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九谌歌 于 2010-7-12 21:29 编辑
NO 2
磁铁
晃着圈淡银的手机屏幕上,数字表盘恰好嵌在照片幕墙两个人制服胸前的名牌间,白石惠的惠,绯山的绯,不巧被那行时间遮得严实,它跟绯山小心翼翼地打报告:还有7分钟整凌晨。而目下她正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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绯山辗转,蜷成一小团,深沉的黑暗里轻轻拿牙磕着指节,失眠。
她总忍不住想,干他们这行的,跟当佣兵多么像,接到一个指令,就赶忙加满血,带上装备,马不停蹄地奔赴一个地方领受任务。
身边被褥厚实,却冷得发潮,那位暖炉外出做任务去了。道不容辞地。
又是事故,工地现场,据说伤亡严重,亟于医生调度。绯山摸了摸自己动辄惨痛的伤腰,不知道该失落自责还是黯然哀伤。到了关键时候就掉链子——这以前不是藤川的绝活吗?
白石接到电话,仅仅用了三分钟就穿戴收拾好了一切,俯下身想交代两句话,绯山却猛地拉起被子蒙住了头。
“干什么?”
绯山扯了下被子,露出两只眼睛:“问我干什么,今天可是休第一天年假,干什么找你你就去?”
白石拉好制服衣领,站在床边凝重地咬唇,听罢此言似笑非笑:“缺人手,该我去啊。这,说什么傻话呢,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绯山医生吗?”
“怎么就不是了,我怒你不争!”绯山再一次把头蒙在被子里,伸出来只脚要踢她,可还没踢上什么,就听到防盗门咔哒咔哒,咣得一声,拉开又合上的响动。
她腰部受了伤,白石下狠心请了年假留家照顾她,结果成了这样,可见年假是多么不靠谱的东西。她想起白石三个小时前那个高度紧张的眼神和绷直的身体,拿手捂了捂眼,哼了一声,又转侧了一个方向。
跑慢一点又不会死,那句注意安全可还没吼出口呢,噎在心口隐隐发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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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年周末约了大伙出去唱歌,她白石惠总是素面朝天,走在一行人中苍白疲倦,却仍艳压群芳。绯山看着觉得别扭,有一次其他人正唱得欢乐陶陶的时候,她拉过白石的手起身,尽量平心静气地说,那个白石,我帮你小化个妆好不好啊?
白石茫然地随她坐到角落里,神色拘谨地说好。
绯山内心叉腰大笑:原来优等生你脱掉制服是这么腼腆温驯的人吗,我这要是整你可怎么办哟。
然后她凑过去,细致地帮白石涂唇膏。那唇形美好,她却心不在焉,视线飘忽于人家的双眼。最后打量半天,犹豫好久,决定说:“不给你画眼影了。”
白石投递一个疑惑的眼神,她就摇头:“画了也没什么用,你看你已经有这么霹雳的烟熏妆了。”
白石一愣之下,轻轻扯了扯嘴角。
其实绯山那会儿在想的是,白石那么微仰着脸,欺近看,眼睛明亮如水上月光。
多么温暖柔软的眼神。
那天她再一次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说,走啊白石医生,我们合唱首歌吧。
指间的温度渐渐明晰,笼在记忆深处,白石惠的歌声像她那双眼睛一样,很软很暖,像夕阳残照从西方一路溜下,将所有人拥抱。
那对绯山自己,是再也无双的最好抚慰。所以她这一瞬间想起来,更加睡不着了,凉而滑的被面熨帖地触着她滚烫的脸颊。滚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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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有时候也是可以非常傻的,傻到你恨不得上去搡她一把,冲她吼句快给我睡醒!绯山觉得这种状态涉及白石的根本属性,她以前讨厌她那种分明厌恶畏惧却装作接受一切的样子,好像默默地不苟地承受着多了不起的东西。
那会儿总想问她,白石惠你擅长一切是吗?我怎么看着你也没三头六臂呀。
但后来机会到了,倒不需要她去刺她了,因为白石自己陡然刺了下自己,用她那种惯常的理所当然逆来顺受的方式。
那是周末值班,食堂里,绯山心满意足用完餐拖沓着步子到窗户边,抻几下胳膊。这时白石也几步走上来,她听到声响,就转过头,朝她一笑,眼神恬淡。
白石手撑着窗沿看看外头湿淋淋的马路,慢吞吞转过身,一边两手搭在一起,一边侧头看着绯山。后者莫名其妙,问,“怎么啦?”
