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落雲 于 2013-5-14 12:14 编辑
三
(一)
极乐侯卢英平此刻正欣赏着眼前的少女。
柔柳的腰,春花的颜,泌水的眼,还有酒一样醉人的笑。
屋外下着大雪,厅内宴会将启,他毫不在意。少女的身子绕做一汪秋波,最后稳稳地停在他胸口。
他喉头发出一声轻叹,手掌抚过她的脸颊。
“侯爷。”吴侬软语自她唇间溢出,恰似耳朵的饕餮盛宴。
他将嘴唇埋进少女仿佛无骨的身体,鼻音般的低吟:“嗯?”
“时间到了。”她笑起来的声音化作一串风铃,轻轻摇摇地响在不大的客房内。
卢英平有些扫兴地离开她的身体:“其实你可以不提醒我的。”
她奉上一盏茶:“侯爷不是来赴宴的么?”
他笑:“傻子才是来赴宴的。”
“那侯爷是来做什么的?”她问他。
卢英平静静地坐在那里,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我知道,”她继续说,带着试探,带着猜疑,带着不该有的好奇心,“侯爷是来杀人的。”
卢英平还是一动不动。
“我还知道,侯爷要杀的人,”她顿了顿,“是墨云蛟。”
他忽地笑了起来。
一个女人能有这般敏锐的观察力是十分难得的。
“我也知道你是谁了。”他喝下手边的茶,说道。
“哦。”她点头。
“不过你说错了一件事。”他开始想象少女衣服之下洁白的身体是怎样一副绝色,只是他注定享受不到了。
“还请侯爷明示。”她笑道。
“要杀墨云蛟的人,”他像是站起来那样自然地一跃,袖里的短剑刺向少女心口,“不是我。”
但是剑头没有如同预想那样没入胸膛,她脸上挂着几分讥讽的笑站在离剑几寸的地方。
卢英平想,大意了。
一个人敢在你面前说真话,表示他对你的手段有着透彻的了解。对这样的人,哪怕是极乐侯,也是没有法子的。
极乐侯犯过的错不会出现第二次,他是一个审时度势的人。他将短剑收回袖中,转身朝门口走。
“侯爷保重。”少女又软软地开了口。
卢英平头也不回地踏出客房。
(二)
秋无言再次出现在四人面前时,已经是麒麟宴进行到一半的时候。
他与麒麟椅一道出现,意味着正餐即将开始。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秋家庄主神色微愠,所有人都知道他正竭力压住怒火。他们齐声向他恭贺,又同时偷瞄着木逢春身旁的白鬼。
燕退之冷笑。
什么江湖名流,什么英雄豪杰,鼠辈罢了。
麒麟椅如同一枚硕大的铁匣子,冷冷清清地摆放在大厅正中。本应坐上那把椅子的主角,现在安全地待在墨云蛟的身边。
秋无言回应着众人的恭贺,一步一步地朝着木逢春走去。
刘翼生瞥了眼人群,不见红门门主许飞鸢。
八成又是陪着她那傲娇的情人哪里快活去了。
她觉得人群里有个人眼熟,再朝那人看去,身上的暖凉了一半。
极乐侯正坐在嘲杂的人群中,悠然自得地饮着秋家牧场特有的麦茶。
人们都称道极乐侯是个风雅的贵族,世袭王位。慷慨,仁慈,英俊,潇洒。
没有人真正了解极乐侯是一个怎样的人,因为他有太多的秘密,他讨厌别人知道他的秘密,所以了解他的人绝大部分都死了,少部分还活着。这些人活着并不是因为极乐侯不敢杀他们,而是极乐侯在等待着杀他们的机会。如果他们的嘴闭得紧一点,也许能活得久一点。刘翼生和陈不醒幸运地活着,又不幸地活着。
刘翼生向陈不醒递了个颜色,陈不醒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表情僵住半晌。
此地不宜久留。
她在陈不醒微微出汗的掌心写下一行字。
陈不醒瞪了她一眼。
要走你走。
她反手写到。
刘翼生无奈苦笑。
这人,自己明明是关心她,倒成了小人。
秋无言离四人的位置又进了一些,他笑中带怒,眼睛始终不离木逢春。
“蛮子,”刘翼生推了一把燕退之,他纳闷地回过头,“知不知道麒麟椅的用法?”
