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天启年间,徽州东街上有个胭脂摊,摊主总是身着宽大缊袍旧头冠,脸上倒是白净秀气,清瘦的脸衬得一双眼睛更大,流转间慧黠可人,街坊初时都只道她是个标致的小相公,相熟后才发现当时认错了。她本名叶云卿,城东人氏,自幼失牯,家中只有一个幼弟,因此街坊四邻对她也颇为疼惜照顾。
隙中白驹一晃而过,转眼云卿已在东街摆摊近五年了。提亲的人也由原来盈室逐渐变得稀落起来。此时已经考过童子试的弟弟总觉得的是自己耽误了姐姐,却不知云卿心里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
这天,云卿依旧在街上摆摊,“小姐,看看这簪子吧,新出的样子,宫里的娘娘都带着呢……”“夫人,惜翠堂的香粉,就卖三钱银子,便宜的很……”半晌也没有个客人,云卿正暗自恼着,突然听见前面敲锣打鼓,喜乐齐鸣,好不热闹。她忍不住问着隔壁的铁口直断:“黄叔,这是哪家的喜事?”黄大仙颇具道骨的捋着胡子道:“这你都不知道,亏你还在这东街做着营生,连这东街是谁家的都不知道?”
“你是说……顾家?”叶云卿着实吃了一惊。
“正是。”黄大仙眯着眼睛道。
顾家是徽州首屈一指的豪门大户,这整条东街的地皮都是他家的,结婚的是顾家三代单传的少爷,据说新娘是祁门那边的大户小姐。所以整个婚礼极尽奢华能事,整个东街都要被那鞭炮皮子埋上了,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都议论着:“恐怕天王老子也不过这个排场吧。”“那是!我还没见过这么大阵势哩!那李家小姐还真是好福气!”
这么一搅上午怕是没有客人了,还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月弟弟的束脩也不知攒不攒的出来,不过唯一让叶云卿觉得不枉的事是那李家小姐下轿时,凤冠前珠帘摇摇晃晃半遮半掩露出一双清澈的眼。
后来听绸缎庄的胖婶说,顾公子新婚一月后就离开徽州去朱仙那边采办货物去了,这也算是顾家的老规矩了。只是云卿时常会想,这新婚燕尔的,就此分离可让那小娘子怎么忍受的了哟。
这顾家主楼就在云卿摊子的对面,顾公子离家之后不久的一天,她正百无聊赖之时突然看见对面二楼打开的窗子里出现了一个倩影,那人只是匆匆一瞥,两人视线有一瞬的交错,便慌忙的低头消失不见了。
那双眼睛……不会错的,叶云卿抚掌想着。
那之后云卿就总能看见李家小姐,不,应该是顾少夫人出现在那扇窗后,从一开始目光的躲闪,到后来的不再避讳,有时甚至会向她微微一笑。
叶云卿突然觉得,本来枯燥的看着生意似乎也不那么无聊了。
就这样到了夏天,老天爷的脸说翻就翻,眼看上午还是大晴天,过了午时就降起大雨来,云卿慌忙收拾摊子跑到顾家主楼下避雨,眼看原本热闹的街市转眼空无一人,还真是挺有意思的。她正想着,身后不显眼的角门突然开了,一个青衣老太站在阴影里拽着她的衣裳,脸上的褶子笑成一朵菊花,对她说:“小相公,我们家夫人想看看你的东西。”
“这……”她骤然想到那双眼睛,把嘴边“我不是小相公”的话咽了下去。她踌躇的在门口蹭蹭鞋子,生怕自己破衣服上的泥水污了这锦堂玉室。
随着老太上了楼,整个房间奢华却阴暗,没有半点生气。不一会老太带她进了一个房间,进去一看,见到一人着茜素红白柳纹衫子袅袅婷婷的站在屋中,却不是那眼睛的主人是谁!
云卿手微微抖着把包袱摊开,露出里面胭脂水粉簪钗环佩之类的细软,心里却想着,这顾家的财力什么没见过,怎么会看得上咱这些粗鄙的东西。
那人却好像饶有兴致的看着,嘴角滑出一丝笑容。
叶云卿看的痴了,连平时那些烂熟的吆喝话也说不利索:“这……这是最新的样子……京城里的……”
那人转头看她“噗嗤--”一声笑出来。
云卿顿时大窘,脸腾的红了起来。
一旁的老太笑道:“小相公,你羞涩什么啊,我家少夫人又不会吃了你。”
“我不是小相公!”云卿恼道。
“哦?”那人没有看她,自顾自的拿了胭脂点唇,灿然若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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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安然醒来,觉得浑身酸软乏力,想起梦的内容不禁把脸埋在被子里,都是天天跟这老妖怪在一起,也沾染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乌瘴气,真是恨人!
因为这个梦,安然整个上午洒扫的时候耳根都是红的。
范遥倒是没事人一样,只是见到她在店里晃了一下,便不知去处了。
再见到她时,已是傍晚,依旧是寻常的样子,手里却捧着一大束橘黄色形似大蓟花的花朵。
“这是……送我的?”眼看到她走到自己面前。
她但笑不语,却从柜台下面翻出一套堆满灰尘的白玉杵臼。边清洗边说:“空有胭脂盒没有胭脂怎么行呢。”
范遥让安然把花瓣摘下来放入玉臼中,安然随手拿过花朵却被上面的刺扎到,血滴在了花瓣上。范遥一把放下玉臼,恼道:“怎么这么不小心!”然后皱着眉头找出医药箱,轻轻的为她包扎起来。
安然心道,搞的像是我把她扎了一样,我还没说什么,她就这副样子。
接下来的事范遥不敢让安然做了,自己一个人摘好了花瓣,安然闷闷道:“我不过是一时不小心,怎么搞的我像是生活自理能力九级伤残一样。”
范遥没理她,自顾自的说起来:“这花名为红蓝,古时候多用于制作胭脂。”说着她握住安然的手,小心的避开伤处,引导安然拿起杵头,轻轻的捣起来。
这种突如其来的温柔让安然不知所措,她僵硬的扭头看着从后面环住自己的范遥的侧脸,那人正专注的看着玉臼中花瓣的情况。她比自己高近一头,平时没什么机会比较,这时才明显起来。
“唔……好暖。”安然想着。
那人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降香,她好像偏爱这香,身上衣服熏的,香囊里带的都是这香。问她时她总会说:“老了嘛,自然要用这老年人专用香了。”
正想着,范遥突然开口:“接下来要把黄汁滤去。”说罢她舀了一勺雪水倒进玉臼,果然黄色尽出,就这样滤了几次,直到加水散出的都是红色,她才把水滤净。然后继续研磨直到将花瓣研成极细的末状。
安然早就将那胭脂砚洗干净,只是有少许墨迹深入木材的纹理中,范遥毫不客气的将成品全部倒进盒中,道:“等这个阴干成膏状,就可以用了。”
安然捧着胭脂砚,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头一回觉得老妖怪身上好像有种奇怪的温情。
恩,一定是自己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