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
“玉玲珑,与君共享。”
这是秋家发出的请帖,地点是位于塞北关外的秋家牧场。
被邀请的当然都是江湖大豪、一方雄杰。
虽说只有短短七个字,却拥有蛊惑人心的魔力。
天算秋无言,秋家第四代家主。兵器谱排行第六,当朝国师,太子太师。武功不在话下,传言他能识人心,辨人言。你只消在他面前晃一眼,说上一句话,他便能知你所思,言你所想。
或许传言有虚,但秋无言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这点不假。
人,都有弱点。
聪明如秋无言者亦不例外。
贪婪是他问鼎权力的动力。酒,他要最香的;女人,他要最美的。凡事他都要争到最好,争不到便要毁掉。然而,意气风发时,他发觉一个残酷的现实——他正在垂老。
秋无言从来不是一个听天由命的人,他认为这样的生活很快活,既然快活,那就不能随便失去。玉玲珑这种街头坊间的无聊传言,他断不会信,他坚信的是墨云蛟手中的那张山河社稷。
只要得到了它,只要参透了它,他便是这个世间的王。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不入轮回更让人心醉的呢?
“老爷,他们来了。”管家秋明冲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背对身后挥了挥手。
管家的身影隐没在华灯初上的昏暗之中。
屋外的雪下个不停,算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卜卦了。有了权力这样的利器,未来,知晓与不知晓已不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他必须把权力牢牢地握在手中。
(二)
陈不醒的头在疼。
她头疼并不是因为风寒,而是为了眼前这个女人。
只见陈不醒为之头疼的那人一袭白衣,看得男人们恨不得将眼珠子挖出来贴做她的裙饰。她笑得恰似隆冬的温泉,水波淼淼,袅袅而至,陈不醒只觉右眼再跳。
她算是怕了这女人,能躲,她绝不吝惜。她身子朝后缩去,女人比她精明,老早料到她有此举,于是,陈不醒的胳膊被一双玉手圈了个严实。
“刘、刘翼生,大庭广众,你不要乱来。”一旦被这人捉住,她便紧张。
“好妹妹,多日不见,怎么生分了?”刘翼生自然是不放,目光转到燕退之身后的墨云蛟,“木姑娘切莫见怪。”
墨云蛟摇头:“有人跟我说你貌似无盐,还赌了五两银子。喝完今天的酒,我想我可以回去拿赌债了。”
刘翼生掩嘴笑道:“原来赫赫有名的木逢春会说笑。”
木逢春也笑:“换做旁人,我倒懒得说。”
陈不醒哼的一声冷笑 :“我后悔没随身带着家里的皮囊。”
刘翼生见她出了声,心中有些欢喜:“什么皮囊这么中妹妹的意?”
“中意谈不上,”陈不醒还想挣脱刘翼生的双手,但见委实无望,索性将身子靠到对方怀里,还能图个省力,“我家这皮囊只是材料有些特别罢了。”
“不知是怎样个特别法?”
“上好的犀牛皮。”
刘翼生不解:“我见过的犀牛皮无数,这特别,从何而来?”
陈不醒冷冷一笑:“别的不值一提,装马屁倒是绰绰有余。”
立在一旁的燕退之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木逢春依然一脸温和,刘翼生吃了陈不醒的呛,不恼反笑,将她搂得更紧:“今儿未见太阳,若见着了莫不是打西边出来的?妹妹也学会说笑了。”
陈不醒冷着脸不理她,蛮子说道:“这叫现学现卖。”
已临近夜晚,大雪仍旧没有变小的迹象,人们跺着脚,吸着鼻子,渐渐地向秋家牧场聚拢,四人周遭陆陆续续走过前来赴宴的豪杰,木逢春却易道而行,她凝视着偏厅前的院子,慢慢地走。三人见状,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
(三)
院内的雪已有半尺深,踏上去柔软无声。
所以,蹲在雪地中间自顾自玩着雪的女孩没有察觉到四人的靠近。
她白肤白发,木逢春知道,她一定还有着一对血红的瞳孔。女孩衣服单薄,身子不住地颤抖,可玩心盖过了寒冷,她一味地沉浸在堆雪人的乐趣当中。
木逢春抱住女孩时,她吓了一大跳,如同被惊动的小兽一样,跳起来想要走开,就好像她的身子有瘟疫,换做是谁她都得躲着。女孩越是挣扎,木逢春便抱得越紧,因为她觉得,没有外物,人,终归是要冷的。
她不想让女孩冷,所以选择抱住她。
大概是玩心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身体感觉到了寒意,女孩不再挣扎。十数年间,眼前这个怪客是第一个碰触她身体的人,她第一次感觉到被人在冬天里拥抱是如此温暖的事情,那人如火的体温自她的耳朵,传到身体各处,她怯怯地想要回应这种暖,却又不知道怎么做。
眼看刘翼生搂着陈不醒,天寒地冻,唯有自己孤单一人,蛮子心里嘀咕,寻思着拔腿开溜寻个女人好生温存下。
“畜生,怎敢污了贵客的手!”
