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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嗯船戏在下半部分明儿发【【
今晚作文考试求大神庇佑感觉拿着生活5000词去战能死……
不说这些伤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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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 碎月之事(上)
景佑二十五年,秋高起,颯風獵獵。
順從就地取材的需要,太醫院的園子裏種的多是藥材。可有一樣讀書人偏愛的東西在這兒也遍地都是,或是因為總管墨玄章懷念自己年輕時的苦讀歲月罷?太醫院的竹並不按照品種分片隔栽,而是極為隨性,說不準池邊的地衣環繞中就兀立一根籊竹。到了這個時節,竹不復發亮的青翠,祇餘下堅韌的挺拔,散佈葫蘆形的長青園內,別有一番韻味。
「其實呀,爹爹最愛的便是枯竹。也不敢說枯,別太秀麗、反令人讀出妖氣就好。」
飲盡麥茶,半月來負責照看大將軍的總管之女墨清弦將花生殼兒攏進盤裏,放到一邊。宮裏院牆實在多,大風颳不進此等幽深地,祇殘些潤物,恰能撩起將軍鬢角沒收拾乾淨的黑髮。綾閉上眼,愜然享受月前從未想像過的舒適。太醫院的古韻不僅加速了肩傷的癒合,也暫時安撫了被動盪歲月震得無法安睡的心神。她盯著石板路中間散長出來的一棵金銀花,回想好一會兒才確認自己昨晚一覺睡到晌午飯開炊。
「將軍的傷可見好了,反不願多舞些劍麽?」
彼時清弦是這般笑道的。綾一陣臉紅,打著哈哈逃去換藥。這怪罪對極了,綾不得不承認,因為她可以早起卻選擇了流連太虛。她又夢見那汪月色,還是相同的蛙聲與蟬鳴,還是在那聲呼喚過後戛然而止。為了看清夢境,她堅持著沒有睜開雙目,卻似乎由於這意識過於明晰而完全清醒。傷痛逐日減輕之時幻夢的實感也愈發強烈,弄得樂正綾終日帶著不甘,昏昏然去摸劍,險些一斬削掉一個躲在竹籬後探頭探腦的宦官的腦袋。
「……啊呀,對了,龍牙囑我這幾日多督促你練武。至多再過一旬,陛下就要公開南伐大計,那翌日便該動身的。」
「大哥說的?陛下上回駕臨已是八日前了……」
「唔,是呀,那次與我談的。」
綾啞口無言。她聽幾個後生提過清弦處世淡然,倒未曾想她安穩到此等境界,祇慶倖跟在父親身後學了十五年醫的疾醫面對傷病時不會展露相似的遲鈍,忍不住稍微活動了一下肩膀。
「這、這不提也罷。我好了,自然會去練……」
「武功非一日之計,少放些無妨。祇是時至今朝,若是依然祇瞅著將軍的大位,可難教人不憂心。」
縱是與龍牙私交甚密,這也不像清弦當講的話。綾側過眼去想問一句「又是哥哥托你捎給我的吧」,得到對方預判般的搖頭。
「他呀,刀架在脖子上才曉得突圍,你可千萬別學……」
「……要是教他聽見了,恐怕……」
「不怕。你凱旋了就比他出息,他能把你怎麽著?你該怕的東西,不在這個方向上。」
清弦重新澆一杯茶潤喉——接下來的不能說了。當眞計較起來,樂正的百年輝煌就懸在一個小秘密上。過去的十七年中,這個秘密安心地沈在土地裏,以大紅的緞帶覆在頂上隔離著外界的探尋目光。可不久的將來,秘密的載體就無法繼續寄身地下,而要升上朝堂,迎接當朝最狐疑的人群和最刁鑽的詰問。
在戰場的殘酷卻單純的腥風血雨中成長到足夠應對一朝文臣的能言善辯?
