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謊言是一朵灑了金箔的花,絢麗燦爛,內裡卻腐朽不堪。
就算如此,也依然是一朵花。告訴宛琇這道理的是陳妃。
宛琇成為淳妃的日子才風光沒幾年,便遇到皇帝大行,在下葬之日她哭得不能自已--她為著自己的前程而哭,從此綾羅綢鍛只餘素衣素縞,且要長年囚於壽康宮,面對了無生趣的雍貴太妃及一群年老妃嬪。
年僅雙十她卻像早望見人生的盡頭,連自縊也不可得,彼時她尚有為家族著想的榮譽心,只得更加怨尤入主後宮的新主事者--她的姐姐,鈕祜祿如玥,竟成當朝天子最寵愛的如妃。
已是親王的側福晉仍不夠,如今也要成為皇上的女人嗎?宛琇將自己幽禁於壽康宮中,三番四次拒絕當朝如妃的探視,雍貴太妃的古板總算發揮作用──以壽康宮應為先帝謹守清靜為由,幫她拒絕了煩人的如玥。
日復一日於宮中,宛琇能做的事唯有刺繡,這項她在閨閣時期最討厭的事情,竟成為鎮日唯一的消遣,那永遠刺不完的繡,彷彿是對如玥縈繞不去的恨意。
「淳太妃娘娘對如妃娘娘的感情,臣妾也能體會一二。」陳妃曾經笑著這麼和她說,那時還是她們的第一次相見。
當如玥懷上龍胎,她逼不得已去探望時,出了永壽宮便在後花園見著陳妃。宛琇雖深居簡出,但有手下宮女為其跑腿打探,宮中佚事也知曉不少,陳妃是除去如玥之外,能獲得當今皇上寵愛的少數妃嬪。她曾於大典上和陳妃打過照面,這個美麗得像從江南綠水裡雕塑出的女子,讓她曾有一刻溫暖的錯覺。
「臣妾參見淳太妃娘娘。」
「免禮。」陳妃低眉順目時,宛琇卻發現了好玩的事。「妳令宮女對著御花園的花做些什麼?」
「臣妾酷愛賞花,但近來已至花期末尾,為讓這些花重展嬌艷,便令宮女在花瓣上鋪灑金箔,增其艷麗。」
「灑金箔?陳妃可真有興致。」
「區區金箔於後宮中,不如換得展顏一笑更加實惠。」陳妃坐回亭中,蒼白的膚色像是被光一照便融了,此刻著實有幾分褒姒之感。正當宛琇想著時,陳妃似笑非笑睇著宛琇,朱唇輕啟:「朱槿,將整袋金箔都灑了罷。」
宮女朱槿領命後,將封著袋口的金線拆開往天空一倒,片片金屑隨風飄揚,落於花上,將紅花全染成了遍地金黃。如此驕侈情景任是出身於皇親貴胄的宛琇,也是首次望見,不免有些目瞪口呆。
「臣妾只是聽說如妃娘娘現今有孕,這幅景色倒也適合用來祝賀。」陳妃笑著看她,眼底卻冰涼涼的。「淳太妃娘娘對如妃娘娘的感情,臣妾也能體會一二。」
宛琇神情驟冷。
「後宮皆傳言太妃娘娘您和如妃姐妹感情不睦。」陳妃忽然又起了個話頭。
「有這回事?本宮倒不知。」縱然知曉,可這是她和如玥之間的事,外人不配置喙。
「我和如妃娘娘也常被認為彼此之間爭寵相鬥,但太妃娘娘是否相信,臣妾從無這份心思?」忽地陳妃捂住唇咳了幾聲,蛾眉頻蹙。
宛琇皮笑肉不笑的回答:「陳妃客套了。」
「剛才淳太妃娘娘也和臣妾客套了。」陳妃站起身來,對著遠處的朱槿招手。「花灑上金箔雖美,可終究掩蓋不了它即將腐臭的本質;謊言用了再多華麗的詞彙包裹,還是改變不了它是個謊言的事實。可是,世人還是喜歡最虛假的事物,因為越虛假越艷麗。」
宛琇有些摸不清陳妃的意思,直到如玥懷著的小格格降生,宮中開始謠傳如玥密謀太醫強行催生的謠言,宛琇才略理解一二。
謊言就似花上的金箔,而當金箔灑下,將眼前情景塗上自己所要的色調,這種掌握一切的成就感足以令人沉醉。要灑金箔或潑糞水,全在自己一念之間,卻能感染至整座宮廷,有什麼比這更有趣好玩?
