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麼,我幫媽媽跟素玉領隊和龍教練說了喔?讓我們幫你和映荷小姐安排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好嗎?那就這樣子了,明天訓練場上見啊!」
直到Anzhela Khordina離開房間並關上了門,Aleksandra Bolokova才醒覺過來,自己剛才答應了女兒甚麼事情。
今天中俄二隊有球訓練中無法達成目標的人,在5點半提早的晚飯後開小灶加訓,其他隊員除了受傷被停訓的人外,全部在旁邊拉筋、作體能練習、或以平板電腦演鍊戰術相陪。由6點半一直加訓到8點,最後一人也總算完成,大家收拾球袋,也不洗澡了,直接回去宿舍再說。
Anzhela不在需要加訓的名單中,但被叫去幫忙。但她在放下球袋後,便立刻來到教練員宿舍自己的房間來,劈頭就跟她說了石破天驚的訊息。
厲映荷一直在神川市定居。她繼續當年的律師工作,現在經營著從恩師那兒傳承下來的律師行,專司和體育有關的法律事務。
好像是2006或是2007年來著?她們在世界女排大獎賽時相約喝茶,那時候她說,自己終於考上了事務律師執業資格,會在退役後,正式回到恩師的事務所去執業。
那時自己笑著恭賀她,心裏卻暗暗在想:這樣美的女子,穿上律師的黑色套裝,也應該很美麗吧。
那抿緊了水潤嘴唇的樣子,的確也很知性呢。
Susanna真正當了事務律師之後,也繼續打了幾年,打到她們都27歲了,一起退役。偶然,她會跟自己講起一些個案的事情。
當然名字是不知道的;說給自己聽,自己也不認識。有些是些十分瑣碎的事,有些則是些十分悲慘和醜陋的事情。
現在想來,也許是那時聽了這些醜陋的過去,有了心理準備;那時也才果斷地決定出走、決定離婚吧?
因為聽多了那些糾纏不清、結果害了自身,也害了子女的離婚個案,才會想到,早些解決、早些解脫,也是個好選擇。
只是她繼續當律師,還當了律師行的合伙人,還當了律師行的唯一經營者,現在律師行有幾名律師和大律師,也有一些做文件的助理、當行政的文職人員,處理雜務的人,那樣的同事……
這樣的專業人士,想必沒甚麼時間花在家庭上面吧?
這樣的她,不知道婚姻幸不幸福?生活得快不快樂?
說起來,那個男人當了俄羅斯女子足球隊的主教練後,也到處征戰,根本沒有時間理會家裏。Anzhela滿月、Anzhela進幼稚園、家長會、和小區中其他家長交往的事,也全部由她負責。
然後,他和朝夕相對的秘書變成了戀人;那個女人還以那男人真正心愛的人自居,跑來醫院譏笑剛剛小產的自己……
『你還是不懂嗎?真是蠢啊!你只是家裏幫他娶的生孩子機器而已,可是生的都是賠錢貨!現在你都不能生育了,還有甚麼價值?』
……甚麼鬼東西?這種傢伙和這種女人,她有可能把女兒交給他們嗎?!
其實官司也沒有多難打,甚至根本不需要打,只是過過場而已;那男人果然把Anzhela視為賠錢貨,自己很順利地便爭取到女兒的撫養權。雖說不要贍養費,但那男人是有責任和權利一星期來看女兒一次的;他一直沒聯絡也沒有來,她也不管。
不來最好,她自己一個人養大的女兒多貼心啊!怎能讓她被那男人給奚落和冷待呢?
