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一）
马车不徐不疾地前行，厚雪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二胡声自车内传来，在无声的雪夜里显得有些寂寥。
自上车起，龙思思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木逢春。她觉得自己舍弃山河社稷换来眼前这个人很值，她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她只想做个快活的人，就这点来说，她与极乐侯很相似。
只不过极乐侯喜欢快活地毁灭自己喜欢的东西，而她决计不会这样做。
木逢春的手指在琴弦上柔柔地跳动，几乎要跳进她的心里。那些曲子多听一分，她便愈发喜欢这个人一分。
一曲终了，木逢春将二胡放在一旁，抬起眼睛 ，迎上龙思思的目光。龙思思在狭窄的车内缓缓起身，贴着木逢春坐下，故意将胸脯抵上那人裸露在外的手臂，想看看她的反应。
虽说燕退之那蛮子称自己为黄毛丫头，但她这副身子也曾迷倒过极乐侯卢英平那等人物，她总归对自己的手段有几分自信。
木逢春的表现令她有些失望。她只是用淡淡的表情回望着龙思思，既不含情感，又非拒人千里。
龙思思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想法、什么样的欲望，她只消一个法子便能全部知晓，唯独这个人她破天荒地看不懂。
猜不透索性不猜，龙思思素来不爱做白费力气的事。
已至深夜，车内的温度降到了最低，她软软地靠上木逢春，只觉这人体内有股气，一会冷得像冰，一会热得像火。
那股忽冷忽热的气大概是木逢春强行用内力暂时压制住的毒性。
——她还能压制多久？一天？两天？还是三天？
龙思思叹了口气。
“为什么叹气？”木逢春问她。龙思思觉得，其实那个人人讳莫如深的墨云蛟也是人，会好奇，也会愿意与人交谈。
难怪那三个人对她死心塌地。她想。
杀了那么多人，却纯净得像块冰。
“我叹你这手二胡，若成了绝唱，我定会抱憾终身。”她说道。
木逢春笑，不说话。龙思思看得出来，她喜欢别人称赞她这一点。
看着她笑，龙思思心头一动，她放松身体，贴得更紧。木逢春看她的眼神稍稍有些变化，龙思思依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中得是无解剧毒？”龙思思的手指抚过木逢春的小臂，在她耳边说道。
“知道。”
“你又知不知道它毒发的徵状？”
“不知道。”
“如果是这只手中毒，那么毒发之时，你会想断了这只手。”龙思思的手放在她的胳膊上，然后她的手又转到木逢春的腿上，“如果是这条腿中毒，你又会想截了这条腿。”
“听上去很疼。”木逢春笑，仿佛龙思思口中所说的那些全然与己无关。
“不是很疼。是疼到会让你觉得与其这么疼，还不如一死了之。”
木逢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有时候，活的折磨的确比死更可怕。”
龙思思话锋一转：“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耳朵很漂亮？”
木逢春想了想：“有。”
“哦？”
“燕退之。”
龙思思轻笑：“那蛮子倒也有些眼光。”
木逢春点头：“他是个诚实人。”
龙思思继续说：“我听说那蛮子最喜欢漂亮的耳朵，他没有跟你说过？”
木逢春继续点头：“有。”
龙思思的笑容突然一暗，她低着头想了片刻，抬头时，眼神里多了分许凌厉：“你的毒，我会治好，你信不信？”
木逢春笑而不语。
“连刘翼生都瞧不出的毒物，我又怎会知道。你是这么想的对不对？”龙思思问她。
“对。”木逢春很诚实，龙思思倒也不生气，她喜欢她这点。
