氣,沒有答腔。靜留一嘆,喟然置身沉默之中。


沐浴已畢,侍女們替她抹乾身體,穿上為她備下的本地服裝。她看見自己裹在一片宛如長袍的布料中,與她們在希馬那兒所穿的睡袍彷彿。兩位侍女謹問她一切可曾滿意,隨即告退離開。如今又只剩她們兩個——她,和她的保鑣。


啊啦,她自忖,這可有趣了。


她在床上安頓下來;平放在地的巨大褥子上,擺滿了補綴着各式花紋織品的軟墊,將奈緒那句「奧托米亞人頹廢」的評語帶至思海。果然是陋室呢。她往後一靠,卻不躺倒,情願瞧着她那木無表情的同伴;那人堅決要躲她視線,死死的盯着地板。


誰想到,我會被攤派上一個私人的斯芬克司(17)? 她想。


「夏樹,走過來一點好嗎? 」她說。


那人一聲不吭的踏前數步,莫名其妙的滿面戒慎。


「到燈下面去。」


又走了幾步。這次總算夠近,足教靜留看清她的長相。


真標緻,她想着,細細打量那張神清骨秀的臉。是一張可愛的臉,小而尖挺的鼻子,富有美感的雙唇,怯生生垂着的眼;與其說威風凜凜的戰士,她更像個漂亮女孩,帶着希馬男人常說的「足以致命」的懵懂風情。靜留好奇她有多年輕。


「夏樹有多大了?」她問。


還是沒有回應,靜留暗自打嘴。


也許她便是國王所說的那些人,她忖度。就是聽得懂她們語言卻不會說的人其中之一。


不錯,從我至今所見,她說不定是個啞巴。她決定改一個方法來問。


「我自己才二十四歲,」她說。「他們說,相當年輕……用元老院某些詆譭我的人的話來說,很嫩。」她嗤笑着補上一句。「我猜你跟我年歲相若。你和我一樣大嗎? 」


沒有回答,她再試:「二十三? 」還是沒回覆。「二十二? 二十一? 二十? 十九? 」


聽到「十九」時,那人稍微的點了點頭。


「十九歲? 」靜留重覆着,再逗得一下微微點頭。將軍又驚又喜的睜大雙眼。


「啊啦啊啦,真年輕呢。」她若有所思的朗聲說:「夏樹還是個小女孩呢。不知你成為戰士有多久了? 也許和我一樣,很早便從軍了? 」


如常地,她的問話僅僅迎來一股沉滯的靜默;她嘆了一口氣。


「我多希望夏樹能跟我說上幾句,即使用她自身的母語也不妨。」她說:「即使我聽不懂。」


沒有回答。


「更甚者,我自己的保鑣連正眼也不瞧我一下。」


聽到這句,年輕女子從先前一直盯住的腳前那一點抬起眼來,直直的望向靜留;後者雖略一驚詫,也照樣望回去。她們就這樣互望了好一會;那奧托米亞人與眾不同,竟能毫不退縮的直盯着她看,令將軍暗暗稱奇。


她的眼神移向女子的雙唇,後者不覺的依樣葫蘆,像隨着本能一樣。靜留笑了,要引女子與她再次目光相接,心知自己雙眸定閃着壞心眼的光芒。奧托米亞人意識到自己剛才所為,臉上一紅,看了開去。


啊啦,這果真要變得很有趣了。


「以一位戰士來說,夏樹實在很動人哪。」靜留挑引着,雙目依舊瞧着女子的眼睛:「而且嘴唇好漂亮。」


夏樹臉上的顏色更深了,如若火紅,儘管還是挑釁似的回瞪過去。


「只不知夏樹覺得我的嘴唇如何? 」靜留無法抗拒的又添了一句——這奧托米亞人簡直好玩之極。


女孩的眉頭開始抽搐,將軍見了,幾乎大笑出聲。


可憐的孩子,她想道。我真是無可救藥,人家明明是來照顧我的,還要這樣子逗她玩。即使在希馬,我也難得會把人欺負得這麼狠……不過嘛,我看是因為要她開口太具挑戰性了——如果她真會說的話。


