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黑暗中

宛如在混沌的事像中整理出一条具有意义的线，麟的脑海中开始浮现出一系列结论。

（“抱歉，小小犯了一些错误。”）

在意识深处的交流中，麟对诺茵说。

“麟小姐，你这是……”

（“这是我的过失。原本是很容易理解的事，却被我不小心忽略过去了。”）

麟的话听起来好像缺乏关联性，这让诺茵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是在说这个不知道为何存在的妖怪。”）

将视线转向妖怪女孩，麟所用的语句多少有些奇特。

“不知为何存在的妖怪？”

（“给我看一下。”）

“什么？”

由于麟之前的那些话莫名地缺乏关联性，所以对于她突然提出的要求，诺茵一时间居然完全没有能够反应过来。

（“是指你手里的东西啦。”）

终于明白过来的诺茵赶紧把一直攥在手里的红色缎带递给麟。

（“真了不起……”）

细细地端详了这条缎带一阵的麟轻轻赞叹了一声，将它还给了诺茵。

麟的赞叹令诺茵大吃一惊。她赶紧展开这条缎带，由于有麟在身边，这一次她终于有时间能够看清这条缎带的本质。

结果，令她瞠目结舌。

密密麻麻的印刻层层覆盖着这条缎带，几乎无法找到一丝空隙。密度惊人红色的印刻反复叠加在一起，以至于使这条缎带呈现出鲜红的颜色。

超高密度的印刻方式，就好像是将以正常构建方式能够把整个雾之湖铺满都绰绰有余的咒符的内容，不简化一丝一毫地全部描绘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

以匪夷所思的方式，用精细到极致的手段，完成了一项简单粗暴的工作。

这是专为眼前这个名叫露米娅的妖怪女孩，制作的一道远远超越了常识的灵符。

而这一切，居然仅仅只为了一个目的——将这个妖怪女孩，死死地封存在狭小却又宽大到没有边境的牢笼中。

“麟小姐……这，这是……”

（“暂时别管这些。对方好像有意见哦。”）

在麟的提醒下，诺茵重新将注意力转到眼前。

“啊咧？要换人吗？”

女孩轻轻抖了抖剑身，退去了黑暗的魔剑又一次露出了它的本体。

（“嗯，原来这柄剑在你手里吗？”）

（!）

麟在脑海中说了一句话，却立刻意识到女孩不可能听见这句话。这种特殊的交流方式，只能在她与诺茵和紫之间成立。这一个多月来她已经习惯了同诺茵的交流，以致于她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用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少许反省一下自己的疏忽。

她伸手指在半空中绕了个小圈，作出一个换人的手势。

“麟小姐，请千万要小心。”

（“嗯？你指的是什么？”）

“那把剑，很不简单……”

（“说实话，其实刚才我对你有那么一点点失望。”）

这几乎是麟第一次对诺茵表达她的不满，这让诺茵呆立在当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偏偏，麟只是不带任何深意地淡淡说着。就好像，只是把一件事最表象的东西表述出来。

这让诺茵甚至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麟完全没有在意诺茵的反应。她伸出手指，在妖怪女孩面前摆出一个代表数字二的手势。

“呵嗯～是指两张符卡吗？”

麟点了点头。

“那么，既然是重新开始，这张我就不再更换了。”

妖怪女孩将魔剑持在手中，黑暗再度笼罩下来。

（“诺茵，现在是‘复习’。留意看，这是你刚才忘记的东西，现在我来帮你找回来。这一次，可不要再忘记了。”）

虽然背对着诺茵，麟的声音还是清晰地在诺茵脑海中响起。

随意地挥了挥持弦弓的左手，墨色的弦弓似乎变得更长了一些。她抬起弦弓，平平地直指着妖怪女孩。

这是“逼剑”的架势。Johannes Liechtenauer剑术体系中，一个非常特别的架构。

保持着这个架势，麟慢慢向前迈出一步。

说“慢慢”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因为麟的迈步动作虽然的确很慢，然而这看似缓慢的一步却迈过了惊人的距离。

从正面看去，就好像将地面缩短了一截般。

事实上，也只有这一步显得异常。一步的动作，就将麟和妖怪女孩之间的距离缩短。

其实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只不过是同样的动作带来的视觉错觉而已。同样一个动作，会因为惯性思维而使人忽略许多东西。

比如说，一步发力跃过数米的距离，其实就算对人类而言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更何况身为妖怪的麟。问题只是，她用的动作和缓慢地迈步向前一模一样。

