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
在石平县,福禄共有五处大宅,其中三座是余兴用的,还有一座用来日常居住,再者一座就是专门安放他以及手下从各处觅来的女童。
“入过此宅门,须过三鉴人。一见不苛人,二见行知人。见过点青人,从此入华门。”
这顺口溜是经年在这宅中办事的随从总结出的经验。
女童初入,大抵条件不至高,由于身上的尘,脸上的土一时半刻的都遮着,所以挺难看出这模子好不好。过几天后,等她们洗尽了纤尘,就要看行知的“慧眼”了,这些行知的出身大多是名院的鸨母,见过的货色多,手也捏的准,让女娃脱了衣服给她们验验骨,将来的形态,姿首就能算的八九不离十,送出去的定价当然也就清了。
嫩儿入院已过三天,这日,她就是被人领着来到了大厅。她一眼看去,里头个个都是与她年龄相仿的女童,最大的也不超过十岁。
“去去!排那儿去!”
带着她来的家丁推了一把。
她一个踉跄,走到了她们中间。一共五排十列的人,整齐的站在厅中,待家丁敲了声锣,一下子鸦雀无声了。
几个装扮鲜活的妇人走了进来,身边的随从手里各捧着一个木盘,里面分红、黄、青三色小花,也不知是做何之用。
行知朝掌锣的人送了一眼,男人便喊,“脱衣!”
女童们个个不知所措,她们虽然不识字,但这总是懂得。更何况有些已过八岁的,或多或少从自己的娘亲那儿听过这套子说法——女娃子让人看了,就不值钱了。
嫩儿夹在这群人间,倒不是也有那种想法,只是不确定接下去要干什么,旁边的女孩也没有要脱衣的动作,个个左顾右盼看别人的行动。
行知一见,脸色紧绷,家丁又叫了声脱衣,还是没人动。软的不行就得来硬的了。
“去,把她们的衣服扒了。”
行知一个昂头,后面的家丁就开始像鬣狗扑兔般朝人跑过去,从第一排起,开始脱,女孩们受了惊吓,也到处窜,一时间不能脱得。
“呸,什么东西。”
行知们不耐烦的嘟囔了一句,见眼下的情况,今年这批雏儿脾气还挺倔,“叫‘火手’来,看来不弄得杀一儆百,这帮东西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了。”
一个老资格的行知吩咐了一声,身边的侍女立刻就掉头出厅了。
嫩儿个儿小,体瘦,似乎不碍眼,其他人纷纷被人追着,她也只是往后退了几步,不巧正撞上了一个同样站在后方的人,这人本在第四排,如今还是站在那个位置。嫩儿一转身,看到一个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女童正静静的环顾眼前的情况,嫩儿只能望见她的鼻尖与下颚,女童皮肤亦也白皙,脖颈之处彷如玉雕。她看到嫩儿的眼色,一看身形就知道她的年岁比自己小。
“你站着做什么?”
说着,便解开了自己的衣口,嫩儿瞧见有了先模,也照跟着脱了起来。起先往这里来的两个家丁,见两童正在宽衣,便朝别的方向逮去了,空阔的大厅里,尖叫声不绝,这些声音往往又朝着墙上反弹回来,弄得行知们越发不高兴了。女童脱完衣服,见嫩儿也毕事,便伸出手牵起她静静的走到靠北的墙面,那里不易撞人。那种稳健的步态,让行知们像是叶中看花般一目了然,纷纷朝对方使了个眼色。
骚乱终于平息,有些咬破了家丁皮肉,因还无鉴品,家丁不敢冒然出手,万一打坏的是‘秀苗’,他们可赔不起,可见厅内还有几个顽硬的没被脱衣。
此时行知身后的厅外小院已来了一个壮丁,那人身边放了一盆炭火,一把匕首。狂暴的女童被他们制服后,送到行知眼前,一番过目,被贴上黄花的仍旧送回队里,贴上青花的就直接接着送到门外。那是,黄花少,青花多。
“这么严实,福老爷不会问?”