女子突然轉身,朝她早前佔據着的角落走去;靜留雙眉一軒,見她那保鑣彎下腰,從地板上一布袋——顯然是她早前丟在那兒的——取了甚麼物事,又回來靜留跟前,還是那副架勢——只是,這次奧托米亞人手裡捧着些不知甚麼。


「啊啦?」大將詫道,不知道遞過來的是何物。「夏樹,這是甚麼? 」


夏樹原本扭向一邊的臉又望過來瞧着她,縮手回去掏弄那物事。她先拉了一個扣子,顯出這原來是個小盒子,再打開了,將指頭伸了進去;手指拔出來時,已是晶亮瑩潤。她把那根指頭提至唇邊,開始塗抹起來,用那不知名物質抹得嘴唇光滑油亮。


只把那希馬大將看得心醉神迷。夏樹一開始塗抹嘴唇時,靜留便覺自己彷彿着了魔;等到夏樹臉一扭,把那小盒子又向她塞去,她才猛地驚醒。


「啊啦,」她說,嗓音比平常濃濁:「你們便是這樣對抗酷寒的? 該說,這是一種香膏罷? 」


見夏樹點頭,她接過小盒子,按對方的做法照着辦。因為她雙唇已被天氣冷得乾裂,與香膏初接觸時微有刺痛,但舒暢的感覺逐漸在唇瓣擴展。她微笑着,把小盒遞給夏樹,正巧讓她們的手指在交錯之時滑過彼此。


粗糙,她心想,但溫熱。


「我很高興夏樹對我如此關注,甚至連我的嘴唇也要護着呢。」她說道,被夏樹橫了一眼。忽然,較年輕的女子背過身去,返回她布包所在的角落。


我該由得她留在這兒嗎? 靜留斟酌着,看她又彎身把盒子塞回布袋裡。依慣例,我絕不允准,可是……


「可是」甚麼? 她自問。她說不上來,只覺她想讓那年輕女子留下陪她,即使留過夜晚。思量再三,她下了決定。


說到底,我一向淺眠,她跟自己說。我肯定她不會在那方面對我構成危險,何況,算她真是個精銳戰士,我也不遑多讓。然而,不知為何,我不曾感到半點疑心。


「那夏樹就留下來? 保護我? 」她問。


她察覺對方點點頭。


「你要睡哪裡? 」


她傻了眼,看着房角的人背靠着牆坐了下來。靜留笑了。


「那太不舒適了,」她說:「難道你不想跟我睡在一床? 」


她尚未能借閃爍的燈光看清楚,已感到對方狠瞪了她一眼。她吃吃的笑着,半晌,攀上床去,取了上面其中一張毛皮厚毯,又從十來個軟墊子裡挑了兩個。來到夏樹身前時,她看見女孩臉上——她心想,的確還是女孩般的臉啊——獨有的茫然神色。


「明明有許多,夏樹不用就浪費了,」大將說着,把毯子軟墊遞向那奧托米亞人;後者窘澀的接了,擱在腿上,低下頭去看得入了神。


「還好嗎? 」


點頭。靜留微笑着回到床上躺好,瞧向天花。


此夜無星,她想道。


「晚安了,夏樹。」


回應她的只有一陣窸窣,顯示那人在靜留剛給她的鋪蓋裡歇下了。沒由來的,那個念頭引得大將笑了。


睡罷,她向自己下令。明天還有公事,但今晚,我可以單獨一人好好休息……呃,不是單獨一人啊。有旁人和我睡在一房,那倒是件稀罕事。真怪。我還不知今晚能否安心睡着呢。


她旋即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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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是胡扯! 」千繪吼道:「只要讓你鎩羽而歸,哭哭啼啼的求別人來頂替你,元老院那幫混蛋不惜任何代價。」


「我估摸他們寧願我回不去了呢。」大將澀澀的說:「我總不能說我解決不了這種『小事故』罷。」她引用大執政官(18)針對門鵚蝲形勢所說的原話。


「『小事故』才有鬼! 」她的高級副將回了一句:「要真以為這是小事,阿米蒂奇可就失心瘋了。如今我們孤懸塞外,僅有五團軍力——連奧托米亞的也算進去才十一團——就得守住整塊北地敵擋據報有十萬之數的軍隊! 那簡直是自殺! 」


