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
夏寒的脾气又倔又硬,一点不像个女人。正因为她是这样一个女人,所以她总是受人所托去杀人,现在也不例外。
那人家住成都,声名显赫。至于这倒霉鬼除此之外是个怎样的人,她没有兴趣了解,也不屑于了解,好比她吃下的家畜从不会询问它们的来历一样。英雄不问出处,死人也一样。
她步子走得极缓,腰间别着一杆剑,比一般的剑要长,比一般的剑要宽,如果是一般人用起来肯定很不方便,但夏寒不是一般人。
她知道有人在跟着她。
夏寒转身进了路边的酒店,身后人也进酒店。她坐下,那人捡了张她对面的桌子坐下,毫不介意自己被她看见。
“小二,来碗面。”
她挥手唤道,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人看。
“好咧。”小二麻利地将热气腾腾的面端至夏寒桌前,“客官您的面,请慢用。”
那人不出声,嘴角掠过一丝笑意。
夏寒没有动那碗面,从他的脸看到他的手。
那双极为干净的手只有八个指头,残缺的左小指与右食指突兀地刺激着夏寒的视线。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个人不隐藏自己的气息一路跟着她,因为他不需要。
“你来这里做什么?”夏寒的声音很冷,那是她杀意渐起的表现。
“谁说我来这里一定要做什么?”他笑道。“闲得无聊罢了。”
“我不知道‘八爪金龙’也会有闲得无聊的时候。”她解下腰间的剑,放在桌上。
“现在你知道了。”他还是笑,不带半点恶意。
“度秋纯,我的事情你最好不要管。”
“为什么?”
“你不能管,也管不了。”
“你还在替极乐侯杀人?”他收起笑容。
她摇头:“不,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哦?”这回轮到度秋纯惊讶了,他想不出这世上除了卢英平,还有谁请得动夏寒出手。
“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莫问莫听莫管才是长寿的秘诀?”
“没有。”他愉快地回答道,“你是第一个。”
“那你要记牢了。”她起身,准备走出店外。度秋纯也起身,拦在她面前。夏寒的拇指已经放在了剑柄上,但度秋纯没有其他的意思,仅是立在那里,眼角笑得弯了起来。
“作为回礼,我也来给你一个忠告。”
“洗耳恭听。”
“无论你能否杀掉那个人,你都将会是一枚弃子。”度秋纯很严肃,夏寒反而笑了起来,这让度秋纯有些紧张,他还是继续往下说,“如果我是你,我会想好怎么逃得悄无声息。”
“多谢。”
“客气了。”夏寒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的心情彻底变坏。
“我多谢不是因为你告诉我如何逃命,我多谢是因为你让我知道了‘八爪金龙’是个怎样的人。”
“度某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他面色平静,心含惋惜。
“那便有劳度兄不要再多费唇舌了。”她拱手,“告辞。”
(二)
塞北雪景,天下一绝,不过燕退之没有心情赏雪。
陈不醒脸上阴云密布,稍微雷动,便是倾盆大雨。刘翼生仍是那副游离在外的模样,猜不出心思。
白鬼胆怯地躲在自己怀里,时不时地抬头向往燕退之。
——为什么那个人不见了?
蛮子明白她的意思,只能无奈地摸摸她的头,继续沉默。
一个人同时经历了最好与最坏两件事,恐怕很难用愉快或者难过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马在雪地上停停走走,三人各怀心思。忽然,陈不醒调转马头,想朝着相反的方向奔去。刘翼生似乎早已料到她有此举,自马背上跃下,身形未至掌风已近,陈不醒不曾想刘翼生会出手,一时无法躲开,只得顺势下马。
“刘翼生,你又要拦我?”她松了缰绳,立于雪上,马训练有素地停在不远处。
“老实说我一百个不愿意做这档子事。”刘翼生的笑容不同以往,有些冷、有些苦。
“这一次你拦不了我。”陈不醒的声音更冷更苦,“以后你也别想再拦住我。”
“陈铮,”刘翼生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叫过她了,陈不醒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墨云蛟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做?”
“她是我朋友。”
“我不是?”刘翼生没有再笑,她的表情异常悲哀。
陈不醒拒绝回答,可还是站在原处,地上的雪湿了长裙她也浑然不觉。
刘翼生觉得心凉了个通透,又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那刻,心意已决。
“好,和你在一起这么久,别人都说你活神仙的醒狮天下无双,”刘翼生话锋一转,恢复了往常的笑脸。“今天就让我领教一下‘无双’二字怎么写吧。”
说罢,她指间的四枚飞针猛然跃出,只扑陈不醒要害。陈不醒第一次听见飞针刺入自己身体的声音,像是沉闷的鼓点,一声一声点缀的伤痛并不在身体上,而是在别的地方。
刘翼生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她抬手又是四枚飞针,带着决然,又带着不舍。
陈不醒压住喉头翻涌的气血,强撑力量挥出腰间醒狮。
对于刘翼生,她的心里始终有愧。
彼此相交多年,刘翼生的好她是知道的。或许是太了解她的好,于是挥霍起来便有些无度。既然刘翼生能为了她涉险做那些事情,那么她也可以抛开刘翼生自己去做那些事情。
她不知道刘翼生是否知道她所思所想,她也不愿刘翼生知道。
知道的太多,痛苦也会太多。
与刘翼生拆招之间才发现,她对这个人的了解没有自认为的那么深。至少,在单纯的武学造诣方面,刘翼生远在她之上。
刘翼生终究没有下狠手,她表情凄然地退至蛮子的马旁。
陈不醒吃力地支撑着身子,看着刘翼生。
“我明白了。”她说。
“明白什么了?”
