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曾有些时日,她认为美绪是把自己作为唯一的挚友的。事实也的确如此,她可以听到从来都很努力的少女偶尔的抱怨,可以看到以英姿飒爽著称的同伴羞涩的神情——坂本美绪不为人知的脆弱一面,曾一直只属于竹井醇子一人。
后来也有些时日,她们电话不曾断过,刚刚调走还不熟悉环境的新少校,刚刚亲历友人调走无法适应的少尉,通过电话弥补现在与过去的裂痕,挽留回忆的尾巴。
及至峰回路转,陌生与熟悉已经悄悄对调的时候,醇子才意识到过去与现在的裂痕从不曾弥补,而自己的友人也从不曾真正让自己了解过。否则,她大概也会像现在这样拒绝离开现有部队,奔赴另一个战场。
她于一开始便不曾拥有,如今也谈不上失去。只是这样的事实却更让人失落痛苦,自己宛如一直生活在梦境中而不自知,以为怀里的温暖全部属于真实,却不料惊醒时剩余的只有落寞。
醇子认命似的叹了口气,偏头看向一直走在自己旁边的令她百感交集的对象。仿佛感应到了醇子苦涩的目光,美绪歉意地迎上醇子的视线。醇子生硬的别过头去,听到了那个人有些尴尬的支吾声。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因为其实你连自己错在了哪里都不清楚。
“美绪,你还是不要与我一起进去了。”伸手接过美绪手里的刚刚在上面签过字的调令,醇子用拜托的口气说道,“我想跟明娜队长单独谈谈,可以吧?”
虽然有些不情愿,美绪还是勉强答应了醇子的恳求,毕竟总觉得是自己亏欠在先。刚刚明娜反常的举动让她总有些不放心,不过反正症结所在无非就是醇子手里那个调令,所以她还是选择了让醇子一个人去。
醇子敲门进入队长办公室的时候是巴克霍隆大尉开的门,醇子一眼就看出这个卡尔斯兰的火药桶阴沉着脸,显然刚刚质问过自己的上司适才的事情,不过看表情并没有得到什么好的解释,相反让事情变得更加棘手。
见到来者是醇子,巴克霍隆的脸色更加难看,不过也没有多说什么,摔门而去。
“抱歉,特路德有点激动,毕竟她最好的朋友刚才差一点从楼上跳下来。”明娜坐在惯常的位子上,提自己部下的不敬解释,“被我凶过之后,哈特曼中尉貌似还在哭着呢。”
明娜的口气一直很淡,似乎在说着值得调侃的笑料,风淡云轻,夹着自嘲。然而敏感的醇子还是看到了对方干涸的双眸里有哭过的痕迹——那是心里的泪水流过的痕迹。
这个人,从来都不会哭出来么?
明明在体贴地笑,却任谁都能看出来那是一种比悲恸更忧伤的表情,寒意直入骨髓,生生让眼前的人为自己包裹了一层外壳。所以即使这个501的队长是出了名的温柔,也同样是出了名的难以接近。
自己如果是刚刚走出去的巴克霍隆大尉,看到与自己同乡的长官露出这样的神情,大概也会生气吧。醇子这么想着,一边把手中的文件递交了过去,看着沉默的红发长官只是扫了一眼,便拿出了签字笔。
“等等。”就在明娜准备在上面签字的时候,醇子突然拦住了她,“你连思考都不思考一下么?”
即使看到了自己的副官明确提出“不同意调离”的回应,似乎依旧没有变得开心起来的明娜中校用疑问的表情看着阻拦她的竹井醇子。醇子维持着用手按住文件的姿势,离明娜很近,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对方暗红的眼眸:
“果然,你一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对不对?最开始的时候宫藤芳佳在外面偷听你是知道的吧,所以特意任凭美绪让我在这里多逗留了两天。”
“如果是宫藤军曹的事情的话,竹井大尉,特意让她来带路的你难道不也算准了她会在那里偷听么?”
醇子愣了一下,看着对方的眼眸里多了考究的味道,意识到这个一直都很随意的长官其实一直都洞悉着一切,最微小的细节都没有放弃推敲思索,所以才会一直从容不迫。
“你说的不错,因为我想利用芳佳来看看其他人的反应。”
“那么我便如你所愿,让你看到了所有人的反应。”
醇子感受着室内两人之间针锋相对的气氛,暗想女公爵与利巴乌的贵妇人的较量果然不是可以用一般的言语形容的,不禁笑出了声。说到底自己又是为什么要为这样的事情与这个人过意不去,一定要说个明白。她将手从文件上挪开,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示意中校可以继续签字。看着对方认真秀美的字体印在了文件上面,与少校的严谨字体遥相呼应,恍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一直憋着一股底火。
自己只是在生气自己为什么一直得不到这两个人明确的表示,一定要被蒙在鼓里罢了。
明娜将签完字的调令交还给了竹井大尉,对对方来无影去无踪的质问与怒火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地看着恢复了“利巴乌的贵妇人”完美笑容的504队长,那样的神情让醇子看到了不禁觉得好笑。这个永远满腹心事的少女似乎第一次展露出了一丝枯萎的笑容以外的真实表情。
其实自己还真是不放心把美绪交给这样的一个长官,那么深的城府,美绪能对付得过来么?也许这个红发少女所建筑起来的心理防线在美绪那里根本就不值得一提吧。
醇子甩了甩手里的文件,说着“打扰了”,便意欲离开。当推开门准备踏出办公室的时候,竹井醇子才仿佛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问道:
“明娜中校,既然你自一开始就知道美绪不会离开的话,为什么要用那样的一副表情告诉我你希望她离开呢?”
“你又为什么要对不希望少校离开,明显是在玩闹的哈特曼中尉大发脾气呢?”
醇子向依旧端坐在那里的中校抛出了这样的问题,满意地看到对方的身形凝涩,并没有任何等待对方回答的意思,径直离开了办公室。因为她知道,这些问题连明娜自己都无法回答。
看来巴克霍隆大尉说的对,米娜•底特瑞奇•威欧克中校并不是一个难以看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