「確是一項自殺式任務哪——用黎人大人的話來說,我的政敵們就是盼着這個呢。」提到那一位元老院裡的盟友、著名的演說家,靜留神情肅然:「首席元老(19)尚且不能如願地左右投票結果,足見他們為了令我垮台,就是犧牲掉希馬的利益也在所不計。」


千繪搖着頭,憶起了在元老院那場有若凶兆的會議。小執政官接到希馬北部蘇西阿行省(20)總督的報告,因而召開了會議。小執政官宇多田麻生拿着那篇四個多月前寫成的報告,向元老院眾人朗讀出來。


「總括來說,」唸完後,宇多田說:「門鵚蝲人似乎正逼近北方區域。元老院諸君啊,我們須得警惕;此等擴張行為可能威脅到我們在那裡的兩個行省,蘇西阿(Sosia)和阿爾古斯(Argus)(21),都是對我們國計民生極為重要的——蘇西阿的礦產,阿爾古斯暢行無阻的出海口岸,還有周邊豐富的木材產區。諸位元老啊,我們必須行動! 」


坐列上一片哄然,終於有位元老起來宣告:


「誠然,目前形勢值得我們注意。我提議遣出一隊調查人員確定事態再作行動方案。我們和門鵚蝲人有和約,不可以貿然採取敵對姿勢。」


「好一隊調查人員! 」聲音從中間那一行席上蹦了出來。說話的人站起身,耀眼的頭髮似在標示她的激憤:「元老院諸君啊,請聽我說。差遣調查人員便是把羔羊遣到狼群裡去! 我們知道那些北方蠻族的行徑——以前我們不也跟他們有過幾次和約嗎? 最後還不是被他們如此這般的撕毀了? 不,這次我們要做的不是調查,而是軍事戒備。只管差人去調查調查吧,但千萬不要光是調查人員! 我們得遣出一支軍隊,守衛自己的疆域和北方各個從屬國,因為——不管調查與否,我可以保證——黑曜(Obsidian)會繼續擴張,我們的行省一定會受到攻擊! 」


語畢,滿堂隨即紛攘起來,元老也好執政官也好,都叫嚷着比劃着爭取注意,要發表他們的見解。到了最後,大執政官藉着她傲視元老院的巨大聲線,把他們全吼了下去,僅存囁嚅之聲。


「尊敬的執政官,阿米蒂奇大人,可否容我發言? 」有人問,那清朗的聲音立即被認出了是首席元老,神崎黎人。得到首肯,他站起來,邁開大步來到元老院大庭中心,先花片刻整理身上的托加袍——那拖着長長垂褶的衣物是元老院成員於正式場合的標準服飾。他在元老院的朋友們饒有趣味地看着他,知道這是他故意引人注目的招數之一——幾乎就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搔首弄姿。


「各位可敬的元老、執政官,」他說,眼光緩緩掃過眾人:「我同意鴇羽大人的話——我們不能放任門鵚蝲王黑曜恣意的橫衝直撞。若他有能耐鞏固了門鵚蝲帝國,糾合出這樣足以對我們的海(22)周邊土地構成危險的軍力,這對我方是何等嚴重的威脅! 我們絕不會容忍此等禍害,更絕不能姑息養奸,浪費我們寶貴時間,派出一隊由溫文謙厚的外交官帶領的調查人員。然而,我們也不可唐突,因為還有希望——僅有一絲希望——可以在門鵚蝲的魔爪伸至我們北部疆域的周邊地區前,制止他們。元老院諸君啊,想想,我們的軍隊如何擅於將恐懼滲透野蠻人的心,不管他們再野蠻也一樣。所以,審慎的做法是派出駐軍,如適才鴇羽大人所言,先以威懾為手段,盡可能地杜絕實際衝突。一時之間或許不會招致任何傷亡……但我相信,到了後來還是要發生的。是的,派出軍隊吧;即使其餘努力終歸失敗,至少我們手上有兵力可以立即打上一仗啊。」