一个行知问另一个。
“福爷交代了,这次是‘贵质不贵多’,这几个都是三流货色,送去了也码不了多少钱。”
听这一说,身边的同伴便安心了。
门外的这一壮丁,被称为“火手”,每个被送到他面前的女孩,都逃不过或毁或伤的境况。这还需看他的心情,如果在输了钱或是碰巧受了气,便从狠处下,用烧红的碳烫女娃的脸,这一烫非同小可,送来的女娃被这弄过,伤后复原的极少,最好的情况就是留一块丑疤,要不就是伤口化脓无法医治,凄凉的在街头死去,没人来救。要是火手心情好,只拿刀子一跺,截去双手两指,剧痛过后放出门出,日后说不准还有个婆家要。
这套子方法也是福禄想出来的,一是杀鸡儆猴,二是自己找来的后备,再怎么样也不能让别人拣去了。
嫩儿不知是因为身冷还是由于听了外面的惨叫,全身抖的厉害。
行知们分三人一排排的看。大厅里剩余的三十多人都经一一鉴别。她们或是捏捏女童的肩骨,或是她们的周围绕圈圈,差不多弄了半个多时辰。盘中的贴花也终于全部发完,这下就没她们什么事了,只需等在一边,再做一步骤就能拿到酬劳。
“青归青,黄归黄,红归红的排好勒!”
家丁一说,大家各自看看对方头上的花,不消一会儿就重新组了。
这样分下来,青共十六朵,黄由九朵,而红有六朵。
“红儿的跟我走。”
一个行知站到红排头,叮嘱着说,嫩儿最小,只得跟在末尾,前一个便是那个刚才率先褪衣的女童。
福禄早些时候便到了这里,在东厢房的坐了会儿。这屋是这宅子里唯一装饰比较精美的房间,放着几本手抄的古书,挂着四幅水墨山画,文气盎然。
“福老爷!李妈妈要见。”
门外的小厮说。
“进!”
行知推门而入,后面跟着六个女童。福禄先入扫一眼,果然两个他相中的都在里面。喜色上露,李妈妈以为他又做成了什么大买卖。
“哟,福爷起色真好勒。又做成了什么大买卖?”
这帮行知即是鸨母出身,免得有有喜欢阿谀奉承与人攀谈的习惯。福禄在她们相货的时候,故意不说自己看中的那两人,也是为了考验考验自己的眼力是否能得到众人的承认。见**这样问,他也没答什么。
“幸苦幸苦。”
福禄眯起眼睛,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他看到了嫩儿,也看到了再嫩儿之先两日被一个癞痢头的男人卖出的女孩。
“这些都是‘秀苗’,一定错不了。”
行知往她们身上扫了一眼。
少女虽不知事,但见刚才凶恶的行知对眼前这人卑躬屈膝的,料想也不是自己能够反抗的角色,几个少女低头视地,犹如受惊的鹌鹑。福禄一见,只有他中意有加的两个女童没有露出那种窘迫之色,前者虽然静谧不声,模样也顺从,但眼里透出的那股傲然,犹如凌雪牡丹,小小年纪就有雍容之气,可见非凡。而嫩儿,因而年幼不明权贵,也淡心的望着福禄,因此人她早也见过,并无特别,所以露出一种宁静淡泊,非莲无以比拟。
福禄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福爷准备何时请‘定青’人?”
“过几日吧,你先带她们下去,我算是看过了。再去刘管家那里支钱。”
行知千般道谢后,便领着众人退下了。
五天之后,“定青人”来了。
行知们见过他几次,每次都一副死人脸,他穿着不怎样,背着个大木箱,可院里伺候的家丁可不敢怠慢,就连福禄也得客客气气的对他说话。定青人脾气极怪,他愿意就一百个好,不愿意你废了他也不怕。福禄当然得拿捏妥当,这些都是为了他手上的绝活——“生纹”。
行知带着前些日子被挑出来的女童,进到一个极宽敞的套间,房中有房,在里室,定青人已经开始准备起来了。外房等在那儿的有福禄的管家刘铳,另三个行知,还有福禄。领路人进屋后,也站到了他们那排里。
“各位行家来看看,这次定谁的‘青’呢?”
福禄保着心中的人选不说,故意开了个场。
众人窃窃私语,后来行知中最老资格的人说话了。
照例先是要夸福禄有运,能聚到如此优秀的苗儿,再来就开始对六女童各个评头论足一番。
嫩儿排在最末,因她年龄最小。再往前推,就分别是,七、九,十、十、十一岁。
“各有千秋,要我怎么说呢。”
行知说——这是客气话。
福禄摆摆说,让她继续。
“这些娃儿都人比花娇,可论起那‘气’,是左起第二最有华像。”
行知说,福禄点点头,让刘管家把她带上前来。
历年定青的女童,约定俗成的规矩只为一,因为定青所刻之“生纹”要价十分昂贵,也保不了多选了将来到成了平平的货色。但今天,选出的人后,房内还没有散场的意思。
刘铳了福禄的意,心想八成是心里还有一个人选没定。这时嘴上的撇着两道细须的管家开口了。
“老爷,我看那个也不错。”
他回到福禄身旁,指了指嫩儿。福禄眼睛一亮,神色却不变。
“看准了?”