樂正綾連三分的把握都沒有。
「怕……又能如何呢。總會來的,躲它幾天,也走不了。」
「喏,你看,記掛著怕,記掛著躲,像是堂堂征夷大將軍的胸襟麽?」
「有該怕的東西」,這不是你說的嗎?綾不得其解。這位墨清弦姐姐的言談與自己那神經質的哥哥倒頗有幾分相似,總在人還不理解上一句的時候就把下一句後頭隱藏的千言萬語也一概略過。她祇好裝作聽懂,趕緊改換話題。
「總拿這重身份壓我……年關南疆兵亂那會兒,誰能想得到今天便要出征。」
「與其後悔『想不到』,不如揣度看看,既然是陛下,如何會止於此步?」
可清弦沒有留她太多思考的餘地,乾脆俐落地跳到了另一個大問題。很久以後綾試圖細細回味這次對話,卻發現當時的頭痛太劇烈,劇烈到她準備好的一系列答案在腦中被攪成漿糊,歸不出一個原型。
「……啊呀……」
落荒而逃地,樂正綾搖著頭,抱著竹笛匆匆尋了亂竹間的小道回廂房去了。墨清弦留在石凳上愣了一會兒。
「原來沒想明白,然而……怎麽,感覺牙牙眞有一句話要我帶給她的……」
三天後,綾能不咬牙揮動大斧了。考慮到剛受傷時連擡臂都得拿出錐刺股的忍勁兒,這實在是可喜的變化。戰士的力量和獵手的敏銳漸漸回到了她的體內,近乎重生的喜悅暫時沖淡了與那個人彌久不見的悵然。正當綾放下方鐵、準備抽出許久不碰的樸刀舒展身體的當兒,側院的窗裏閃過一個人影。那名月前引她到太醫院來的後生誠惶誠恐地跑來,差點兒絆了個跟頭,好不容易拽回平衡又「撲通」一下搶在地上。
「樂正將軍,樂正大人……樂正龍牙大人探望您來了。」
日頭將要毒起來,即由大風捲來亂積的雲糊上了。在綾質疑龍牙怎麽有機會獨自來訪前,某種隱隱的戰慄就在心底悄無聲息地來回傾倒。身著便裝的龍牙對她的愕然表現出不可思議的神色,堅持自己多日以前便已托人通知。綾剛要脫口一句「莫不是請的清弦姐」,遭自家大哥急匆匆擺手打斷。
「不曉得也罷,今兒能同你把事兒說完了就成——你知道清弦住哪兒不?」
綾心說咱們交流些啥一定要到那種地方談,腳上還是不耽誤地跟著龍牙一路問一路找過去了。太醫院裏的先生們對這兩位樂正家的龍字輩充滿曖昧的畢恭畢敬,綾有時都覺得自己受不起此等大禮。可素來執著於禮數的龍牙面上並無半毫不適,祇充斥著魯莽的急切,甚至於厭惡的不耐煩。有風颳過,照理該放那陽光出來,卻反遮得地上愈暗了。七扭八拐,二人總算在別館北側覆蓋著厚實枯葉的角落裏看見虛掩的柴門。綾剛停下步子要候主人家開門迎客,龍牙先兀自踹門踏了進去,沒驚著倚窗啖茶的清弦,倒嚇壞了一向以大哥作禮法楷模的妹妹。
「大哥何事急躁……」
「事事都急躁,事事亦都不急躁……清弦,把些甜酒來。」
龍牙祇顧對清弦囑咐,不等她答應,也不待她起身去地窖,徑穿入雅間,撥幾聲弦,消失在畫屏後邊。這一串舉動末了,綾的不解已被抵去半數。
方才有地動,那下麵必定是暗室了,她想,親兄妹也得入暗室相談的話題,不會太多的。
樂正綾理一理因練武而歪曲的衣襟,做一個深呼吸,循龍牙的路徑也走入地下。此時墨清弦才好似覺察出有人進屋,站起來,先鎖緊雅室,再揣些零錢,拖幾束乾草捂實柴門,幫龍牙沽酒去了。從外觀察這裏就像是廢棄許久的柴房,窗角的蛛網都無人清理。