「首席元老真是老成謀國啊。」宇多田說:「聽來很有道理。我先表態支持他的建議。諸位元老中間有誰要反對? 還是有更好的計劃? 我先請問我的同儕,大執政官遙大人。」


大執政官猛搖她那顆金色的腦袋,聲如雷鳴的答道:「好計劃! 神崎大人,我的好兄涕! 」


大堂立即充滿了吃吃的竊笑聲,有位元老院議員同時趕到執政官石壇,與倒楣的遙耳語幾句。


「『兄弟』,小遙,」看來弱不禁風的議員跟她說:「是『兄弟』,不是『兄涕』。」


大堂裡,首席元老已回到自己的座位,向坐在左邊那人微笑。


「啊啦,」她對他說:「依你在脂粉叢裡的戰績說來,那個字她還真說對了,可不是嗎? 」


他大笑着挨了過去。「藤乃大人,我肯定你會得到這個任務,率領我軍這次遠征。你會接受嗎?」


「你說得好像我還有選擇餘地,黎人大人。元老院的任命就等如希馬的任命,我只能領命執行。」


「不錯,但總有躲過任命的方法——譬如說,在元老院裡有好些盟友,甚至我猜,連首席元老也會發表一下高論。」


她朝他亮出含蓄的笑容。


「要是你問我願不願意接受任命,好讓你依我所望施展辯才、助我得手的話,請容我說——黎人大人,我樂意接受,只為我向來嚮往鄰近門鵚蝲王國的北地風光;同時我也不樂意接受,只為本年度我打算競逐裁判官一職,再在下年度當上執政。」


他向她咧嘴一笑。


「確是難以取捨呢,靜留大人,」他說:「可是,對我個人而言,我寧願你接受了——因為我懷疑再沒有別人能勝任如此危機重重的軍事行動。況且,我相信你把參選的時機推後一屆更為有利‥‥阿米蒂奇手下的惡狗在元老院還是很勢大,雪上加霜的是,今年他們已取得平民保民官(23)一職。不,靜留大人,日後再來競選裁判官對你並無損失。而且,我聽說北方行省的總督極為富有,也極為闊綽——就連那個邊遠險惡的從屬國奧托米亞也是十分富裕。」


「真的?」


正在此時,大執政官的聲音再次轟鳴。


「既然議會沒有反對,我們便採取這個措施。」她聲明:「該由誰來當司令呢? 我先表態願意自薦;這次需要大執政官的手筆。」她宣告着,大刺刺的站起來。


「我反對,」一位年齒略長的元老挺身:「大執政必須留在希馬統御全局;尤其是,我們尚未確認喀喀蚩人(24)對南方行省的威脅已經解除。我建議任命其中一位元老院議員。」


「我附議,」另一位議會成員,楯祐一宣稱:「交給別人來做吧。將大執政官和軍隊同時差派出去處理門鵚蝲局勢——簡直愚蠢。」


聞言,首席元老嗤的一笑。


「楯總是學不好修辭技巧。」他小聲的說。


「正是。」靜留強自壓下笑聲說道:「但他是位能幹的司令官,亦是值得託付事情的好人。」


「我知道啊。」他回答:「當他角逐元老院議席時,正因為這個緣故,我才肯為他背書……但他不是做執政的料子。辯才底氣不足,也沒有政治家的度量。」


「遙大人也是,總不明白修辭術的精要。」她微笑着悄聲說:「可人家倒成了大執政呢。」


「你說得對,然而她的底氣絕對壯着呢! 」他在她耳邊輕聲說。


「諸位元老啊,」另一議員吟誦也似的說:「我動議,把該項任命交與足以勝任的人——就讓藤乃靜留去吧。」


席上再是一陣聳動,靜留和黎人也止住了說話——因為大多數議員都向她們望了過來,尤其靜留。


「我反對,」正當大執政官處於爆發邊緣之際,有人說:「藤乃大人剛剛完成一場綿長的戰事,現在我們又得把她差遣出去? 而且是如此棘手的局面? 不,諸君啊,是時候把其他人送上戰場了;把機會留給別人吧! 我舉薦正堪此任的菊川雪之。」


「這提議我贊同! 」大執政官叫道,急於讓她的下屬統領這次任務。確是如此,她們這一派正需要一場成功的戰役來鞏固影響力,不論戰功還是戰獲。就像得了提示一樣,她在元老院的盟友開始同聲叫好;然而不久,又有另一股反對的聲浪主張採納另一個人選。漸漸的,高亢的爭議聲換成大呼小叫,議會眼見要陷入一片瘋狂之中。


