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二十四杰。
那是在近年东之国的傀儡政权下举办的最大活动,主办方打算选出最强的武士并与之褒奖。
在聚集了有关方面的有识之士之后,选拔如火如荼地开始了。当然并不仅限于东之国境内,其他地方的武士也有参选资格。虽然这样的方法产生了很多争议,不过主办方还是力排众议,汇总了多方面的意见,最终选出了二十四人。虽然比预定中的数量要多,但主办方没有做任何变化,就这样公布了名单。这是因为,这二十四人里,无论加上谁或是减去谁,都将失去说服力。他们不仅是道场中、而且是战场上所向披靡的,站于所有武士顶峰的最强者。虽然这里面也有已经陨落的人,但却丝毫无损这个称号的威名,二十四人的位置没有变化。
其中一席,就是被担任八坂琉璃的护卫长所占据着。
,义堂太一。
自从上一任家主开始,就一直担任着八坂家的护卫。在期间经历过的大小战不计其数,为主人一次次地斥退来犯之敌,是真正不败的战鬼。
迎接今夜的敌手,对久经沙场的老兵来说,心中甚至不能扬起半点波澜。不管是斗志昂然,还是面临绝境的不安。
与背负着主人的性命相比,对战斗有着浓厚兴趣的时期,对义堂太一来说早就过去了。他只是淡淡地伸出手,曲张着五指,舒展着久不活动的躯干,身体中冷却的血液开始沸腾。一直以来,义堂太一仅凭着手中的一双拳头,不知为保护身后的主人杀退了多少敌人。开始仅凭着妖怪的自愈能力和防御力,就能轻松胜过人类中的强者。但他清楚地记得,当冶炼技术开始发达后,人类方的剑匠们打造出了可以轻松斩杀妖怪的妖刀。以饱饮妖怪的鲜血为引子,快啖妖怪的骨肉为目的铸造出来的可怖刀刃。这样的妖刀天生就有着极其浓厚的煞气,刀尖舔舐的血越多,对本就不擅长应付精神攻击的妖怪压制就越强。为了与这样的无敌刀刃相抗,他以前半生的武艺为根基,将精华浓缩、不足改进之后,创造出了一门专属于他的流派。
。
既然与妖刀陷入持久战会压倒性的不利,那么在开战的瞬息之间打倒持刀者就好了。义堂太一的想法很简单,既然无法应付妖刀,那么转而重点对付妖刀的持有者就不是不可能。< 御神雷天流>的理念,就是不但讲究一击必杀,还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击倒敌人。然而这还不是义堂考虑的全部。之所以研究出的是拳术而不是刀术和其他使用兵器的武艺,并不是因为他不善使用武器。事实上,前五百年一直在锻炼自己的义堂太一,什么武器都可以流畅地使用,甚至胜过大多数专情于一种武器的达人们。之所以只考虑拳术的原因,是因为他的职责不仅是杀伤敌人,更重要的是保护身后的主人。要知道,如果全歼了敌军,却失去了主人,那么这场战斗不是胜利,而是最大的败北。反过来说,如果自己不幸身亡,但主人得以存活,这对他来说就是胜出。如果在使用武器的途中伤到了主人那就本末倒置了。虽然以义堂的控制力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几率微乎其微,但战场瞬息万变,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因此,他选择了拳术而不是使用杀伤范围更远的武器作战。
不仅如此,经历了无数场争斗的他很清楚地知道,在护卫主人的期间,绝大多数遇到的都是一对多的混战。虽然以义堂的武艺不并惧怕被群起而攻之,但如果敌人的打算是拖延时间,一旦他来不及赶回去,迎接他的将会是身为护卫最大的失职。
,不仅是为了对抗妖刀,同时也是为了转瞬间击倒混战中的群敌,将对方的人海拖延战术化之无形的拳术。
义堂很轻地握住拳头。他做出了左半身前倾,突出左拳用手背面向敌人,右拳则置于腰侧的起手势。通过这个姿势,义堂应对着对方从右边、左边,或者从上边、下边袭来的攻势,都能够随机应变地作出持续而有效的打击。比起剑术和手持其他武器时,空手对敌的打法要更加灵活多变。义堂的拳术特点就是在速度和灵活上锤炼至登峰造极的阶段。但是防御又怎样呢?义堂以前曾被其他妖怪询问过。诚然,这个架势对于攻击来说的确非常合适,可是在防御上的弱点却一目了然。如果被瞄准了头和躯干的话能防御,可是如果被喵准了下方呢?如果被长枪突破了攻势该怎么办?