Susanna是律師啊。要是是她的話,或許會力勸自己爭取贍養費吧?說不定還會找一大堆俄羅斯案例來給自己看,又或者她在俄羅斯有認識的同行……唔,這樣就好像不太可能。
總之,一聽到『厲映荷』三個字,自己的腦袋就一片空白。Anzhela的聲音變得越來越遙遠,那些對戰、那些相處、那些聊天、那些微笑,那十年的回憶全部兜上心頭。然後,她迷迷糊糊的點了頭,不知不覺便變成了答應女兒的安排,約時間和厲映荷見面。
Susanna要出現了,自己要和她見面。
Bolokova苦笑,看著平板電腦裏的那張合照的原始檔案。
她們已經分別16年了。除了互寄聖誕E卡外,沒有任何聯繫。
說起來,這也是自己的責任吧?說要回歸平淡、說要做家庭主婦,應該再也不會回到排球圈子來了。一心撲到家庭上,照顧上幼稚園的Anzhela,結果弄得Susanna也不敢聯絡自己了。
自己,也不再是以前那位充滿亮光的『世界第一主攻』了。雖然為了訓練男排,她重新鍛鍊了起來,實力和體力也足以令男排那班習慣性看低女人一線的傢伙心服口服;但畢竟老了,又懷過兩個小孩,身體狀況大不如前。
年紀大了,也有這樣那樣的毛病;舊傷也再次開始疼痛了。頭髮也剪短了,偶然也需要染回原本的深棕色……
自己每天都照鏡,自然不覺得有甚麼分別;Anzhela也安慰過自己,說媽媽和她小時候的記憶一模一樣。可是看在闊別16年的Susanna眼中,完全不是如此吧?
Susanna看到自己,怕要失望吧?
如果看到她那份不豫的目光、如果一切不再像以前一樣……
呿,哪有可能和以前一樣呢?Anzhela也18歲了不是?自己也不一樣,Susanna不也是如此嗎?她們退役已經16年了,會變得不一樣,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Bolokova甩頭;畢竟一直在排球圈子中打滾,比賽時養成的堅毅心志和正面想法立時又佔了上風。
反正已經答應Anzhela了,現在也已經沒得回頭了吧。
反正,今年都43歲了,都已經這把年紀了。女兒都自立了,眼前剩下來的旅程,應該已經不多了吧?萬一發生甚麼事,那其實大概也只是十多二十年的時間而已。40年都走過來了,再多一點點時間,又有甚麼所謂?
即使讓她看見Susanna與其良人幸福生活,那也應該算是打平吧。自己也曾經在她面前大講丈夫、女兒的事呢;就當是輪到自己來靜聽Susanna的家庭生活好了。
Susanna和自己同年呢,都已經到了這樣的年紀了。現在難得有這個機會,若是錯過了,這一輩子大概不能再見了。
多麼想,再看一次,那溫婉柔和的笑容。
這麼多年,過著律師的優裕生活,或許也已有了良人、有了可愛的孩子。這樣漾著幸福笑容的女子……
那便把自己養大Anzhela的經驗,都和她分享吧。離婚的醜陋事情就不要提起了,兒女的事情可以一起談。
那就,便把那違反規則的心意藏在心中,開心聊天過後,也許可以再以Email聯絡了。然後,便回去俄羅斯,繼續安靜地與她聯絡、繼續安靜回憶著吧?
若有一天,自己的旅程到頭了,能有遠方的Susanna一滴眼淚相送,那這一生也值得了。
Bolokova站起身來,打開了衣櫃,看著那寥寥幾件換洗衣物。
唔,反正天氣那麼冷,穿件毛衣和羽絨外套,應該便可以了吧?反正又不會是甚麼正式場合。只是沒有帶多少化妝品來,真是失策。
算了,反正以前,她們相處的時候,也是風衣、素顏、頭髮隨便紮一紮的啊!她自己又是俄羅斯隊的副教練,作運動風格的、輕鬆點的打扮,也無不可吧?