「肅靜! 」小執政官大叫道,轟向大堂中眾元老和扯着喉嚨的大執政官:「我說,肅靜! 首席元老有話要說! 諸位元老,你們的舉止猶如一群患了瘋病的狗! 請你們控制一下自己! 」


終於他們冷靜下來,讓黎人開始講話。致辭的時候,他擺出極森然的神色,盯進每個人的眸子裡。


「可敬的諸位元老啊,」他開始說:「我先前說過,目前形勢可能極為嚴峻。說不定我們已來到維蘇威火山(25)爆發的邊緣。莫非我們想成為赫庫蘭尼姆還是龐貝(26)的市民? 兩個城市都被滅絕了——從地表上熔化殆盡,只為他們對大難將降的預警、最初的隆隆聲音不放在心上! 就這樣,讓大自然的力量把他們捲去了。」


他頓了頓,深呼吸一下,挺直身板。


「諸君啊,我們面對的是大自然的力量! 」他鏗鏘有力的說着:「如果我們也掉以輕心,如果我們不去聽遠方的隆隆聲響,那股力量一樣要湧過來捲向我們的海岸! 對,甚至越過我們的海! 我懇請你們審慎的作出決定,這已不單純是北方區域的問題了。回顧一下即使在黑曜以前,歷代門鵚蝲王的所作所為吧。難道你們沒看到他們的氣燄? 難道你們沒看到他們多麼野蠻,這個民族多麼原始? 他們的野心爆發時就如火山一樣不受節制——連他們自己也不懂得適可而止! 如果我們不把他們放在心上,他們也不會就此罷休的! 」


他轉身向執政官石壇微一屈身。


「元老院諸君啊,」他續道:「我沒打算要反對我尊敬的議員菊川大人。的確,從她過去的功績和操守可知,她可謂前途似錦。然而,我顧慮到將一位從未領軍——連副將也沒當過——的新人送去我們正在討論的局勢,諸君啊,這樣無異於當面奚落命運之神。我們也當面奚落了自然女神——以對方僅是原始蠻族為名,輕挑的將未濺過血的新兵送出去如同訓練演習。不,我認為我們得付出應有的重視,奉上我們中間最好的、濺血最多的,而在這裡——」他說着轉身,往靜留坐的方向伸出手臂:「就是我們裡頭最好的。我相信,沒有誰會反駁這話吧? 諸位元老啊,請聆聽理性的聲音吧。只有藤乃大人能夠震懾這種破壞力,而且,如果震懾無效,也只有她能夠處理這種危局。元老們,我們一定要委派藤乃大人。」


聽了如此振聾發聵的演說,元老院與執政官不作他想,只好把任務授與靜留;她以幾句簡潔大體的說話接受了命令。可是,另一派還有一張王牌沒曾使出,居然連首席元老也失算了。貴胄出身的元老院議員謝爾蓋‧翁,本身也是一位出色的演說家,清楚嘹亮的說話。


誠然,他說,這的確很可能是一場災難,我們必須派出最好的、最勇敢的。可這災難只是可能發生,還沒有真的發生——他們也沒有足夠情報來斷言究竟有多大的可能;所以無可置疑地,為了尚可以扭轉的局勢浪費資源顯然是不智的做法。而且南方還有喀喀蚩人的威脅。是以,他總結說,元老院該差派藤乃大人和她最好的軍團到北方去——但不是她所有的軍團。然後,在軍力上限耍了關鍵的一手:頂多五團人。


「才五團? 老天,這是自殺。」聽到建議後驚呆了的首席元老向靜留說。他與好幾個議員都極力爭辯反對,但其他只想着預算的元老們接受了這個「穩健」的方案,決議通過——教大執政官和她的盟友們滿意之至。靜留的支持者們無疑大為沮喪,然而其時她個人沒有顯出任何不快。到了日後,她才向她的好友及元老院中的長期戰友,原田千繪,挖苦地說起那件事。


如今我們面對的已非可能會發生的災難,而是理應會發生的災難啊,千繪想道。通常一支軍隊起碼要兩個團,一般標準都是六個團。多於六團之數意味着戰事凶險,而眼前的局面保證是凶險的。現在我們來了,僅僅帶了五團人