「大哥今日……有何賜教?」
潮濕且充滿塵泥的空氣對肩傷初癒的綾而言沈重了些,她不禁皺起眉頭。龍牙則一副完全放鬆的神情,閉上眼舒出一口長氣。
「賜教不敢當,祇是久未見著妹妹,想問一問你的近況……爹待你,卻還好麽?」
「大哥何故問此……」
「問問罷了。我身居宮內,照顧不到妹妹,多有記掛,該是最平常的事了。」
「啊哈……倒也沒什麽好不好的。爹爹望女成鳳,教多吃些苦頭,也是應該的。」
「這方面嚴苛些我沒意見!你總會用得著的——聽聞府裏近日捕上一隻大鱉,羹湯味道如何呀?」
「唔……我沒有嘗過,也難言說其滋味了。爹同全家人共吃的主宴,五日才有一回。我錯過那羹湯反倒合理。」
「原來如此。那西域貢上的驚鴻弓,你可試過了?」
「這弓……不是藏於陛下圍場內麽?」
「哦,陛下不駕圍場近三年了,樂正家臣來往跑動,該沒幾個人多在意才對。」
「大哥……是什麽意思。」
「無它。還是多問你一件事好了:年前你同羅延劉芝源上西山中胡鬧,差點兒斷了一條腿,歸府後爹可還往你屋裏看過一回?」
「……未曾。爹懲罰我貪玩無禮自當如此——」
眼見著妹妹這副執迷不悟的模樣,樂正龍牙氣血上湧,未及多想便拍案而起:
「綾兒!」
——又覺得自己太過衝動,逼出一口長氣,硬壓著身體緩緩坐下。
「……綾兒,你同爹處的時候,快要和大哥同爹處的一樣長了。大哥說的這些,是不是雞蛋裏挑骨頭,你最明白。爹不疼你,不練你,不唸你。別說是女兒,就連討他歡心的下僕,承他的問候,怕也比你多些。你在太醫院養了彌月,如今將要掛著他的名號給他拼命,他連一個口信都沒帶給你過。」
大哥眼裏的墨色渾濁了小妹心中追尋的光。
「為這樣的爹……為這樣的樂正閔賭上一切,綾兒,你甘心麽?」
「……我是為了,樂正家。」
「好一個為了樂正家……你又是否知道,咱們老幾輩兒的爺爺祖祖們,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呢?」
——不像是樂正之後會提的問題。
太祖一平山河至今,現世坊間有人提及的樂正宗門,無非立國一代的樂正奎、安國一代的樂正蒙尹與定國一代的樂正來吾,確實少有樂正閔的話題。撇開閔令人不忍提及的缺陷,他也並沒有祖輩們的其他光環耀眼。雖單論戰功,無人可出八下江南、夷人聞其名棄馬曵兵走的樂正奎之右,蒙尹與來吾好歹也是響噹噹的大將,名號能唬住上房揭瓦的孩童……
「你說,曾祖爺爺祖爺爺他們,稱不稱得上一個『忠』字?」
「哪裏的話?武威赫赫如斯……」
「——果然,老爹管教得好哇!你眞是什麽都不知道……皇帝治世無方,你思勤而佐之,定也有人想著取而代之——咱們的老祖宗們走的便是這麽一條路……自然,大局甫定,不可惑亂天下,恰得君王昏庸,也樂得個渾水摸魚——樂正蒙尹大將軍年臨半百即告老不出,當眞是大隱於市安享晚年去的麽?可有秘見大辟的囚徒,死前喊他每天四更時候都得到神武門後為大將軍引路去聖上寢宮呢……究我祖本源,周時不過區區典禮官,今有高官厚俸、世人讚賞,還要緊盯著皇位,戲大君如稚子,你說,還配得上忠臣之稱麽?」