自己倒是不介意Susanna一身律師的套裝來見面的。
時間、地點的話,Anzhela會安排的。自己只要安心等候就好。
說不想再見面,那是假的。
生命旅程走到現在,她只想再見一次Susanna、再一次看看那份溫柔的笑容,如此而已。
其他的事,再也不要緊了。
Bolokova呼了口氣,關上衣櫃,決定梳洗休息,暫時把這種又期待又害怕的心情,拋諸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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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洛平聽了林素玉和Sadovskaia的請求,立馬決定幫忙跟厲映荷提起。剛巧厲映荷為了中國排協要就把上海奧運會用過的可拆式體育館搬來神川市,在空地上構建女排二館的事,要和訓練中心的管理部門協調,因而要來訓練中心一趟;龍洛平便與她相約,午飯時間在訓練中心外頭的家庭餐廳用餐,順便談談這件事。
「我還以為龍教練會直接聯絡映荷姊?」喝著自家瓶子的電解質飲料,林素玉問道。
「還是現在這樣面對面說比較好吧;反正她也來了。」龍洛平苦笑,「說起來,我們這些老一輩的,也沒你們那麼習慣以手機和線上方式溝通。」
打橫陪坐喝茶的黎葒也笑了一下;自己因為工作需要,是最常以線上方式聯絡所有人的一個;但說到底,她也是不喜歡用手機,打電話也可免則免。今天她是來採訪仇晨月和林曉雪這一對國家隊第二主攻位交接的前後輩的;卻被龍洛平抓來一起吃飯。
黎葒是2008年U-16青年軍、2010和2012兩年U-20青年軍成員,也認識當時仍為國家隊主力的厲映荷。後來厲映荷成為中國排協的御用法律顧問,也為龍洛平辦過離婚事務、幫王秀婷打離婚官司、處理卓雯和馮雲詠所買新屋的土地產權糾紛事件、替張俏華和郭長信的花園婚禮證婚,見證不少國家隊姊妹的人生大事。她亦辦過不少與CVL隊員相關的法律事務。很多時候,新聞與法律條例有關的時候,《國際體育在線》也會訪問她或她律師行的同事,提供法律上的小常識。
由2007年,厲映荷考取律師執業資格並以兼職形式執業開始,這位中國國家隊姊妹的御用律師便一直守護著大家,不知不覺也有19年了。
「不過說起來,其實關我甚麼事?」黎葒咕噥,和故人見面是不錯;但她還是想回去辦公室陪湛藍吃飯。「這樣重遇見面,只是些小事吧,用不著我在吧?」
「葒對中國和俄羅斯排球圈子的認識,行內無出其右不是?」龍洛平笑道,「當是陪大家吃餐飯吧!順便為映荷補習一下俄羅斯舊人的近況。至於和藍藍一起吃飯,嗯,反正你們晚上也會在一起的不是?陪我們這班老人吃一頓飯,也不要緊吧?」
黎葒苦笑;為甚麼總覺得踏入2026年後,龍教練似乎變得有點,嗯,就是不那麼嚴肅,變得愛調侃別人了?該不會和她頸項上的那條十幾年前舊款的Georg Jenson的頸鍊有關吧?