他问。
“绝对没错。”
听他这样打包票,各个行知也慢慢会了福禄的意。在灼视一番,却也觉嫩儿与众不同,纷纷赞其好来。
“那就带人吧。”
福禄说着起身,让四个侍女带着挑出的两位女童进入里室,其他的人一并散了。
定青人是个约莫六十多岁的老头儿,模样不好却很精神,屋内极暖。把两人交给定青人后,刘铳就抹着汗出去了。嫩儿看到这里有两张平板的台子,说是台子又在上垫了厚厚的棉盖。台面要比她的人高出许多,低旁有小木梯,看来是专门为年岁不大的孩子准备的。
与她一并进屋的,恰就是先前那位女娃。两人站在那儿,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这来。”
定青人招了招手。
身旁的女童率先往前走,登到了台上。
“先生一个一个来还是?”
侍女问。
“不急,先弄大的,再弄小的。你们得给我按住,别让她们乱动。”
侍女点头。
嫩儿岁小,被一个女侍抱着上了台面。相对的两条长台,侍女为她们宽了衣。嫩儿见同伴俯身躺下,整个人像一尊小玉人似的在那儿一动不动,自己也照做。两人顶头相对,定青人在身旁的皮革套里取出骨牙针。
“福老爷要什么花样?”
定青人问。
“大用‘牡丹’,小用‘莲花’。”
侍女答道。
定青人看着‘牡丹’之人,想了半响。便着手开始动了。
嫩儿看到面前的女童眉头瞬时紧皱,双唇紧抿而渐失血色。不一会儿,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上开始滚落。
“你怎么了?”
嫩儿不解的问。
女童不答,却只是用力的忍着什么,嫩儿看到她满眼都是一个“疼”字。
定青人在她身上刺下正是“生纹”。
传说这是从战国墨家传下的手艺。墨子以手艺起家,墨家弟子更是散布天下,有些难免要混于王庭之中,为方便行事而又能使各人识得同伴,就专门诞生了这一“生纹”绝活。
生纹种类大约分两种,用丹砂或牦血刺入皮肤,这种符号只有饮酒之后才得显现。二是在一人极其年幼时刺下生纹,生纹会随着人的成熟而慢慢“长成”。也就是说,如今定青人在女童身上刺下的花样,虽是极小,可待她风华绝代之时,生纹也会愈加艳丽。
既然二人是要被送去那烟花之地,定青人得选最好的位置来安置他的笔触。“牡丹”之图被安在了少女的背脊。
牙针所刺之处,剧痛无比,此刻少女身感万蚁咬噬之痛。
定青人点下最后一抹嫩红,按着女童四肢的侍女纷纷探视,只见一朵半掌大小的牡丹,层次分明,色彩明艳,不止如此,旁边的修饰更衬得它犹如真物,栩栩如生。
与“牡丹落花”之女不同,嫩儿接着牙针的第一刻就嚎啕大哭起来。这远不是五岁幼女能承担的痛楚,她挣扎着无奈四肢被缚,身体的晃动使定青人难以下手。
“再来两个。”
定青人唤过闲着的女侍,四个大人一起用力压平嫩儿的身体,只留出腰段这处。那种尖针一阵阵的来,好像下毛刺雨似的落在嫩儿腰上。
“娘,娘!”
嫩儿大叫,可没人理会。眼泪与汗水并下,打湿了她颚下的垫巾。倏然有只手,抚住了她的右脸,嫩儿模模糊糊的瞧见,原是对面的女童正把手伸着。她的嘴唇渐渐恢复了血色,但眉头还是紧锁的,勉强挤出的一点笑容,让嫩儿看着更加疼了。
这虽有些用,但嫩儿还是哭,她就感觉有个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腰盘那儿不断的刺着。往往是新疼还未消,后疼又来到。一阵阵的层叠,让她受不了。到最后,嫩儿的头好似受旱的禾苗,厥在了垫巾上。此后定青人再怎么做,她也伏着,没了声响,眼睛却直愣愣的看着面前的女童,也不知再想什么。
侍女看着定青人一步步的把图刻在嫩儿的腰背上,各个眼色惊艳,与牡丹雍容华贵不同,定青人为小女娃刺下‘拈花图’,佛手乃做拈花状,而那半绽之莲也不像普通的花品着以嫩红、玫红之色,而以淡蓝、黛青为调,实在妖冶。
定青人完活后,照例是要叫人将批语送给福禄的。一开字条,福禄就玩味的笑起来。
“有意思。”
福禄心想,卷起了纸条丢到了火盆里。此时此刻,他不仅想到了前不久在庙里求事业的签辞,也暗自拍定了这两个女童新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