「——怎麽可能!」
綾駭然撐桌而起,焦慮與震驚熔在膨脹的莫名憤怒與恥辱中裂解了。還臣夜入深宮,若非十萬火急,則必圖謀不軌,再加上「戲君」的名頭,可就有篡位之心了……這樣的話,這樣中傷樂正家的話,放在其他時候,放在其他人身上,她是絕不會信的……然而,此刻她的面前,樂正當下最引以為傲的年輕武者親口這麽說了:
「你不入朝,這個月在太醫院待著,也該有點感覺的。除去給你診察換藥的近人,除去墨太醫,見了咱們都縮得跟耗子似的。沒啥好得意,祖輩們的恩澤呵!你既是喜愛郊遊,總聽過那一幫黑衣蒙面持刀剪徑的無恥之徒罷?又或許還聽過那夥人打的是樂正家臣的旗號罷?啐!那就是老爹為他的傾朝大計養的一群狗!他是禮義恭儉讓,向陛下請了自避承清閣,暗地總得想個法子跟亂黨聯絡罷?羅家也、劉克禮的那點狼子野心,見了老爹還不得羞得挖個坑把自己埋了?你跟羅延還有劉芝源的小把戲,當眞能瞞過老爹的法眼?他不准你無事外出,卻不攔你同他們走近,是要你替他給兩大家族帶話:『別小看樂正這隻不出山的老虎』!」
黑白相間的碎髮在樂正龍牙額前激動地隨著頜骨的開合簌簌然,仿佛積蓄了千百年心痛的仇怨。
「——那麽,你要為這樣的樂正家捨生忘死、爭功逐名麽!」
「……我伐夷祇為還天下以太平!」
「那麽你為天下便可置身外於不顧了麽!」
「隕身取義有何不可!」
樂正綾眼神厲然,而樂正龍牙額角青筋已暴起:
「天下要——誅你!卻又如何呢!」
綾察覺到,自己無言以對。她祇好繞開話題,那壯志淩雲的豪氣頃刻間煙消雲散。
「天下……緣何要誅我。」
「陛下要……肅清朝堂。」
「……當眞是陛下的意思麽。」
「也是,也不是。這是他身邊一個太監的進諫。」
「荒唐!陛下怎會納一個太監的……」
「——那太監可能不是個簡單人物!他二十餘歲才進的宮……皇威欲振,樂正這回要首當其衝了。」
龍牙連情報都無心說明,煩躁地揉著那半側白髮。綾內心騰起莫名的冤屈,在桌下握緊拳頭。
「……爹雖多有僭越,畢竟……是個廢人,大哥你又成了御前帶刀侍衛,就這樣還不能放過樂正麽……」
「老爹可不僅僅是個廢人……來,告訴大哥,六郡叛亂的密報,是何時傳到我樂正府上的?」
「……是臘月二十八,施粥的晚上。」
「好。現在大哥讓你知道,這所謂八百里加急密報,呈至陛下案前時,已是正月初四午膳之後。你想一想看,老爹是否特別囑過你勿在節內與兩大家族過分親近?」
綾木然點頭,像是根本沒有聽清龍牙所言。
「你再告訴大哥,你知道的第一次有人上諫請陛下南伐,又是什麽時候?」
「……按頌朝兄的講法,是七月十四,羅太傅上的奏。」
「就按陛下接到密報的時間算,正月初四到七月十四,整整半載光景,居然沒有一個大臣提請南伐?」
「或是去年陛下定了與北疆的和親之謀,臣下們總認為不可輕武……」
「——你的遠交近攻學到哪裏去了?大哥又要讓你知道,這半年陛下自己也不提兵事,是因為提了也不會有人贊同,是因為老爹封住了一朝的嘴!好了,用上你讀過的前車之鑒——你覺得老爹要幹什麽吧!」