这就是传说中“缩地成寸”的本质，完全由视觉错觉引发的奇妙观感。

一步之内缩短的间隔，让麟的弦弓离妖怪女孩已经只有两步的距离。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距离，对于剑术高手而言，一个疾冲就可以攻击到对方。

但是，麟却偏偏在这个距离停下了脚步。而且怪异的是，这次她真的慢慢开始迈步向前走。非常地缓慢，却有着一种无法回避的压迫感。

看起来，似乎是非常莫名的一幕。不过诺茵知道，这莫名的举动其实有一个非常简单的理由，那就是麟刚才所说的“复习”。

所谓的“指导剑”，也有着各种不同的说法。不论是什么名字，都是为了将每一个细节展示给对手，以向对方提供指导。有的时候，也是为了向观摩者提供指导。但无论如何共同的特点是：作为对手的一方并非作为敌人，而是提供“喂招”演示的同伴。像麟这样完全以敌人作为指导演示对象的，除非对自己拥有绝对的自信，否则根本无法想象。

而更加诡异的是，麟和妖怪女孩的身影竟然随着这缓慢的一步叠加在了一起。

对常人而言，这大概是无法想象的。不过诺茵现在一点也不为这样的景象感到惊讶，因为她非常清楚，这是妖怪女孩手中的那把魔剑所带来的视觉延时造成的。

她只是非常在意，到底在这视觉延迟的时间中，真实发生了什么。因为，在视觉延时的片刻之后，她看见了奇怪的结果。

麟依然维持着先前的架势，唯一的不同仅仅是刚才迈出的一步让她的位置略有上前。而妖怪女孩却忽然出现在一步之后，就好像两人间有着奇怪的默契，在麟迈步上前的同时，妖怪女孩丝毫不差地后退了一步般。

这绝对不是单纯的默契，因为妖怪女孩的脸色相当难看。

看着她的表情，麟微微一笑。并且，再次迈上一步。

完全如同是刚才的重演，短暂的视觉延时后妖怪女孩再一次后退了一步，而且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到底发生了什么？诺茵越来越好奇起来。

好在麟并没有让她好奇多久，她开始继续向前迈出第三步。

依然是直指对方的剑，依然是缓慢的一步。不过这次，有些许的变化。这变化不是来自麟，而是来自妖怪女孩。或许是因为完全没有作用，那奇妙的视觉延时效果这次不再发生。

这一小小的变化，让诺茵终于有机会一探究竟。

看似平平无奇的过程中，麟的弦弓慢慢逼近。妖怪女孩连忙试图拨挡开直指自己而来的弦弓，就在她的动作刚刚作出时，麟持剑的手小小地划了个圈。

原本直指着喉咙的弦弓尖端随着她的动作绕了半个小圆，划出一个微妙的轨迹。

微妙的地方在于，如果妖怪女孩继续自己的动作，她持剑的手臂就将先一步被击中。

见势不妙的妖怪女孩慌忙撤手，麟的弦弓随即完成了一个完整的小圆轨迹，回到直指对方咽喉的状态。

不过，由于麟的这一步快要迈完，所以弦弓几乎已经直接抵到了妖怪女孩的眼皮底下。

眼见情况不妙，妖怪女孩赶忙后退。麟也没有追击的意思，就此停在原地，两人回到最初的状态。

这已经是非常明显的手下留情，否则只要刚才接上一记迅猛的突刺，立刻就能贯穿妖怪女孩的喉咙。

“咦？”

虽然知道就算只是出于礼貌，在旁观剑术的时候也应该保持安静，但诺茵还是不可思议地发出了声音。

因为，在麟的这一次示范中，诺茵发现了一件被她忽视许久的事。

（这个妖怪该不会其实……很弱？）

强和弱，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正因为它的暧昧不清，以致于往往容易让人迷惑而作出错误的判断。

就像现在，诺茵忽然发现她所忽视的最重要的事实是：这个妖怪女孩，其实根本就不会任何剑术技巧，她根本就只是拿着魔剑乱挥而已!