那时义堂没有回答。因为即使说明了对方也不会明白。
防御?那样的东西不需要。只要在敌人反应过来之前打倒对方就行了。如果失却先机那就用速度突破对方的枪剑,在自己死去之前将拳头送入对方的胸膛。
以前,对着一只速度不输于自己的大妖怪时,义堂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胸口,腹部,再加上两肩。伤痕到现在都还保留着。
对于义堂来说,护卫只是为了保护主人的、一只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什么时候死都不介意。
他定睛看着狭窄的台阶远处半融于黑暗中藏青色的人影,做好了迎敌的一切觉悟。在常人无法感知的及其细微的风声里,义堂突然感知到了及其严重的精神压制——
全身就好象被压上了一块大石,四肢就好象浸在水中,周围的空气变得粘稠起来——
这个感觉——没有错。
是妖刀。
来者持有着足以退治妖怪、把妖怪自傲的身体能力和自愈能力视若无物的,由不知名的剑匠铸造出的对妖怪最终兵器。
虽然创造出了足以与妖刀对抗的拳术,但正面与妖刀对峙这还是第一次。义堂突然感到了原本死寂一样的心脏焕发出了许久未有的活力——作为一个流派的开创者,他极其渴望地想知道,自己的是否能胜过作为假想敌的妖刀。
——但是、义堂刚要为了主动迎敌而迈出的脚步停住了。
不对。作为一个护卫来说这是失职。背后就是主人的房间,自己决不能为了一时的热血而蒙蔽了双眼。
他知道,面对着妖刀,如果不能发挥出自己拳术中的特点,自己落败的可能性会变大。但是——没关系。
如果要杀我的话,杀就是了。但是同时也取得对方的性命即可。
更改了作战方案的义堂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诱惑,停留在原地等待着妖刀的持有者主动来袭——
敌人突然停住了脚步。但那不是为了逃跑,而是为了强袭的准备。义堂那超乎人类的感知力在对他的神经发出高鸣的警报。
松弛全身的肌肉,从四肢无力的状态才能生出最大的力量,这是任何武士就知道的常识。
敌手也同样松弛了下来。如果就这样跑过来,将会宛如子弹一样吧。
藏青色的影子嘴中说了句什么,然后——
脚用力蹬了蹬地板——
仿佛消失了一样,对方用像猫一样急剧起跑的动作,突然从完全的静止迁跃到了高速运动中——简直好像省略了从起跑到加速这个过程一样。
对于人类的肉体来说,能够做出这样的动作实在是让人惊叹。不过对于以速度为长的义堂来说这不算什么。动态视力和反射神经远超人类的他,对着这样的移动速度不啻于放慢镜头。对方衣服和空气摩擦的声音就好像在滚烫的铁板上放油一样。脚步声急剧地扩大,说明彼此距离在按反比例缩减。
用藏青色裹住了的身体,腰间别着一把长超过三尺的大太刀——以这样的长度,究竟能否及时在交锋的瞬间拔出来,很值得让人怀疑。
义堂突然想起来了。大约三百年前,他曾给一位苦练而不得入门的少年演练一击必杀的要义,并让他取己之长、攻敌之短,打造了一把远超平常长度的太刀。眼前敌人所习的要义,无疑是糅合了当年少年创出的拔刀术,再融入自己流派中改进的刀术。
敌人没有拔刀,而是用左手攥住刀鞘,用大拇指抵在握柄上,以便能够随时抽出,保持着拔刀术的姿势而向这边冲刺。满盈杀机的瞳孔毫无表情地锁定着这边,平淡如水的脸色好像接下来要去喝茶而不是杀人。
置于右边的手停在腰侧不摆动。
两人间的距离一口气的缩短,但对方却仍然没有拔刀的意思。不仅如此,向这边跑动的速度同样没有任何降低。要知道,如果一直保持着这个速度冲过来,敌人即使面对己方毫不出奇的正面攻击都没有任何避开的方法。敌方创造出了一个对双方来说都太过极端的局面——如果其中任何一方出招的速度稍慢,就会马上血溅五步。
面对敌人这份不浪费一秒钟,立即就分出生死的觉悟,义堂没有露出半点畏惧的神色。他的拳法是由战场上的技艺改进而成,自然是为了与他人争斗的拳法,也就是杀人拳。即使被占掉先机,即使被逼入绝境也不介意。放弃一切防守的想法,在敌人跨过自己的尸体前打穿对方的胸口,如此而已。
两者的间隔,只剩寥寥数步了。对方马上就要进入己方的出拳范围里,可至今对方仍然没有抽出刀刃。
与临界点接触。
越过临界点。
「咻!」
吐出在腹腔中的空气,义堂全身的肌肉都被调动起来——
犹如电光火石、不,是更胜于那的一记毫无花哨的直拳,仿佛如怒涛一般直袭对方的眉心——
即使在这个危急的关头,敌方却仍然没有抽刀的意思。
义堂皱紧了眉头。对方到底在考虑什么?反应迟了吗?还是说有后发先至的剑技?