「那些混蛋! 」回憶已畢,她嚷着:「謝爾蓋! 我真想把自己的托加袍塞進他喉嚨堵上那張爛嘴! 」


靜留大笑。


「啊啦,」她說:「倒也無補於事——千繪大人,至少得等到我們在某處被招惹而發生衝突。然後我們便飛報元老院要求增兵——告訴他們可能發生的事真的發生了。否則,只怕我們只有做好預備。」


「我表弟說他無意中聽到阿米蒂奇的人商量,如果是菊川議員被委派了該怎辦,」另一位副將插嘴道:「大將,他們說大執政還是會把你的軍團要了去。」


她們縱聲大笑。


「啊啦,」靜留稍帶諷刺的說:「我肯定我的軍隊會欣然領命的。」


「你能想像奈緒的反應麼? 」千繪笑得打跌,噎着氣的問。「她會把菊川嚇得發慌,才一天就苦苦哀求讓她回家算了」


「說真的,將軍啊,」另一名副將說:「你是唯一能管得住她的大將。」


大將若有所思的側着頭。


「奈緒大人有點不易相處,」她承認:「但她是出色的軍人,也是任何人能盼到的最好的首席百夫長。」


「我贊成,」千繪說:「她簡直恐怖——尤其是那張利嘴! 可是到了生死關頭,你只想有她——而不是旁人——站在背後。」


「除了大將不在此例。」一把聲音從門口飄進來。


她們抬頭一看,只見正被眾人議論的百夫長向她們走來。她坐在千繪對面,壞壞的笑着。


「對於這地方我只有幾句話好說的,」她說:「他們很懂得怎樣活得舒適自在——再沒有甚麼比這樣伸開四肢躺着更好的了。我從來不明白你們這種上流階層怎能整天直挺挺的坐在你們那些高凳上——估摸你們早就把長棍打**塞了進去,才能坐得竿子般直吧。」


她們大笑。


「這樣挨挨靠靠的,好像很野蠻啊。」其中一位副將議論道。


「我倒覺得,」靜留評道:「說他們野蠻未免不合適。我們希馬人總自以為是世上最文明的民族……不錯,如果我們問問奧托米亞人,或其他別的民族,大概他們也會說我們看來很野蠻哪。」


其他人瞧着他們的大將,不知該對她的言論作何感想。有時她就會抱着這類激進的想法,他們心想。


「怎樣也好啦,」奈緒說:「將軍,跟着你的那個幽靈到哪兒去了? 她開口說話了沒有? 」


她們大笑。對眾人來說,「大將的斯芬克司」已成為常見現象甚至淪為笑柄——皆因,她總是如影隨形地跟着靜留,顯然的把國王那句「不要讓她離開視線」緊記在心。早就過了幾天,年輕女子對她們當中任何人沒說過一句話,結果好些人都認定她是個啞巴——就連靜留自己也開始這樣想;儘管,不知何故,她還是有所保留。她本想向國王打聽一下,偏偏再三忘記了。


「啊啦,」靜留兩眼瞟向站在房間遠處某角落的「幽靈」,說:「你真不該這樣稱呼她,奈緒大人。她有名字,叫做夏樹。」


「他們那些古怪名字! 」一位副將叫道:「他們連姓氏也欠奉——要有兩人名字相同,他們該怎樣分別呢? 」


「他們的名字是有意思的,」另一位兼任傳譯的副將說:「所以,每個名字都應該是獨一無二的。否則,他們會說『二世』、『三世』,以國王為例……一般而言,只有同一家族裡的人才會重覆名字。」