蛮子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不知道,你说来听听?”
“我怕说了你受不了。”
蛮子笑道:“更怕你不说。”
“这椅子有两个特别之处。” 刘翼生跟着他一起笑,“你不觉得这椅子每个部分都比普通的椅子要厚实?”
“嗯。”
“那是因为椅子里藏有机关。人往上面一坐,椅子两侧会伸出机关锢住他的胸口和手腕,”她指了指椅子左方的突起,“只要按下,机关便会凿开胸骨,再按一下,便会撕开胸膛,那时候再派人取了心脏,放入玉盘时,还会跳。”
燕退之脸色一变。
刘翼生笑道:“蛮子,你怕了?”
陈不醒也是面色惨白。她不明白,人为什么要发明如此残酷的刑具去折杀自己的同类。她更不明白,刘翼生为什么知道这种残酷道具的使用方法。
燕退之咽了咽口水,摇头道:“你只说了一个特别之处。”
刘翼生笑得云淡风轻:“若我没记错,这麒麟椅要放在高处。”
“为什么?”燕退之不解。
“你看到椅子下方的沟槽了么?”
燕退之顺着她指得方向看去,椅子的外围还有这一圈奇怪的沟槽,用另外两根管状与扶手相连。
刘翼生又指了指椅子右方的突起:“按下这个,扣住手腕的铁环会弹出空心的锥刺,刺入血管,这样活血便会顺着椅子流入下方的沟槽,想喝多少,任君取之,还不会脏了手。你说,制作这东西的人是不是很聪明?”
燕退之铁青着脸,骂人的话憋了一肚子不知道该怎么说。
就在他挖空心思想要骂人的时候,秋无言已经走到了木逢春的跟前。
木逢春安静地坐在原处,好像眼前的秋无言只是个街边乞丐。她的手并没有握着白鬼的手,而是放在腰间的刀盒上。
秋无言生平头一次感觉到要合适地笑出来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木少侠想必是初次见到白鬼吧?”他为找的台阶自鸣得意。
而站在台阶上的人却不想下来。木逢春的头摇得缓慢,一双眼睛与先前看到的不同,已然是另一番模样,又凶又冷又狠。
“秋某今日邀请诸位豪侠前来赴宴,若木少侠想要独占这白鬼,秋某怕是不好交差。”他这番话说的声音极大,连窗外的僮仆也听得一清二楚。
言下之意是,如果你一意孤行,那得罪的并非秋家一家。
他觉得,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会为了一个认识不到三个时辰的人与全武林作对,哪怕是青柳君也不会。
他又错了。
“如果我要独占呢?”木逢春反问,秋无言一愣,脸上再也笑不出来。
秋无言环视一周,发觉没有人想要出头,又或者说是敢出头。他干咳两记,说话的声音也低了七分: “既然木少侠对白鬼如此钟爱,秋某便略尽地主之谊。”
管家秋明忠端着一杯酒上前,秋无言看着白鬼说道:“白鬼,还不向木少侠奉酒谢恩。”
白鬼惊喜地看看木逢春,又看看陈不醒等人,木逢春点头,让她端过那杯酒。
木逢春将酒一饮而尽,秋无言又再度挂出笑容。
“木少侠好气度。”他说,“不知少侠有一天会不会后悔自己为了一个人,做了这样一件事?”
木逢春微笑:“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后悔,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会后悔自己做了一件事。”
“哦?秋某愿洗耳恭听。”
“我说过,我是来杀你的。”
秋无言顿时觉得胸口微涼,薄薄的寒光自木逢春手中泻出,他瞪大双眼也许是后悔今天为什么没有给自己卜上一卦。不过,后悔与否变得无关紧要,未卜之卦的卦象他也无缘再见,因为他已经死了。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这或许是秋无言人生最好的总结。
(三)
场面顿时变得混乱,有人拔刀,有人大呼救命,更多的人是溜之大吉。
当一个人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谁还会为他卖命呢?