白石慢条斯理吞吞吐吐:“能问你个问题么?”
“问。”
白石欲言又止,“跟我待在一块,什么感觉啊?”
绯山说,“还行吧,挺轻松的感觉。” 她打了个呵欠,眼神夏天般湿嗒嗒的。
一只手擦过她挂泪的眼角,长期以来,习惯性帮她带饮料,点餐,占位,递纸巾,摸额头的白石,伸出她那纤长的手指再一次习惯性地这么动作了,然后带着那么点羞怯和期许:“我说,不止是挺轻松吧……”? ?? ?? ?? ?? ?
绯山幽幽抬下巴睥睨:“你还想我说什么什么啊?”
白石一愣,没精打采的眼一点点耷下眼皮,仿佛那瞳孔里溢着悄然的叹息。
到底在失落什么呢?绯山腹诽,欺身一捶砸上她的肩,凶巴巴,不轻不重的力度:“你到底要不要求我跟你在一起?给句话,我保证不说就没第二个机会!”
白石猛抬眼,彻底傻眼地看着她,过了好半天才犹豫地反问:“那个,你看得清我是谁吧?”
“哈?说什么呢,你被洗脑了啊?”绯山恼火而脱力地附赠她一拳,扶额,“得得得,行了,白石医生,赶快值你的班去。”
浅浅吸口气,深深低下头,把病例紧紧抱在胸前,没什么好脸色地,拔腿绕过白石往外走。
手腕不期然给白石扯住,她一脸凶横地回头,却见白石朝自己迷瞪着眼,恍惚而无措地戳在那儿,笑。
她就是忘不了那一天,白石站在餐厅的窗口前,四周无人,窗外树梢给微风擦过,诗歌一样的沙声硬是挤进她心底罅隙,跟心跳一时你我分不清楚,优等生白石肩上一层初霁光晕,笑得那叫个……愈发的乖巧羞涩,她除了默默感叹,真好看,什么其余的想法那一刻都没有了。第一次觉得值班也没那么的累和苦,起码还有好话悦耳,有好景色呆在那给你看。毕竟已经多长时间,心照不宣。
向着医院蜿蜒的回廊,白石稍微用力地捏了下她手,仿佛松口气,仿佛感慨,“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呢。”
绯山撇嘴,反扯住她要回归岗位,斜睨地笑着:“嗨,傻瓜,聪明点好吗,沙拉酱还在嘴角挂着呢。”
不可思议的轻松和疲倦。
还有不可思议的不擅长,白石惠这个人,对于告白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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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一动不动的,仍旧没电话进来,绯山干脆拿到手里把玩,盯着屏幕逐渐眯了眼。兴致勃勃了无困顿。
幕墙上这张照里,白石手搭着她肩,笑得亲疏有度。她暗自咬牙,却似和蔼可亲,乍一看上去,春光烂漫很是难得。
“哟,绯山医生你看这照上你眼神很温柔。”急救部门的小护士凑过来看了眼绯山的手机,怪有些没话找话地打趣,“真的,很很很温柔呢。”
一旁端着病历的白石正探手检查伤患腿上的石膏,听到绯山一阵大笑,也忍不住探头过来看,眼神从那屏幕上扫过两下,立即不动声色地移开了,同时抬手摸了摸鼻尖。
照片上绯山笑得在眼睛上都下了劲,眯得看不清瞳孔,眼角微有些弯弯,睫毛细腻可观,几分温柔缱绻。
……得得,温柔才怪呢好吧,眯起眼是因为当时她眼睛里满是恼火,那只手,就伸下去那只,可正掐着我呢!——白石默默地看着她越笑越肆意,叹口气,自己也莫可奈何地抿了嘴角。
小护士笑叹着挠了挠后脑:“两位医生长得又好,又能干,果然还是很好的朋友啊,能有这样亲密的照片,感觉真好。”
“嗯,”绯山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松松抱了臂,一眼眯起,一眼斜吊,拿余光睨着白石,“亲密的朋友哦,是这样子啊白石医~生~?”