“可刘翼生连我师承何派都没有瞧出来，你说，她是不是更不可靠？”
木逢春收起笑容，不要说刘翼生没有看出来，她自己也没有看出来。
“我似乎忘记了，永远不要小看向你示弱的人。”木逢春旋即微笑道。
“不，你没有。”龙思思的语气仍旧轻柔得宛如情人的抚摸，“你只是视而不见罢了。”
“所以，你的师父是谁？”
龙思思笑得明媚：“秘密。”
她想了想转而说道：“或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
木逢春不再追问：“你还没有告诉我毒的事情。”
龙思思换了个姿势，躺进木逢春怀里：“可听过天龙八部？”
“听过。佛家神将。”
“此毒非中土之物，且有八种，相生相克，故有人为它们取名为‘八部天龙’。你所中之毒名为‘龙王’。”
“与之相克者莫非是‘迦楼罗’？”
“正是。” 龙思思会心一笑： “不过我倒是佩服秋无言那老鬼。”
“哦？”
“这毒早在开国之初便绝迹于中原，极难炼制，他居然寻到了手，还炼制出来用在你身上，手段之极怎叫人不心生敬佩？”
木逢春平淡地说道：“他当然有这个手段。他是天算，又是当朝国师，想要的东西，无论用什么法子都会得到。”
——可他没有得到你。
“说来奇怪，这八种毒皆是发作起来置人于死地的无解奇毒，却没有一种是令人当场毙命的猛毒，你说是不是很有趣？”
“坐慈悲名行杀人实，虽行恶，也向善。”
“呵，”龙思思挺身，在木逢春耳边轻道，“秃驴们那套蛛丝般的我佛慈悲我可听腻了。”
抬起手，她把玩着木逢春垂落胸前的鬓发，说道：“治好了你的毒，你这副身子就归我。”
“山河社稷，你随时可以拿走。”
龙思思没好气儿地哼了一声：“那玩意，不要也罢。我要你的人，你的耳朵，你的手，你的二胡，你的刀。命不再是你的，而属于我。我不会让你死，没有我的应允，你也不可以死。”
木逢春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很久，最后还是笑了，笑得沉寂又愉快。
“好。”
（二）
玉山客栈的掌柜叫李四，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李四。虽然有人嘲笑过他的名字，但他不怎么在意，姓甚名谁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他眯起眼睛朝外望去，二月初三是卢龙塞的集会日，人多得出奇，也吵得出奇。
不过，对于他而言，人多生意多，一个生意人永远是不会嫌弃钱这种东西的。
作为塞外最大城市的最大客栈，李四见过的美人和他挨过揍一样多，第一眼看到龙思思时，他还是忍不住要朝她的脸上多瞧几眼。
客站大厅里的其他人也是如此，他们甚至停下即将到嘴的美酒，也不愿错过那个少女的美貌。
龙思思朱唇轻启，浅浅一笑：“掌柜的，一间上房。”
李四自觉失态，垂下头赶忙在簿子上画个圈。将房牌双手递过去的瞬间，他突然对龙思思身边那个塞北游民打扮的少女产生了兴趣。
那少女称不上美人，却就是让人无法移开视线。她像极了一柄刀，一柄生锈的刀。多年以前他见过这样的刀，霜痕遍布，刃犹在，那是把无杀不欢的刀。
李四打了个寒颤。
他不敢再看下去，扭过头喊道，“阿九！带客官入房！”
（三）
这个叫阿九的小二嘴多得像只麻雀，龙思思觉着自己若再不关门怕是会起杀心，于是她笑着将小二朝外一推，将麻雀关在了门外。
木逢春笑着坐到刚生好的火盆旁，搓了下冻得发红的双手。她自小在塞外长大，懂事起便很少感到寒冷，今时不同往日，她终于像个普通人一样，开始学着利用外物来取暖自己，她觉得很惬意。
或许是太惬意，她没有发现龙思思在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她，有些怜悯、有些动摇。