難道離婚16年的龍教練竟然也有第二春?雖說龍教練今年也滿40歲,這種事情也不是不可能的。也許有機會便探聽一下好了。
厲映荷在約定時間前10分鐘到達。看見龍洛平、林素玉和黎葒早已在座,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咦?大家都已經到了嗎?真不好意思啊!」
「別這麼說,是訓練早了完結。」龍洛平笑道。「剛好葒也來做訪問,被我抓了來。我們也很久沒一起聚一聚了。」
「是呀。」厲映荷笑了笑,解下禦寒的大衣,端正地坐下。
雖然是來國家隊,厲映荷的打扮仍然正式。炭灰色的駝絨大衣脫了下來,裏面是白襯衣和羊毛絨的套裝褲裝。黑的長髮不留任何瀏海,整齊地向後梳,挽成了髻,在髻上斜插了銀色的梅花簪子,是全身上下唯一的裝飾。
「葒,很久不見了。」厲映荷和黎葒握手。
「是呀,上次見面也已經是去年的大冠軍盃後了呢。」黎葒笑了笑,和厲映荷同樣有舊傷痕的手相握。「本來很想問你有關女排二館進度的事的;但看來我還是等排協宣佈吧?」
「是的,這個事情暫時仍是機密;請安心等候排協的正式宣佈吧?」厲映荷笑道。她和黎葒這位青年軍後輩年紀相差了11年,雖說也曾經一起集訓過,但她們還是退役後、這位黎葒當了記者後,反而才熟絡起來的。
黎葒點頭;事關中國奧委會和體協在上海奧運會後的物資安排,這種敏感話題還是等官方新聞稿比較好。
家庭餐廳的效率很快;四人點菜後,菜餚很快就送到。在場只有林素玉一個人是現役球手,遵照已輸入平板電腦的營養管理檔案計算卡路里點菜。由於冬訓期間能量和營養消耗很大,她反而比其他人吃的份量還要多一點。
「現在大家都用平板電腦來計算卡路里了呢,真方便。」厲映荷笑了笑,道。「我和洛平的時代都用的筆記本和計算機而已,是有手提電腦,但也還沒有這麼多功能。」
「科技日新月異麼。我也沒想到,現在的電腦還有全息影像功能,還可以搭配嗅覺份子合成器呢。」龍洛平道,「科技更新得這麼快,我覺得我也有點追不上了。」
林素玉和黎葒回以禮貌微笑,一邊吃飯,一邊等龍洛平說出正題。
聽了龍洛平打算約出來聚舊的提議,厲映荷呆住了,扒飯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嗯,就是這樣。這個星期天是我們的休操日,地點暫定是素玉Dreams宿舍的會客室,讓Aleksandra參觀一下她女兒參加的新球隊,我們順便可以不受限制地說說話。映荷也來吧?」
一聽到Aleksandra Bolokova的名字,心中便有如掀起滔天巨浪一般,完全無法停歇下來。
Aleksandra Bolokova。
連洛平也這麼叫她。
夫姓呢?真的不見了嗎?真的如她所想那樣嗎?
過了16年,真的要再見面嗎?
一直死死守著的那個角落、一直停滯了的回憶的時間,要再次流動嗎?
要再看見,16年來,一直一直在心中呼喚的Sasha嗎?
那份呼喚,隨著狂跳的心臟,一剎那清晰起來。在這大白天、在應該把回憶收藏起來、戴起面具微笑周旋的時候,突然掙破了一切限制,完全漾滿了心靈的每一點空間。
那份陽光般的笑容、那熱暖的手;那在每天每天的夢中,稍稍暖著自己凍結的心臟的那份溫暖。
起初會哭泣、抗拒這樣的夢,覺得是種罪惡。到了後來,好累了,不想再掙扎了,便順從地伸出手,擁抱那不知道是自己的臆想還是幻覺的身影、對她傾訴著自己心中的思念和戀慕。
或許,心靈已經開始崩潰了。在那戴慣了的面具底下,自己已經開始發瘋了,也說不定。
已經過了這麼久的時光,還能再見面嗎?
這樣的自己,還能再和Sasha見面嗎?
龍洛平的聲音恍如在遙遠他方傳來:「……Aleksandra在2013年離婚了,之後一直帶著Anzhela在俄羅斯男子國家隊那邊生活,直到今年調任過來女子隊這邊,擔任俄羅斯青年軍的教練,兼任國家隊副教練,這次也隨隊來了神川市。Anzhela她到時也會來的,我們每個人都抱過Anzhela呢,你絕對想不到她現在已經長這麼大了……」
Sasha離婚?這麼幸福的家庭,才三年就沒有了?「為甚麼?」
「聽說是對方外遇吧?Aleksandra沒有詳細說,我也好、葒也好,我們都沒有去窮究那真相。」龍洛平道。「我們只知道她當年不要贍養費,也不要對方分身家給她。連房子也沒有要走,只帶走她所有的細軟,以及Anzhela。之後她便一直住在俄羅斯國家隊的宿舍。然後好像是2022年吧?她在波蘭弄了個別業,聽說風景很美,她冬休時有時會跑去那邊避靜,也寄過相片給我看。」
「是這樣嗎?我都不知道……」厲映荷苦笑。「我真是個不合格的……嗯,朋友啊!她都沒有跟我說,我便一直不知道原來發生了這樣的事。」
龍、林、黎三人都是一怔。Aleksandra離婚,當年連龍洛平這種算是對手但不算熟的朋友也收到消息,Aleksandra反而沒有告訴當初也算密友的厲映荷?