她心里早笑出声了,几乎都能想到白石那一愣之后会怎么回答:是啊,跟绯山医生是很紧密的朋友。
无它,了解她太清楚了。虽然无聊,但又挺爱看她一本正经说这话的样子,每次每次,语气拿捏得那么准,不近不远,不深不浅,跟做病理学实验似的。
谁料白石看似漫不经意地捏了捏耳垂,一边俯身帮右三号床的病号掖了掖被子,一边答:“唔,比两块磁铁吸在一起还要紧那样。”
“这比喻真够新奇的……”
“那是。”白石上前拉她手,满不在乎。
绯山给她那暧昧语气吓得心惊肉跳,张大了嘴,半晌气恼道:“你揶揄我啊!”
“要揶揄也是揶揄我们两个人吧。”白石淡淡地顶了句嘴。
一旁小护士面面相觑,“咦,什,什么意……”
白石这时笑了,踏近两步指了指墙上禁止喧哗的标示,乖学生脸孔上总算有了一丁点慧黠:“绯山医生今天不值班的吧,这么晚还不走?”
绯山:“你管得着我!”
“诶,我有车。”白石自然而然地握紧她的手,自然而然地一路这么拉着出了病房门,进了更衣室,像拖一个赖在家里的小朋友去上幼儿园,更衣室的门一关,白石回过头,轻叹着笑了,“你又逼我。”
“我逼你你就说,刚才那话也太直白了!”
“直白你不乐意,不直白也不乐意,你这人可真难伺候呢。”白石朝她眨了眨眼,根本不给她回嘴的机会,装好衣服转身又抓了她的手一路行至电梯,对着铁皮,眉眼格外娟秀清新,乐得堪是细水流长,“何况那还直白吗,多么诚恳啊,你老在那想什么呐?”
白石那天心情可真是好,于是绯山格外的无语凝噎,想吼句我的衣服还没换呢!觑着她那张如花笑颜却不由迟迟沉闷,最终闭了嘴。悄不吭气地把手伸进她换好的外套兜里。
暖得让人几欲流泪。
那一天夜空发白,星色隐约,白石扯着她那细柔的嗓音铿锵难改地侃侃说,她们的关系比两块磁铁吸在一起还要紧的。小同事笑说哈哈哈哈白石医生的比喻真够奇特呢!白石慢慢地笑得露出一行白牙齿,散步似的走来两米,拉过呆乎乎戳在门边的绯山的手,形色皆是自然,眨眼,低声说,那是。
绯山这一分钟想起她那时的表情,忍着些笑的,有那么点得意的,非空非色的……真想骂,这是耍流氓诶!
她渐渐地就有些无聊且无力地脸烧起来,“这是……”后面的三个什么字还没吐出来,头已经弱气地再次埋进绒被里。
哈,绯山美帆子,想一个人没什么,真的,尤其这个人还跟你关系很……亲厚,对,是很亲厚,这挺正常的,别在意。
……这么打哈哈地自言自语一堆有用的话就好了呢,嘁。
23:57,她担忧一个人,思念一个表情。
绯山讨厌失眠,但更讨厌干数羊这档事。上中学的时候压力过大,失眠严重,在宿舍床上数青蛙,一直到天亮,眼也没有合上,苦苦地仍在想26580只青蛙应该有多少条腿,这事件成为她不可磨灭的惨痛记忆。
直到工作,她都不是个率性的家伙,逼着自己做过很多事,讨厌喝汤药,却为了提神且不损伤脑细胞,每天坚持喝一袋药,白石也不劝她,只是在一旁默默递水,大约就是前两天,看着绯山纠成一团的眉头和无比生动的愁苦表情,终于忍不住表露出一脸担忧,无声地叹气,
“不爱做的事偏要做,这是你的毛病。”
绯山慷慨赴义般仰头喝光,大吞两口水,不客气地嘲笑:“好好,我的毛病,我怎么不知道呢,就你知道。”
“就我知道,”白石随意地抄了她的手进兜,若无其事地笑,声音柔和,“我惯的。”
淡淡几个字,轻描淡写,她说出来,就是有那么点“不对头”的意味,像是语重心长地开了个玩笑。
绯山说不上自己喜不喜欢她这样,只记得那天,自己拉过白石的胳膊,凶神恶煞地咬了一口,然后丢开去拍拍手,犹似心满意足。
已经很久没那么心慌过了,她心口有道伤疤,时而隐隐作痛,但也没什么,有人帮她担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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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月桃花始盛开,绯山跟白石打好商量,抽出一天到山上去赏云染桃色,带着一点逃出生天的色彩。然而满山遍野的桃花也终究不合这两个医科出身的人的胃口,难得散漫一回,却来看这么也不怎么浪漫的东西,绯山失望之下顿足不前,白石失笑,抓住她的手拖着她朝山顶走,东张西望漫不经意,才真有了点散心的意思。
山顶上神社前有个老阿婆在扫地,穿着十几年前那种老气的衣服,她问,你们要不要拜拜啊?