龙思思像往常一样，走过去，依偎着木逢春坐下。柔若无骨的手指缠绕进木逢春强韧有力的指间，她并不是在挑逗这个人，因为木逢春不会被挑逗。
龙思思清楚得很，她引诱得了任何人，唯独引诱不了她。木逢春的意志硬得像铁，又冷又硬，一旦燃烧却又能吞灭一切。所以她在等，她有的是时间去等，等她燃烧的那一天。
“长这么大，我当真第一次遇到如此话多的人。”龙思思抱怨道。
木逢春笑道：“话多总是好的。”
“哦？”
“咬人的狗从来不会叫。”
龙思思不屑地撇撇嘴：“你们这些高手总是这么无趣么？”
“我不是高手，我也从来不咬人。”
一席话惹得龙思思哑然失笑，她端过一杯酒，递到木逢春手上，木逢春一饮而尽。
“如何？”龙思思问她。
“名不虚传。”木逢春笑笑，手中的酒杯被再次斟满，“如此珍稀的千年鹤归，为什么要给我？”
“因为你比酒重要。”
木逢春饮了一口，问：“我听说这世上只有两瓶千年鹤归，每瓶重三两二钱，一瓶在皇宫深处，一瓶在极乐侯手里。”
龙思思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你知不知道安蒙这个人？”
“知道，”木逢春点头，“杀人如草的大盗。不过他五年前就死了。”
龙思思摇头：“他没有死。方才送我们来的车夫便是他。”
“那个又丑又瘸的哑巴？”木逢春不惊反笑。
龙思思也笑：“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谁会想到一个又丑又瘸的哑巴会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强盗呢？”
“的确很难想到。”
“现在你应该知道这酒是怎么来的了。”
敲门声与小二聒噪的声音一同传进屋内，龙思思颇为不快地起了身。
“一位姓卢的公子让小的把这个交给您。”小二奉过一个锦盒，不待龙思思发作，知趣地关上了门。
龙思思沉思片刻，打开锦盒，里面摆放着一支与桌上一模一样的玉瓶。
“全天下仅有的两瓶千年鹤归居然被同一个人享用，你说你是不是很幸运？”她笑着对木逢春说道。
木逢春微笑。
“能让极乐侯舍得出手相救的人，世上怕是只有你墨云蛟了。”龙思思将玉瓶放回锦盒，回到木逢春身旁。
“他并不是想救我。”
“那他为何要这样做？”
“因为我还不能死。”木逢春淡淡地说道，“因为他要证明他比我强，因为他觉得能杀死我的只有他。”
龙思思叹气：“死要面子活受罪。”
这次响起的是敲窗声。不等龙思思应允，窗外的人自顾自地跳了进来。
是那个又丑又瘸的哑巴。
他拱手开口道：“少主人，属下有急事相告。”
“说。”龙思思颌首。
“卢龙塞秦氏长子秦悦刚刚被杀，有人指证乃墨云蛟所为。”哑巴的声音又低又沉，几乎是扯着嗓子在说话。
“谁？”龙思思问。
“天目剑黎振斌。”
“人在哪？”
“秦家堡飞雁阁。”
龙思思皱起眉头，冲着哑巴挥了挥手，哑巴无声无息地自窗口离开。
“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黎振斌为什么要陷害你？而且偏偏是这个时候？”
“你怀疑是卢英平做的？”木逢春问。
“我想不到还有谁能这样做。”龙思思指了指桌上的锦盒，“此时此刻，只有他知道你身处卢龙塞，也只有他那样的人物才能让堂堂玉虚宫掌门屈服。”
木逢春摇头道：“他不会做这种事。”
“为什么？”
“他是个高傲的人。”她说，“像他那样高高在上的人是不屑于用这种手段的。”
“你觉得另有其人？”
“是。”
“你知道是谁？”
“不知道。”木逢春的眼睛里倒映着龙思思的影子，“我只知道这个人将比卢英平可怕百倍。”
天色渐暗，直至盆内的火光奄奄一息，她们都没有再说话。
当最后一点火星熄灭时，木逢春站起身子，刀盒已别回腰间。
“我们去会一会黎振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