龍牙煩躁地用力揮了揮手,將目光移向塵雜淤積的暗室角落。不知名的野蟲環繞明滅的油燈亂飛,綾腦裏也不禁嗡嗡嗡地炸起許多混沌來。被龍牙那一扇震起的絮狀物在昏黃的燈光中肆意飄蕩,澀了那雙本燃著無畏鬥志的赤紅瞳眸。
「……早就聯繫好了。老爹的智謀和才略,辦事的鐵腕,還是遠在我們和陛下之上的……」
累了一般,樂正龍牙的話語含混起來。綾屛住呼吸聆聽,希望連不規律的心跳聲也一併消去。
「六郡叛亂,確不是老爹的手筆,祇為他尋見極好的時機。從正月初五攜兵符南下的驃騎將軍開始,出朝堂往南面去的,全是老爹打點好的人。先鎮壓,再自起爐灶,南疆千里紮著樂正大旗的精銳,都是他為大吳皇朝準備的送葬隊伍……當然,唯有你做征凱大將軍,才能替他領著這支軍隊複北返而挾天子。你帶去的禦林軍,他無法全數掌控;但你的作戰思路,甚至是計畫,盡在他預料之內。你等著,老爹送你出征時,必定囑你首戰不可衝動,以穩妥紮實、步步緊逼為要,為的是讓你的行動能夠配合叛軍佯退的假相。假若你銳意求勝,他的大計就亂了。此番,你是戲子,要在前線疆場與叛軍周旋,少則三月,多則半年。戰爭膠著,北夷和親之事又啟,陛下必求速決,則可假賣破綻,請君親征,如此一來……」
油燈的晃動劇烈起來,龍牙即刻收聲。綾愣在這席話的餘音裏,失去思考的能力。與二人進來的方向相反的土牆上掉落些黃灰,現出一道深黑的縫隙,是暗門。墨清弦伸著頎長的脖頸由黑暗中探出頭來,甚是嚇人。
「牙牙,這水酒沒溫的了,可要我給你加熱點兒?」
「——唬!咱不是說好了,有別人在這兒的時候……」
「她也算『別人』麽?」
「——好!不必熱了,拿給我便是。」
龍牙走過去將兩壺高粱枸杞水酒拎過來放好,推搡著讓清弦縮回門板後邊。綾認為這麽做太不溫柔,但她覺得很有必要讓嚴肅緊張的空氣重新主導這間密室。似乎這麽突然的轉折讓龍牙不太適應,他揪開一壺酒,沒倒進碗裏,就這麽捧著漆黑的壺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最初他是出於口渴才喝得急促,但喝著喝著他好像找回了最初得知這些眞相時的憤懣與方才對妹妹提及那些陰謀時的痛心疾首,仰頭的角度愈大。呼呼的夾著嗚咽的喘氣聲繞著醇厚的穀物與酒精的香氣漫散開來,迅速充盈了不大的地下暗室。
樂正綾回過神來。龍牙向來不擅長鋪墊,東拐西繞總是很快回到正題。
他說樂正閔要反。
他說樂正家是逆賊。
自己就這麽成了當誅之人……麽?
這可不對啊……
「若眞如大哥所言,為何不早動手,定要拖到現在……」
無意中她的冷靜褪去了。雙手在膝上捏成拳,快要滴下水來。反?那就儘早除乾淨。她樂正綾對大吳從無二心,憑何事到如今再受家族牽連?過往在深山中習武、於大澤旁戍邊,又有幾人眞將她作樂正看了?好嘛,一口一個「三少爺」……因為那些傷痕隨著急速恢復的髮膚陷入看不到的身體內部,記憶上的苦痛就能夠消失了麽?她頂著不屬於她的身份活過這麽些艱苦歲月,莫非是為了得著報恩機會的時候聽自家人豎目一頓劈頭蓋臉的罵再加個「逆賊」?