宛琇的心思又活絡過來,當她開口說第一個謊,將她內心所想的如妃以一個個謊編織出來時,宛琇笑了,連眼淚擠在了眼眶旁,她還是繼續笑著。
短短十年,鈕祜祿如玥從一個人人交口稱贊的善良女子,成了後宮中最惡毒的存在,宛琇還記得如玥來找她時,眼眶含淚又氣又委屈的模樣,頭次她心情好得喊了聲姐姐,只換來如玥欲說還休的一聲嘆氣。
她的流言已將鈕祜祿如玥捏造成她想要的模樣,一個心機深重、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女子,這些傳聞似真若假,是她的情、她的恨,也是她訴不盡的怨忿。
宛琇活在謊言中,而她也甘願活在這樣的謊言中。
(四)
「娘娘,難道妳就任由淳太妃娘娘這樣誣衊,一點也不做反駁嗎?」永壽宮的佛堂裡,宮女爾荷為供桌上插著柳枝的白玉瓷瓶換水,一邊不平的為娘娘抱屈道。
「這楊柳連枝,煞是好看。」如玥闔上佛經,一雙眼睛被眼睫遮著微微低斂。「妳也知道宛琇不平的是何事,若是這樣能讓她快樂,就任由她去罷。」
「可是娘娘,當年妳的確是生了病才退選,淳太妃又怎能將事情都怪至妳頭上?當年在府中,也是妳為她收拾過這麼多事,她卻一點也不感恩。」爾荷是如玥的陪嫁丫鬟,自幼即跟隨於身邊,自是對當年種種記得清楚。
如妃示意爾荷不要再說,右手撫上佛經道:「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此道理我讀過了千百遍,卻仍不能釋懷。參悟佛理這麼多年猶是如此,何況是宛琇?」
「可是淳太妃也不該拿小格格的死造謠生事,她明明知道這對娘娘打擊是多麼重大!」從前在府中,爾荷便認為宛琇是個災禍,只會連累她的主子,偏偏如玥待宛琇極好,不但同食同寢,還將阿瑪給的賞賜都拿出來一起分享。可是這位淳太妃娘娘回報的,只有不停的造謠生事,甚至連當年小格格不幸夭折,淳太妃亦能將娘娘說成如唐朝武后那般的惡毒婦人。
「小格格的死,確實讓我有所感悟。先前我為了小格格,忽略了對宛琇的關心,那段時間都沒去壽康宮探望她。」
「娘娘,」爾荷想叫如玥不要再這樣了,惡劣如鈕祜祿宛琇者必不會領情,可爾荷知道如玥只會這樣一直傻傻的做,只為彌補那份不知從何而來的愧疚。「當年之事……」
「爾荷,妳勸慰我的話已經說了很多次,不用再重覆了。現在我已有了綿愉,有關宛琇的事也不用再提。」如玥重新打開經文,於佛堂前安靜凝視。
爾荷見狀悄悄退下,只餘下如玥垂首於觀音大士座下。
莫名的,如玥想起一首詩,是嫻熟戲曲《牡丹亭》的才女馮小青所寫:稽首慈雲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願為一滴楊枝水……
最後一句,她卻無論如何不敢念出。
念了多年佛理,她卻明白自己根本未曾了悟,否則如今怎還會生出如此綺念?
如玥抬眸望著供於桌上的蓮花,眼睛裡霧氣濛然,哪有學佛多年的清明模樣?就算和宛琇早是並蒂雙生,如玥心底卻明白,她想要的並蒂並非僅是同根,而是……
如玥倏然伸出手,折去瓶中併生的一截楊柳枝,枝上露水正巧滴到了佛經上一行文字,「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被渲染開來,賸得一字清晰的「色」。
如玥看見,倏地溼了眼,卻仍狠心的闔起本子。
宛琇妳看,連觀音大士都看不下去姐姐這般自我欺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