“无论我在你身边多久,终归还是比不过墨云蛟。”刘翼生的声音里到底还是失去了最后一丝暖意,让陈不醒冷得彻骨。
“为什么要比?”
“因为有比较,才知道谁更重要。”
陈不醒摇头。有些人、有些事本不用被拿去比较。
“陈铮,”刘翼生回到马背上,嘴角的笑意不再为她所熟悉,“你其实是个非常愚蠢的人。”
陈不醒回答道:“所以你还是不要和我这种愚蠢的人为伍的好。”
“我觉得也是。”
再无他言,至此分别。
(三)
燕退之一直觉得女人习惯嘴硬心软,漂亮的女人尤为如此,比如陈不醒,比如刘翼生。他太了解刘翼生,这个女人所做的每一件事情看似随心所欲,实则皆有道理。
“这么让她走了?”看着陈不醒的背影消失在前方时,他问道。
“不然还能怎样?”她苦笑。
“我以为你会跟她讲道理。”
刘翼生笑着说:“一、我从不讲理;二、她从不听理。”
——所以你们是绝配。
蛮子在心底叹气。
“你肯定知道些什么。”他眯起眼睛观察刘翼生的表情。
刘翼生没有否认:“你不觉得这件事很有些蹊跷?”
“你指哪件事?”
“全部。”
“哦?”蛮子不解,示意刘翼生继续往下说。
“为什么秋家突然设宴,杀的却是墨云蛟?”
“好的东西总是不乏有人强夺的。”
“那青柳令呢?如此重要的东西,为什么陈家老爷子不亲自带来?论身份、论地位,青柳令都断然轮不到陈不醒那呆子来用。”
“你的意思是......”蛮子迟疑道。
“我觉得陈家老爷子已经死了。至少现在应该已经死了。”刘翼生此言一出把蛮子惊得瞪大了眼睛。
“那不醒所见到的陈老爷子岂不是......”
“全天底下怕是只有‘鬼寒皋’戴启海才有此等伪装之术。”
燕退之冷笑:“短腿八哥居然还没死透。”
刘翼生说:“他非但没有死透,反而活得愈发滋润。”
“你早就知道了?”
“不早,戴启海让不醒那呆子携青柳令召唤墨云蛟的时候才有了几分怀疑。”
“为什么不告诉她?”
刘翼生的笑苦得让人发慌:“告诉她?怎么开口?告诉她,你爹爹已死,那个交给你青柳令的陈大人不过是个想利用你除掉墨云蛟的冒牌货,然后看着她手刃仇人?”
“你想知道更多。”燕退之叹气。
“是,”刘翼生说道,“我想知道是谁让戴启海假冒陈老爷子,我想知道为什么秋无言贸然设宴,我想知道这背后的计划究竟有多大。”
“更重要的是你不能让她回陈家,不想让她涉险。”蛮子才是那个最了解她的人,而陈不醒永远不是。
“既然那些人除掉了陈老爷子,她自然也在计划之内。”
“所以你才激她?”
刘翼生摇头:“对待墨云蛟的事情上,她从来不需要我去激将。我不过是确认一下罢了。”
“你不怕龙思思杀了她?”
“她虽倔得像头牛,但同样的错误不会犯第二次。况且......”论武功,十个龙思思也不是不醒的对手,不过论杀人伎俩和江湖经验,龙思思当她的祖师奶奶倒绰绰有余。想到这里,刘翼生笑了笑,“龙思思反过来或许还会保护她。”
“为什么?”蛮子好奇地问。
“因为墨云蛟。”
二人同时沉默了片刻。
“我总觉得她抗拒你的好意,只不过想等到你一句话。”蛮子咂嘴道。
“什么话?”
“我陪你一起。”
许久,刘翼生才幽幽地开了口:“傻子,她不喜欢我。”
你才是傻子,鬼都看得出来她喜欢你。不过蛮子不会说,他喜欢看她俩别扭地在一起。一阵大风吹起,他将裹在白鬼身上的大麾裹紧了一些。
“你准备怎么做?”他问。
“我要去陈家,会一会戴启海。”
“那我呢?”
“照顾好她。”刘翼生抬了抬下巴,指的是白鬼。
“没了?”蛮子觉得这不是她的风格。
“替我找到一个人。”
“谁?”
“‘生死判’华莲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