虽然不知道是那边,不过事已至此,无论是策略还是剑技都已经毫无价值了。
从肩头抖落并呈螺旋状旋转的拳头将确实击杀敌人,从眉心破入压碎头骨碾碎脑髓。
根据拳头的速度和对方冲过来的速度,拳头的角度以及敌方冲刺的方向,无论怎么计算都不会出现超出以上的任何一种情况。
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是不可能的。
什么时候。
义堂的脑中在瞬息之间闪过这个疑惑的念头。
什么时候。
没有回答。
什么时候,敌人消失了?
对这个超出预想的状况,义堂的全身都僵硬了。
他抬头望去。只是刹那之间,仅仅来得及张开瞳孔。
敌人,在那里。
藏青色的衣服就像鸟儿张开的翅膀一样。一直驻留在右边腰侧的右手,正紧紧地握住了左侧的刀柄。
漆黑的瞳孔中,映射出了义堂的身影。
他终于理解了。这个敌人,是就那样闯进这边的攻势范围,但同时蓄力向上空疾速跳起,避开了这边原本万无一失的拳头。
敌人不仅是飞在空中,而且身体前屈,打算在空中做翻滚动作——这样躯体和下肢就避开了对方可能的再度攻势,以最小的接触面与之接触——
拔刀。
在空中翻滚的同时拔刀。
拔刀的瞬间,是斩击。
全部都在一个动作中完成。
挑起的瞬间在空中翻滚,在空中翻滚的瞬间拔刀,拔刀的瞬间斩击。
就如只存在于幻想中那样的攻防一致。
僵硬的身体恢复活力的瞬间,义堂一直藏在右边腰侧的拳头像雷击一样朝上空的敌人挥出的刀势击去——
在妖刀被拔出的瞬间,他感到了从刀鞘处呼出的能够融化自己那如钢铁般意志的炽热气流,视野被弥漫着血色、不断发出涟漪的水幕所扭曲——那是能够如摧枯拉朽一般压制妖怪精神的煞气——
对着右拳一直延续到肩头裂开的痛楚,不败的战鬼发出了也许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充满绝望和痛苦的呼声。
我流魔剑——
。
如果真的预测到所有敌人的攻势,并通晓所有与之对应的策略和剑技,到达那个阶段就确确实实地无敌。
当然,这只是幻想。是不可能实现的梦。
上月绯音肩生双翼,在这条道路的尽头搭上了指尖。
她弯膝着陆。这时妖刀却已经回鞘。
站起身来,迈出脚步。
「等、等等…」
丧失右臂的义堂正吃力地打算用左臂撑起身体。可是右臂上无法想象的剧痛超越了自制力,失去平衡的他重重地砸在满是血迹的地面。
绯音没有回头。
她只是走上前去,用手中的印章对上门前的沟槽。齿轮咬合的瞬间,门闩发出的光亮证明着最后一道防御的接触,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挡绯音的去势了。
打开房门进入室内的绯音并不觉得这间特别的房间的装潢豪华。特别的是空气。比如神社,和那种地方的肃穆有着相近的特质。
粗略地扫视了一遍。清良不在。在的只有一人。
这个房间的主人,人类叛军的首领,正呆滞着、用不可置信的眼神那样望着这边,被裹在紫色衣衫里的身体正轻微地颤抖着。
「八坂琉璃吗。」
绯音向对方发出了质询。
「…怎么会。」
「怎么会、你是怎么来到这里…!」
对绯音来说,原本没有回答的义务。不过既然已经来到这里,房间里也没有任何事物能成为威胁,那么她为了让对话快速进展以达成目的,也不介意让对方理解一下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经过。
绯音朝对方的脚边抛出已经没有任何价值的那枚印章。
「…!」
在看到那个印章的瞬间,对方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一瞬,然后蹲下身把它捡了起来细细观察着什么。
在那里八坂琉璃看到了什么,理解到了什么,绯音并不知道。
可是在那个瞬间,她的意志崩溃了。
双臂失去了力气,只是用惨白的脸色凝视着印章,茫然地看着虚空中的什么。
不久后,突然发出了轻轻的笑声。
「哼哼…哈哈哈」
然后这笑容变成了旁若无人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边笑着,大粒大粒的泪珠,一边从脸颊上流了出来。
「哈哈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绯音对她突然露出的狂态皱了皱眉头,然后用威吓的语气逼问道——
「上月清良在哪里?不在这里吗。」
「不在!怎么可能在呢!一直在等着她,却没想到她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来!」