「你們沒有聯絡嗎?我還以為你們應該都保持聯絡才對。」黎葒奇道。
厲映荷苦笑搖頭:「是我的責任。她可能覺得我當律師,肯定很忙了。見她都不聯絡我,我也不敢纏著她,她也說過要專心相夫教女的……聖誕卡倒是有寄,但我們都沒有寫多少近況。說起來是我的錯,我應該主動一點的。」
龍洛平安慰地拍拍她的肩:「我明白。要不是後來敏思發高燒,我母親人在美國,我在中國又沒有人可以問和依靠,結果厚著臉皮打Email給遠在莫斯科的Aleksandra求救,我也不會和她聯絡起來。這也是無可厚非的事;她當初說了要歸於平淡的,我們圈子裏的朋友,想來也很難去打擾她的安寧。」
「嗯,謝謝你,洛平。」厲映荷笑了笑,垂下頭去。「想不到她還記得我……我連她發生這種大事也不知道,想來好像沒有面目見她了。」
「別這樣吧!這種事情,辰希和澄恩也不知道啊!她如果真的怪你,便不會留著你們的合照了。」龍洛平失笑。「看來Aleksandra一直也很想念大家的,如果你也來敘舊,她也會很高興的。」
「嗯,說的也是。」厲映荷沒有抬頭,「只是說,都那麼多年了……我也不是以前的我了,她這樣想念以前的時光,我怕她見到我會失望。」
這樣的自己,還能再見到那抺溫柔的陽光麼?
已經這麼多年了,也早已不是當初年輕的、常常被拉去和妍一起幫中國女排拍代言人廣告的厲映荷了。
即使拼命保養,每天照鏡,仍能看出臉上漸漸顯現的歲月的痕跡。
即使仍然鍛鍊身體和保持運動量,仍然出現一些小毛病。手肘的舊傷也開始痛了,有時左手完全彎不起來,要到楚真那兒扎針,才能稍稍回復活動能力。
有時辰希也在楚真那兒,都勸告她不要太過操勞,這種舊患是勞損所致,沒得根治的,必須好好保養才行。
其實她已經沒那麼操勞了啊……當了經營者後,漸漸也沒有時間接那麼多案子了,很多案子也交了給律師行的其他同事去處理,自己的焦點也稍為轉移到律師行日常運行、以及管理大家的事務上。
這幾年早了回家,每天都自炊,試煮每一個Aleksandra說過喜歡吃的東西;晚上沉浸在回憶中的時間,也變多了……
如果Sasha入夢來,便伸出雙手,奉上自己的心和靈魂,擁抱那份貫穿自己的熱暖體溫。
Aleksandra原來早已離婚了,那這樣的幻想,應該不算是罪惡吧?
只是,這種過份的渴求,還是不被容許的吧?
懷抱如斯幻想的自己,還有資格見她麼?