「『夏樹』是甚麼意思?」大將欲待開口,千繪已發問。


「我想,那是『夏天的孩子』,差不多是那意思。」


眾人先是一愕,隨即哄堂大笑;就連大將也難以遮掩住吃吃的笑聲。


「夏天的孩子? 」奈緒哼着鼻子說:「簡直是我生平所見最冷的『夏天』」


「不怎麼……配她啊,對麼? 」千繪總算從大笑中迸出話來。


「啊啦啊啦,」靜留責怪着,自己也忍俊不禁:「你們不應說這樣的話——夏樹在這兒呢,她聽得懂我們說甚麼。」


也果真如此,她們轉頭去看時,大將的保鑣正凶狠的瞪着她們,立即止住了她們的笑聲——唯有首席百夫長毫不慌亂,反倒輕蔑的哼了一聲,使那被觸怒的女子眼神更凌厲了。


「哎,滾你媽的蛋,完美——簡直完美啊! 」她大笑着說。


「奈緒大人,說真的。」大將以責備的語氣說。


「是的,對不起,將軍。」紅頭髮的女子露齒而笑,肩膀依然笑得打顫,瞄一眼那位站在房角瞪她的女子,漸漸的瞇起兩眼,壓下了嗓子。


「我丁點兒也不相信她,」她低聲說:「大將,你不該把她留在房裡;誰知道她是不是刺客。」


「那麼她早就有機會把我殺了,」靜留款款的答:「至少會試過。不,奈緒大人,我對夏樹沒有懷疑。」


「話是這樣說。我就看不順眼這些奧托米亞人,他們眼睛那畫的是甚麼啊——令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


「我喜歡啊,」其中一位副將小聲說:「那顏色,你看,讓他們的眼睛好像更突出了。事實上,放在夏樹小姐身上尤其好看——正因為她眸子的顏色。像貓一樣。」


「我想,」千繪咧嘴笑着加入:「不管甚麼放在夏樹小姐的身上也尤其好看,你同意麼,靜留大人? 她其實很漂亮啊。」


靜留微笑:「不錯。」


又有一位副將大笑出聲,眾人都看着他。


「你知道麼,」他悄聲說:「有一半的士兵已像牲畜發情般盯着她了——聽清楚了,只是盯着而已。她太嚇人了,沒誰敢接近;但這種氣質,再加上她從不說話,更令他們全都認定她是那種——奈緒大人,天上他是怎說的?」


「性感而沉默的類型,」她答道:「怎樣也好,他們也不可能看不見她,大將啊,她總是尾巴一樣跟着你。」


「啊啦,」大將莞爾,雙眉卻蹙起:「啊啦。」


千繪察覺到友人神色之間的不悅,不禁納悶,便決定改改話題。


「好了。大將,今天的日程有甚麼? 」她問。


靜留從沉思中驚醒,抬頭望她。


「我想,該是盤點輜重,」她說:「是時候作準備了。」


她扭身站了起來,挺立於剛才坐着的羊毛氈子上,其餘各人也隨之起身;她動手穿上皮靴,綁緊鞋帶。


「整備各軍團,我要檢閱。」她邊指示邊走向門口:「我在廣場與你們會合;我得先去見見兵働。」


他們依令去了。靜留大踏步的走在奧托米亞王宮的廊道上,她的保鑣跟在後面。她緩下腳步,告訴那人走在她身旁,跟自己說這是預防萬一。


夏樹無言的順從了。我真傻啊,她想道,我肯定沒有疑心過她是細作,更不是會在我背後插一刀的刺客;哪我為甚麼定要她走在我旁邊? 說到底,她不過是我的保鑣。


她從眼角瞟向那人,看見她鼻子驕傲而挺拔的側影。目光向下落,她注意上那件無疑令副將所言的「發情牲畜」更覺火上澆油的黑色軍服。那是度身而造的衣物,不單跟奧托米亞的常服不同,甚至異於希馬軍服——稍覺寬鬆的褲子,標準的胸甲,冬天時套着上衣和蓋上大袍。正好相反,這件軍服似為黑色的合身襯衣,掖進前幅底下收束嚴密,顏色相近的褲子看來也比希馬款式更苗條,鋪上大片大片的皮革把大腿裹住,用皮帶捆好以防滑落小腿。同樣的,襯衣也被五條三指寬的皮帶交錯身子勒緊了,更加地服貼着身體的線條。皮帶上鑲有好幾個護鞘和細小的口袋,好放些小武具、暗器之類。就她眼前所見——沒有胸甲。


總的來說是一件複雜的服裝啊,靜留心想。但是,真的——十分的賞心悅目。


她起初以為這是奧托米亞的標準軍服——但那次出席奧托米亞軍隊的演習令她否定了那種想法。一問之下,她被告知那是狼奔騎兵隊所獨有的軍服;後來,又從那部隊裡帶幾人來向她引見了。她在心中暗記一筆:沒一個能把那軍服穿得像夏樹一樣好看。