极乐侯卢英平依然优哉游哉地留在原地,仿佛脚下生了根般继续喝茶。
燕退之与陈不醒将白鬼护到角落,刘翼生一跃而至,还顺手拖了条长凳,一副看戏不怕班子大的架势。
秋无言虽然死了,但是他有儿子、亲信,还有一群可以置身事外却利欲熏心的人。他们与死去的秋无言一样,白鬼只是幌子,他们看中的,是木逢春身上的山河社稷。
只可惜他们没有命去拿。
运气,抬手,发招。
木逢春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又快如闪电。片刻之间,她手中双刃已刺倒四人。
想杀她的人如同聚拢的昙花花瓣,紧致的收缩,木逢春黑色的衣服宛如一顶乌云,而乌云包裹之下的蛟龙穿梭在这些人之间,每踏一步,便有一个人倒下。
好一个一步杀一人!好一个绝非浪得虚名的墨云蛟!
卢英平发自内心为她击掌喝彩,同时他又深深地妒忌。
极乐侯是个自信而睿智的人,他总是对别人说,人生在世,一生快活,神挡杀神,才是极乐真谛,假如这个世界上有人对永生没有兴趣,那么绝对要算上他。他也是个容不得沙子的人,卢英平坚信像木逢春这样的强者必须残酷地、孤零零地死去,在他的字典里,强者终归是要死在他的手里的。
这是一个骄傲的人。
所以他不会出手。只因他相信她不会死在这里。
他细细地看她的招数,一招一式如同学童谨记夫子的教诲那般牢牢地铭记在脑海内,为的是有一天慢慢地将她杀死。
又一颗头颅落在脚边,极乐侯满足地长舒一口气。下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墨云蛟这个名号恐怕就要从世上消失了。
带着这样的愉悦,他起身离开纷乱大厅。
陈不醒与刘翼生松了口气,因为极乐侯没有出手,但是厅内的人还不能松懈,恶战仍在继续。
木逢春左手的刀刃第二十四次送出后,一反常态地没有回到她的手里,她的步伐依旧稳健,单手的刀势依旧从容,只是背脊略微佝偻。
一旁的三人隐隐地觉察到了什么。
“酒里有毒!”燕退之猛地一拍大腿,冲了上去,陈不醒提了手边的醒狮也要上前。
“莫急莫急。”刘翼生掩嘴笑道,抬手拦住陈不醒的去路。
“你这是做什么?”陈不醒皱眉。
刘翼生听出来她语气不快,也不恼,只管盈盈一笑。
“好妹妹,看戏呀。”
陈不醒耐住性子,笑道:“哦?那你倒是说给我听听。”
“妹妹呀妹妹,如此关切,莫不是被墨云蛟给迷了心窍?”
这边刘翼生笑得灿烂,那边陈不醒脸上挂不住了。
她怒喝道:“刘翼生!”
刘翼生见状,抢着开口:“好妹妹,你这性子可愧对活神仙的名号呀。”
“姑奶奶!”没等到陈不醒答话,燕退之倒是急得满嘴燎泡,他横刀拍飞手边的家丁,大吼,“你嘴皮子的功夫能把活人憋死,死人急活!”
“傻蛮子,你懂个屁。”骂人自带三分笑,刘翼生扭头对陈不醒笑道,“墨云蛟什么人?天算秋无言又是什么人?管家上酒之时你以为墨云蛟不知道有毒?”
“你的意思是……”
“字面意思。”刘翼生信手拈过摆放在角落桌上的红枣,“毒必然是无解剧毒,但墨云蛟也不是好惹的。她敢喝下去就表示有十足的把握即便是身中不治之毒亦能翻了秋家。”
陈不醒问她:“这与你拦住我有关系?”
“没有。”刘翼生答得干脆。
陈不醒冷笑:“你要做胆小鬼放心做便是,出了这道门,谁也不会知道你白修罗今日也会贪生怕死一回。”
刘翼生还是不放开她:“陈不醒,拦你不是我刘翼生怕死,若不是陈叔叔有托在先,我才懒得跟你怄气。你要救人,我不阻拦,你要杀人,我帮你杀个痛快,人生苦短,不就图个快活?但是你要想清楚,今儿你若出了手,代表的就是你陈家。秋无言虽然死了,但他是当朝国师,太子太师,你以为官家会这么轻易罢休?我要保陈家周全,更要保你周全。”
陈不醒愣愣地看着刘翼生,好像初次认识她一样。
刘翼生明白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只要陈不醒不出手,陈家就不会有事,陈家不会有事她也不会有事,至于卖命的这种事情,让她刘翼生去做就好了。
这么想着,刘翼生白色的身影跃入刀光剑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