绯山说我们可是医生哦医生,才不信神呢。
诶,不对的,这个拜拜是为了开心,好朋友出来玩,要开心的。
这怎么就开心啦?
不知道啊,就是觉得有人安慰一样,很舒心的。
绯山撇嘴叹气,白石笑着拍了下她额头,微微扬头做了两下深呼吸。绯山挠她痒,她边躲边还击,最终绯山蹲在地上告饶:笑岔气了岔气了!
白石说,好像挺有用的啊,不烦心了吧?
绯山蹲在那两手拄膝托着下巴,微微嘟着嘴抬下巴望她,半晌哈哈一笑,笑得有那么点不好意思。白石就拽着她的手拽起身,一个拥抱,轻柔地拍了拍她的后背。绯山咬唇,不知不觉就有那么点想哭。
“嘿,这不就对了,你们这岁数的孩子啊就这样,感情永远比伤口新鲜!”
那阿婆一脸诚恳地说。
绯山听了将头在白石颈窝埋得深深的,闻着一缕清风一缕香,欣喜得很没有底气,“咳。”
白石说,咱们再往上走吧,绯山唔了声,忽的转头往小路上连跑带走,根本不理身后。白石诧然,想一想又明白了……怎么就这么别扭呢。
山顶上看全景果真斐然,悬崖岌岌,绯山望着那深渊却觉得比那么单看桃花云海好玩多了,回头正要兴高采烈地抒发内心的激动,却没想白石就站在身后那么近的地方,她转头,她轻轻靠过来,点水蜻蜓落在唇梢,柔软甜香。
“白石惠,我我……”
“你别往后退了,悬崖啊!”
“……”
惊恐万状和羞涩难言两个表情居然可以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白石扶额……真真一饱眼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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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这么晚了啊。等得都快枯萎了。
在不想等待的情况下等待,是人生何其痛苦的事。
绯山咬唇,想起有次手术失败后,白石安慰自己所说,“人们总爱说人生短暂,是因为他们不懂得每一秒钟的漫长。”
她经常那样语带温柔地谆谆说教些什么,有的绯山听得乐滋滋,有的则类同于耳旁风,她听着就狗屁不通的那些。譬如这句叫她当时莫名其妙的话,现在想来却喟然,好嘛,果真是这么回事。
那一秒一秒的,滴答滴答,分明遵循规律却看似随遇而安,像生命的涓流。
她缓缓摩挲着手机屏幕,略有些伤春悲秋文艺痛地这样想着。 这时手机短信亮起:终于结束了,没谁受新伤。
白石医生你终于想起来抽时间报平安了是吗?
绯山气愤地拨了那个号打过去,没等人说什么,率先开口:“做医生做到这个份上,你很好,白石惠。”
“这么晚还不睡在干什么?”白石诧异,见她不回答,了然地笑起来,语带赞赏地喟叹,“做情人做到这个份上,无疑你是最好的,不会更好了。”
“你明知道我去不了心里痒痒……”绯山抱怨,“你说我们比磁铁还磁的,不该离这么远,应该同进同退同战线。”
“好好,我知道你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人,全医院最拼命舍你其谁呢,早点睡,行吗。”
“刚刚我想了很多事,嗯,等你回来咱们说不定得谈谈。保持注意安全,让蓝泽送你回来知道吧?”
“嗯。晚安。”
举着手机的手臂摔在床上,绯山迷糊地看着天花板,手机在她手边盈盈发光。
凌晨0:00.
一夜安适的好梦里,或有皱皱眉头,咕哝两声,她隐约听到沉稳而疲惫的脚步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