龍洛平、黎葒和林素玉三人都久經歷練,是極挑通眼眉的人;看著厲映荷變幻不定的神色,都大約猜到一二。三人對視一眼,同時決定不要說破,同時在心裏暗暗地想應該怎樣應對。
過了半晌,黎葒才開口說道:「映荷姊,按理我是後輩,說這些好像很奇怪。可是請恕我直言一句:今天你們都這把年紀了,還怕甚麼呢?」
厲映荷一怔,抬起頭來。
「或許,過了這麼多年,映荷姊是有點變化。但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由2010年到現在,我們也變了很多。我想對方應該也明白才對。」黎葒道。
厲映荷咬了咬下唇。其實說是擔心Aleksandra失望,倒不如說是擔心自己失望?可能這樣想會很自私,但若再見面而弄得不好的話,自己長久以來守著的回憶崩潰了的話,她一定會……
「我不知道是不是發生了甚麼事,又或許只是單純因為生活圈子不一樣了,所以你們少了聯絡。不過我想這應該也是人之常情吧。像我,如果不是入了記者這一行,退役後或許你們都找不到我了吧?」黎葒道。「至少,Aleksandra是想念你的,不是嗎?要不然也不會存著那張合照,讓Anzhela也看得見、也感受到那一份思念了。我那時決定和藍藍在一起也是如此。反正都到這把年紀了,除了記者外,我也應該不會轉行了,也沒有甚麼別的事要做了。藍藍說她需要我,我便一直佔著她、陪著她,和她一起開展新的生命。有些事情不去做,便永遠也做不了了;有些人不把握機會去見,便永遠見不著了。雖然過程亂七八糟,但若我那時沒有把握住藍藍,我和她應該也會一生傷心的;倒不如在有限的生命裏,互相把握對方,珍愛對方,直到生命結束,又或緣份盡了為止吧。」
厲映荷伸手,揉了揉眼睛。
對,她今年已經要滿43歲了。人生的道路,早已看到盡頭。
就像恩師一樣,到了差不多的年紀,便培養接班人,接手律師行。然後便退隱,安靜地懷抱著過往一生的回憶,放下該放下的東西,擁抱該擁抱的東西,安靜地迎接終焉來臨。
這已經做了16年的夢,理應不會再褪色才對。她已經到了這把年紀了,即使現實中發生甚麼事,也應該不會再影響到,她心中所建立起來的世界觀和價值觀才對。
不是這樣嗎?人都是越老就越頑固。要那些老人家客戶接受新觀念、接受與他一直心中所想相異的真正法律觀點,永遠都是那麼難。
她也老了,這樣子應該沒有問題才對。
反正不會失去甚麼東西了。若真的到了最糟糕的情況,大概也只是回去那一室的溫柔回憶中,過著如過往16年來每一天的生活而已吧?
至少,2001年至2010年她們相處的那10年,是真實的。無論之後的時光如何改變了她們,歷史,是不會改變的。
這樣子就夠了。
見一見她吧,與她暢談以往發生的事、與她暢談之後發生的事。然後,如果……
如果真的發現,一切都已經褪色的話,那便放下吧。
放下一切的期盼,回去自己湖畔的小屋,繼續盡自己的責任,直到旅程結束為止吧。
「好的。這個星期天的早上10點,是吧?」厲映荷道,「我會準時到的。到時有泊車位嗎?你們打算打球嗎?若真的要打球,我帶裝備來。」
「宿舍是附設了棚式停車場的。裝備和衣服我有的是,你把你這個人帶來就行了。」林素玉微笑道。「還沒決定到時要做甚麼啊;只是大家來敘敘舊吧。如果各位有興致,我Dreams的練習場就在馬路對面,可以出借;我隊的孩子們也隨你們挑來填空位。」
「謝謝你。」厲映荷點頭,「那我到時開車來。」
「好,我會留下附有棚子的車位給你的。」林素玉笑道。
厲映荷笑了笑,捧起飯碗,繼續低頭吃飯。
既然命運安排她們見面,那就見面吧。
過了這麼多年,自己也是一直努力過來的。到了現在,也算是有了安身立命之地了,也有這麼多支持自己的隊友、好朋友。
她應該為這16年來,在法律界和國家隊姊妹之間,所作的努力和成就而自豪才對。
她應該可以自豪地對任何人暢談,這16年來所經歷的生命旅程才對……
雪停了,冬日午後的陽光,從窗外灑進家庭餐廳。把握冬訓期間午休的二小時,大家安靜吃飯,新舊三代的中國國家隊成員,渡過緊湊的訓練和生活期間,這樣的一小段安穩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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