一声怒喝自廊下传来,只见一个男人箭步上前,扯过白鬼的领口,三耳光打得她不能言语,反手将她扔往院内一角。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燕退之怒极拔刀,杀人虽不分男女,但他从不打女人。再看另外三人,面色亦不怎么好看。
陈不醒按住蛮子手头的刀,示意他莫冲动。刘翼生盯着那男人看,笑得让来者发憷。只有木逢春收起了那抹浅笑,事不关己地走到白鬼身旁。
“墨兄且停步。”男人身旁的中年男子沉声道,语调里透露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木逢春停了脚步,定定地看他。
秋无言一直认为,论谋略,青柳君亲自赴宴或许需要费点神。至于墨云蛟,他是没有放在眼里的。在他看来,即便盛名在外,小鬼终究是小鬼,不消正眼,便能看个通透。
现在,他觉得自己低估了对手。
这个伫立在雪地里的矮小少女,有着一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还有一双干净的手,手指修长,指甲很短,皮下的指骨柔韧有力。秋无言看得出,这双手无论捏什么东西都会非常的稳,包括别人的命。
那是双杀人的手。
他这么想着,心头一跳。
“墨兄......”秋无言见众人都不发话,于是拱手,又觉得这称呼不怎么适合,颇为尴尬,“诸位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另外三人入了定,不答话。
木逢春笑笑,不说话。
“木姑娘,那白鬼晚上便能享用了,雪大,不妨屋内一坐?”秋无言猜不透木逢春的想法。雪落在她肩头,脸上则挂着似是而非、仿佛看穿一切的笑。
他感觉心头发寒。
木逢春指了指刘翼生脱在手旁的皮大氅:“可能借我一用?”
刘翼生递了上去:“莫说借,送予妹妹便是。”
木逢春颔首接过。
秋无言颇为尴尬地看着二人的举动。
“你猜我为什么来?”木逢春径直走向缩在院角那只身形瘦小的白鬼,用大氅裹起冻得瑟瑟发抖的女孩,抱起来。
“莫不是为了这白鬼?”秋无言只觉木逢春的声音里渗出来一些东西,沿着他的双脚攀上了他的脖颈,像一把极薄极薄的刀子,一下一下地划在暴跳的血管上。
“错,我是来杀你的。”她转过头,冷冷淡淡地笑。
不可能。她不可能知道。
秋无言心头又是一跳,双手攒得像石头那样紧,他忽然觉得若是现在逃走,还来得及。
陈不醒开口道:“你就不要再跟秋庄主开玩笑了。”
木逢春笑,不否认,冲着秋无言点点头。
秋无言松了口气,神色缓和下来,手掌也逐渐摊开。他扯出一丝笑容:“既然诸位对白鬼有兴趣,在下也不损了诸位雅兴。秋某还有客人招待,恕不久留了。”
他没有多做停留,匆匆离开了四人身旁。
陈不醒深深地叹了口气,只有她知道,木逢春并不是在开玩笑。那个走向白鬼的背影,是真的动了杀意。
(四)
燕退之挺喜欢那白小鬼。
她让他想到了春风楼花三娘身边的小姑娘,那娃儿温顺又可爱,时常搂着他的脖子喊他爹爹。
燕退之身边不缺女人,但他就是离不开花三娘,大概也是因为她那个可爱的女儿。
他掏出一只布偶——那是在秋家牧场外买的,狗皮制成,内塞棉絮。捏在手里十分舒服。
白鬼到底是个孩子,立马被布偶吸引住了视线。燕退之觉得白小鬼看着布偶的样子很像讨食的小狗,便动了逗她的念头。
他将拿着布偶的手停在女孩够不到的地方,示意她来拿。白鬼不敢上前,却又想着蛮子手里的布偶,枯瘦的手抬起又放下。木逢春饶有兴趣地坐在一旁,静静地笑,并不出手。
或许木逢春是第一个碰触她的人,白鬼本能地亲近她,求助似的望了过来,朝着她的方向靠了靠,木逢春的目光落在了女孩苍白的颈子上——露在半截貂毛之外的部分有道清晰的疤痕,那是沾了水的柳条鞭留下的痕迹。
刘翼生显然也看到了那道伤疤,她起身,自蛮子手里拿下布偶,塞到女孩手里。
“蛮子,欺负小姑娘也是你的爱好?”
“女娃儿可爱嘛。”燕退之嘟囔道,巴巴地望着女孩喜笑颜开的脸。
木逢春走过去,再度把她抱至怀中。手指划过疤痕时,女孩好像回忆起了那时的疼痛般缩了下身子。
“疼?”木逢春问她。
白鬼点头。
木逢春将女孩身上略大的大氅紧了紧:“冷么?”
她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
她继续摇头。
“我带你走好不好?”
她点头,又摇头,神色惊恐。
“为什么不好?”
白鬼抿了抿嘴,拿手比划一下——会被打。
木逢春笑道:“那我替你挨打好不好?”
白鬼慌了,张张惶惶地连连摇头,害怕木逢春真的会挨打那般,推着她的双肩,仿佛在催她快走。
木逢春怕她乱动,按住她双肩,低声说道:“好好,我不替你挨打便是。”
见白鬼安静下来,她又说道:“我不挨打,你也不挨打,好不好?”
白鬼点头。
燕退之叹气,无奈地准备走回角落蹲着去。
“大、大、大大叔......”白鬼突然跳出木逢春的怀抱,拉住燕退之的衣角,似乎想说什么,不料蛮子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我以为这白小鬼是哑巴,原来是个结......”
“啪!”话未落音,陈不醒狠狠踩住他脚背,抬手一耳光,打得蛮子咯啦蹦脆,眼冒金星。
刘翼生花枝乱颤,木逢春摇头叹息。只有白鬼无辜地盯着蛮子肿起的左脸,不知他为何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