拐過轉角,她們遇上幾個正在搬動包裹的僕役。奧托米亞人立即止步,向她們鞠躬。靜留微笑着偏了偏頭,沒有停頓;然而夏樹則不睬不理,沒有半點意識到他們在跟前的舉動。過了片時,靜留跟她說話。


「夏樹真是很孤峭寡言呢,」她淡淡的說,腳下不停:「怪不得他們有時會稱她為斯芬克司啊。」


感應到年輕女子身周的溫度明顯的驟降,她笑了。


「而且很冷喔。」她又添一句。


結果換來某人忿忿的一下悶哼,算是回答。


「夏樹,」她謹慎的發音:「夏天的孩子,嗯? 」


這次,即使她僅在眼角偷望,也不可能不察覺某人的怒視目光。她扭頭過去向着那黑髮女子,看着她的臉。


「很美麗的名字。夏樹。」


她幻想自己在看見保鑣通紅的雙頰前已感受到那股燙熱。怒視的目光消失了,換作完全迷惘的神情。將軍微笑了。


她們繼續前行。






注釋:


(17) 斯芬克司 (Sphinx),希臘神話裡獅身鷹翼人臉的異獸。盤踞通向底比斯的大道,向經過的旅客出謎語,因答錯而被吞噬者不計其數;後為悲劇英雄俄狄甫斯破解,不忿自殺。斯芬克司象徵了死亡和破壞,又是謎一般地神秘莫測。

(18) 大執政官(Senior Consul, 拉丁文Maior Consul)。兩位執政官當選後任期為一年,雖有大、小執政官(Junior Consul, 拉丁文 Iunior Consul) 之別,其實二人權力相等,每月交替主政,彼此互有否決權,與其分稱大、小執政,倒不如說左、右執政更貼切。一般認為,首先當選的執政官者為長,又云年齒資歷較高的為長,尊為大執政官。

(19) 首席元老(Princeps,Princeps Senatus 的略寫),任者一定是貴冑出身的元老院成員,常為德高望重的雄辯者,發言足以影響辯論的去向,接近於議會主席;首席元老的權力隨着羅馬從共和走向帝制而擴張。原作者設定中,希馬的首席元老為終身榮銜。

(20) 古羅馬把意大利半島以外、征服兼併所得的區域劃分為行省 (Province),以總督管理。極盛時,沿地中海一帶的北非、近東土地,與幾乎大半個歐洲,都被羅馬納入行省治下。行省的豐饒物資是維持羅馬強盛富足的重要基石。

(21) Sosia 和 Argus 二字均有歧義。Sosia 是社會主義(Socialism)的代稱,在意大利文中又有替身、複製品之意;Argus歧義更多,在希臘神話中名為Argus的就有眼睛變成孔雀尾的百目巨人、為求取金羊毛的英雄伊阿宋(Jason)建造大船Argos的優秀船匠、以及後來被伊阿宋從海難救起的俄爾科墨諾斯(Orchomenus)的少年之一;其餘不贅。

(22) 古羅馬人認為地中海是大地的中心,也將地中海稱為「我們的海」(Mare Nostrum)

(23) 平民保民官 (Tribune of the plebeians, Tribunus plebis) 從平民中間選出,共有十位,是平民參政的晉身門階,任期一年。職務為保衛平民權益,在位期間神聖不可侵犯,任何對保民官作人身傷害者可以立即被處死,保民官亦可以處死任何妨礙其職務的人。有權召開並主持平民議會,提出立法方案;亦可召集元老院議會提出建議,有權否決政府或元老院任何對平民不利的法令和決議。但其權力只在羅馬城牆內有效,行省不受其節制。平民保民官可算是官小權大的職位,在政治鬥爭中尤為要害

(24) 原文Cacat,原出於拉丁文罵人的俗語Cacō,cacāre,意思是「便便」

(25) Vesuvius,維蘇威火山,位於意大利西南部、那不勒斯灣東岸的活火山。

(26) Herculaneum(赫庫蘭尼姆) 和 Pompeii(龐貝)。公元79年維蘇威火山爆發,兩城被火山灰掩沒毀滅。


本帖最后由 Shinobu 于 2008-7-10 04:08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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