哭喊声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泣声,从八坂琉璃捂住脸的指缝间,滴滴泪珠好像雨点一样洒下。
绯音没有忘记她来到这里的目的。
「八坂琉璃,东之国解放同盟作为报复杀死你。我只是被雇之身,和你没有仇怨。我想杀的只是上月清良。但只要你用叛军的力量保护她,我就无法杀死她。所以,请你死在这里吧。」
听到这句话,琉璃仰起脸,止住了不断从眼眶中流出的泪滴。
绯音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对将要被杀的事情没有任何畏惧一样,只是用淡漠无神的视线望着前来夺命的凶手。
「保护清良?我?别惹人发笑了。」
那声线中不带半点人类应有的情感。愤怒,仇恨,悲伤…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空白。
「你想要找清良复仇吗?那就去吧。八坂家已经不会再给予她任何形式的援助了。」
从那张眸子中,绯音看到了四年前的自己。同样的绝望,同样的处境,同样被那个人背叛的茫然若失。
这么一想,手中的刀居然拔不出来。
沉默的空气弥漫在两人之间。绯音被这种异样的空气所感染,不由得想起了四年前的那个大火的夜晚——不想再被室内这似曾相识的气氛所侵染,她转身提起脚步,打算乘守卫没回来前离开这里。
当然,这样的行为是对同盟的背叛。不过,既然八坂琉璃已经丢失了对清良的信任,她也在同时丢失了杀死八坂琉璃的必要。
...
......
...............
衣衫的下摆被谁抓住了。
那是一只小小的手。
在沉默着俯视着她的绯音的视线下,八坂琉璃也默不作声地垂下头。
只有从指尖上传来的颤抖,诉说着她此刻的心情。
「…不行。果然还是…不行。」
琉璃仰起了脸。在那里,本已消失的泪珠再一次出现。
「我做不到背叛清良。」
「所以…求你了。不要杀死清良!」
被紧紧地攥住不放开的衣角,就好像琉璃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样。
绯音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等到把视线投向对方的时候,她已经结束了拔刀。拔刀术,就是拔刀即斩。在这之前没有人注意到的时候,逆袈裟斩被完成,琉璃的身体跌落到柔软的地毯上面,白色的羽毛也随之被染得殷红。
「求你了…」
她断气前挣扎着说出的,就只有这一句话而已。
然而这句话却比刀刃更加锋锐地插入绯音的心脏。八坂琉璃临终前最后的拜托,她是不可能为之实现的。
代替那个,绯音轻轻地闭上了琉璃的双眼。
她能做到的,仅限于此。
踏着沉重的脚步,绯音走上了归途。明明在复仇的道路上有了重大的进展,但她此时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到底从何时开始,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或许是在四年前那个大火的夜晚,或许是在八坂琉璃与清良相遇的那一瞬间。
如果不是在这里相遇,她和八坂琉璃说不定根本不会以这样一个悲惨的结局迎来终幕。
八坂琉璃。人类叛军的领导者。八坂家的最后一任家主。
绯音知道的关于对方的情报就只有这些。
她是在何时与清良相遇,又是以何种方式相遇?她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为什么她宁肯死去也不愿背叛清良?
绯音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接下来,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为了让她们之间的决战没有妨碍,她将会杀死更多的人,夺去更多的生命吧。
事已至此,她已经停不下来了。从四年前就一直燃烧在她胸口的红莲之火将把她和清良一起吞噬。再加上成为她们之间妨碍的一切,全部都会成为陪葬。
只是此刻她不甘心地用力咬紧嘴唇,直至上面被印出深深的血痕。
这或许是因为,她没能比得上吧。
八坂琉璃即使被像垃圾一样舍弃、被那个人狠心地背叛,即使血蔷薇把她的心戳得千疮百孔,也不愿看到那个人受到伤害。
脑海中一直不停地回响着八坂琉璃临终前的恸哭和请求,绯音那被深深埋藏至心灵最底层的、在四年前的那个夜晚对着大火痛哭不止的自己,正发出一阵微弱而却经久不绝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