「根本就不是拖的問題,是到了咱們才開始誅。」
樂正龍牙刮去話裏多餘的激越,倒起酒來。液體撞擊碗底的聲音就著水珠四濺的亮閃閃的流光一同勾勒出樂正家渴求已久的蓬萊,與樂正奎飲馬間隙同將士們舉杯共誓「不安南疆無以為家」時,相錯的角觥中彈起的香醇酒汁重合,華彩眩目卻轉瞬即逝。
一張桌,兩碗酒,無餉,無月,無籌。靜默地端坐於黏糯的繚繞香氣中,綾心中的堅韌被溶蝕了。
「到了咱們,是什麽意思……大哥在宮中,多得罪陛下了麽?」
「你當你大哥是什麽人了?罰酒!」
綾一愣,可龍牙祇是指著她面前的瓷碗,指尖顫抖。
「罰——酒!」
他重複著,透著不自信卻硬撐大哥威嚴的焦躁。粗糙的甜香喚起與家人一起度過的時光,九年前大哭一場方離家入宮的那個樂正龍牙回來了。一股濃稠的懷念差點要和著淚水衝出綾的心口,可她抄起碗來用灑得祇剩一半的水酒將它們逼回影子們該去的地方。
「也沒別人能惹上。」
「對對,所以你不惹,我也不惹,樂正府上還活著什麽能惹的人?」
「……老爹?」
「對!你說得對!我喝一碗!」
龍牙停碗在手中,灌滿,熱辣辣的酒液沒出碗口循著手的輪廓滑下,浸入地底。
「你再說,老爹為什麽惹上皇帝了?」
「老爹是將軍……兵權?」
「爺爺也是將軍——罰酒!」
「咕……那就是朝內暗結亂黨?」
「爺爺也這麽打理關係——罰酒!」
「嗚咳——總不會是為了哪裏的好地頭罷!」
「確是不太高尚的東西,但不準——罰酒!」
「那還剩什麽?老爹那身體又沒法兒尋花問柳……」
「這是你出生那年以後!」
「……不罰我酒了?」
「下一句答不出來,再接著罰!」
綾的嘴唇開合,聲音走不出來。龍牙低頭倒著酒,她看不清他的眼睛。
「……女人?」
「——我喝!」
沒等她反應過來,龍牙就仰起脖子嘩啦啦塞了一滿碗。帶著酒味的話語含混地從碗後飄來。
「來,再來,哪裏的女人,能惹著陛下!」
「當然是……後宮裏的女人……」
「罰酒!——從咱爺爺輩開始,樂正家的少爺就能自由出入後花園了!如果祇是隨便弄弄,能出什麽事兒?」
這還不算事兒?綾暗暗吃了一驚。龍牙似乎沒有讓她繼續猜測的耐心,自顧自繼續下去。
「一般的兩情相悅,陛下根本懶得理!問題是做過了吧……你說,三千佳麗不要,偏押上最受寵愛的沐貴妃,人家不願意,霸王硬上弓,這就攤上事兒了!說來也是天要亡他,本來是個好好的大公主,陛下好好地依著順著,偏偏過去探望的時候碰翻了墨太醫的藥盒子,針紮指頭上,讓一滴血毀完了!這傳言宮外挺厲害,宮裏沒消息,都是壓著呢!宮裏越壓事兒越眞呐——沐貴妃究竟怎麽個死法?眞是自縊!眞是謝罪而死!眞是私通朝臣!你現在明白老爹廢陽是怎麽個事兒了吧——六郡密報傳不上來時候我摸清近宦的門路才曉得的。年底,你出生之前,我看著老爹當著陛下的面把那玩意兒喝下去了——那是墨太醫親手煎的藥,無怪清弦瞞著她爹搜集那麽多偏方,沒一個管用……話到盡處啊,綾兒——」
絲毫不理會妹妹的詫異,樂正龍牙散了陰陽相間的髮,引觥朝天,手腕一歪,劃出一圈酒來,
「樂正家惹的這些糟心的罪啊,有大哥承著就夠啦!大哥是御前帶刀侍衛呀,走不了的!但是你呀,綾兒,你呀!你不要傻,不要攪和,趁著這大好的揮軍南下的機會,你跑吧!離這朝堂越遠越好!離這京城越遠越好!離這大吳越遠越好!跑吧,然後活下去……跑吧!」
龍牙還說了些什麽,這場談話還包含了什麽重要資訊,綾全想不起來了。水酒後勁十足,喝時沒有感覺,過半盞茶便全上了腦子,將本就模糊的印象沖得一乾二淨。她祇隱約有了家族負我的想法,更加清晰的則是希望那些對話就如酒的餘味一樣終會消散,並不留存任何印記……
但即使沒有印記,眞相也不會變成謊言。
那不是眞的……可祇有一個人,這麽希望罷。
樂正閔淡漠的表情莫名在腦內浮現,她終於理解為何老爹面對陛下的一切不公時都能如此波瀾不驚,這種冷靜一度是她敬佩和效仿的楷模。
現在她明白這不值得驕傲……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