就算是视觉延迟效果，其实也不是什么能够造成困扰的东西。因为对方根本就是个外行，她会作出的动作对于修习剑术的人来说完全能够轻易判断出来。

事实上，这点诺茵已经做到了。虽然她自己没有意识到，其实先前她曾经回避过多次攻击，显然并不完全是出于直觉，而是经验与直觉的共同作用。

无论多么强大的武器，都只有在会使用的人手里才能发挥它的作用。任何武器都不可能越过它的主人去评价其强弱。所以在这个层面上，即使持有着魔剑，妖怪女孩依然非常的弱。

麟的逼剑并不是什么高超的剑术，只要回以简单的瞥击就能够化解。但显然，虽然持有强力的武器，妖怪女孩却连这些最基本的剑术技巧也一窍不通。

并没有使用什么高超的技巧，仅仅只是最基础的动作，就简单地压制住了妖怪女孩。而这些技巧，没有一项是诺茵做不到的。

这才是麟对诺茵感到不满的真正原因。

所谓的剑术，本质上其实只有一个原则：在被击中前击中对手。其它都是细枝末节，要点始终只是保持比对手更短的攻击路径，就是这么简单的事。

表象看起来越复杂，其本质往往越简单。

剑手的强弱，是其力量、技巧、经验和武器的乘积。当一个人技巧和经验为零时，结果也就不言而喻。

和这个妖怪女孩交手，甚至比同麟进行简单的对拆练习都要简单得多。这非常明显的事实，诺茵却因为被魔剑吸引了自己的注意力而完全没有意识到。

“仅仅将目光放在对方武器上的人无法拥有高超的剑术。谨记和你交手的不是武器，而是持有武器的人。”

从学习剑术的第一天起，自己就被麟灌输了这样的概念。麟一年前得到并由她本人解读的那卷记载着剑术教程的羊皮书上更是反复强调了这个理念。

正确地对自身与对方作出判断，是任何剑手都必须掌握的基础。分明是如此重要的事，自己居然完全忘记了。

虽然麟先前的话让诺茵相当难过，但回过头来看，她实在犯了太多的错误。没有一个要点是她不知道的，偏偏她一点都没有意识到。

这一结果，连她自己都不得不对自己不满起来。

麟回身看了一眼诺茵，轻轻点了点头。显然，对于诺茵终于意识到这点她感到很满意。

这一举动几乎已经完全无视了妖怪女孩，压倒性的实力差距，让她根本不用担心对手的攻击。

果然，妖怪女孩趁着这个机会尝试反击。面对她最本能的从左侧而来的斜斩（动作完全不正确，所以无法归入袈裟斩的范畴），麟将弦弓的柄稍稍向上提起，同时转动手腕将弦弓微微往左侧划一个约四分之一的小圆弧。

这次麟不再仅仅只是摆出架势。弦弓的弓臂重重地击中妖怪女孩的手腕，这一击使魔剑脱手飞出，包裹剑身的黑暗瞬间失去了形体。

最后仅仅是用了弓臂的侧面，多少还是有些手下留情。要知道，论锋利程度麟的弦弓可绝对不会比名剑逊色。

至此，妖怪女孩的这张符卡已经被击破。

虽然就此击倒她也并非什么难事，不过并没有这个打算。她放下弦弓，慢慢倒退几步，相当有风度地等待妖怪女孩的下一步行动。

没错，一开始约定的符卡张数可是两张。既然并非真正的生死对决而是一种竞技，麟自然也不介意遵守竞技规则到最后。

妖怪女孩默然地低着头，保持着让人不安的沉默。无形的压力不知不觉慢慢充斥起来，时间就这样在诡异的静止中一点一滴地流逝。

突然间，诺茵感到自己的心脏一阵抽搐。她还来不及说话，妖怪女孩的手中已经出现了一张符卡。

最后的，将决定胜负的一张符卡。

压力几乎在这瞬间凝结成了实体，铺天盖地一般地笼罩下来，令人几乎窒息。

女孩张开双臂，在宛若空洞回声般的清响声中，宣言降临。

“黑体「ultraviolet catastrop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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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的剑术：所有剑术动作均取材自Johannes Liechtenauer剑术体系，可再现程度很高。但本章出现的动作完全是逼剑技巧的后续，难度和危险性都较大，所以不建议在无人指导的情况下模仿。

逼剑：英文Long point，剑术术语，又名“长指”。正如其名，是以剑长指对方用以逼住对方行动。严格来说，逼剑并非一种单独的技术，而是一种特殊的架构。这一架构虽然极其简单，却相当难以破解。剑术高手的逼剑既可以随时做快速突刺，又可以凭借手腕动作化解绝大多数防御架构。逼剑架构虽然简单，但学习的难度较高。而且其后续技巧都有较大的杀伤力，因此对于外行人而言这个动作有相当的危险性。由于极易造成误伤，没有专人指导不建议模仿。

瞥击：英文Squinting strike，剑术术语。一般被用以化解逼剑。本章只提了一下名字，所以等以后实际描写到这个动作的时候再描述。

ultraviolet catastrophe：物理学术语，紫外灾变。原本指的是以瑞利-金斯公式处理黑体辐射时，在短波段出现的波长趋向于零时能量趋向于无穷这一怪异现象。这一荒谬现象后来被普朗克以量子假设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