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擷芳殿裡,如妃看著綿愉練習書法的童稚字跡,神情若有所思。
「娘娘,湘菱來奉茶。」
「聽小常子說,五阿哥近日對書本功夫興趣大增,每天都抓著侍讀大人提很多問題,恐怕今日也是這樣,所以遲遲未離開尚書房。」湘菱將熱茶注入了杯盞內。「都是湘菱大意,湘菱早該把五阿哥習性有變之事告訴爾荷姑姑,好讓她轉告娘娘,就不會讓娘娘今天撲個空,耽誤時間了。」
「如果五阿哥真的小小年紀,就已經對大學問好奇索求,本宮就算耽誤再多時間又何妨?只不過本宮真沒想到,五阿哥已非昔日貪圖玩樂的小孩童,他真的大得很快,恐怕本宮今天帶來的小玩意,在他心目中已不及書卷有趣。」談起親兒,如妃臉上露出笑意,臉色亦溫暖許多。
「都只因為宮規所限,往日娘娘才沒法與五阿哥多親近,沒時間多了解。」湘菱走近身側,笑道:「但親倫乃天注定,血脈相連,就算以前機會再少,只要今日重拾,一定可以言談投契、心靈互通。」
聽聞湘菱話中有話,如妃凝住了笑意,審思一番後再開口:「若葵的事,妳的確幫了本宮大忙,今日本宮再多欠妳一個人情,也是欠得理所當然。」上次請回斷指明志的楊太醫,這回又因若葵而得以和宛琇再次親近,其中的確少不了湘菱的運籌。
「娘娘萬福,娘娘能夠與淳太妃重修舊好,湘菱只有恭賀之心,並無邀功之意。」
「湘菱,本宮既然連五阿哥的安危都能付託妳手,現在本宮就同妳說句自家人的話。正因為本宮能跟淳太妃和好如初,昔日兩姐妹究竟為何事而鬧僵,湘菱妳耳聰目明,即使能猜透當中多少,今日於妳我,仍有舊事重提的必要嗎?」
湘菱亦有看見,如妃在提及此事時難得顯出不悅神色。「湘菱並非想圖什麼好處,湘菱只是不想在娘娘面前假裝懵懂,掩飾心中所知所想。」
「妳想本宮對妳放心?」
「我只求為娘娘操心而已。」
如妃似在思量什麼。過了半晌,才指著桌上的兩個錦盒道:「好,妳就先替本宮想想。一件空竹,一件傀儡人,妳想五阿哥會比較喜歡哪一件?」
湘菱笑了笑。「我說兩樣都喜歡。」
「真的?」
「娘娘請放心,五阿哥始終還是個七歲孩童,小孩童對人對事喜惡分明,他喜歡什麼人、喜歡什麼玩意兒,又怎能學得像大人一樣,那麼難看得出來呢?」
「本宮也希望湘菱說的才是對的,而本宮所看到的是錯的。」
見湘菱面露疑惑,如玥才放下心來。若湘菱知曉自己方才那番話,其實正是如玥對宛琇的心病所在,不管再多欣賞,湘菱是非除去不可了。
但就連探望綿愉時亦會想到宛琇,如玥便知自己的心緒益發不寧。宛琇在她面前表現得如此懂事有理,昔日那個直拗的妹妹,何時能這般沉得住氣?喜怒不形於色,竟不問為何要演《牡丹亭》。宛琇的不問讓她安下心來,卻又讓她更加煩躁。
她不是早下定決心,要當個好姐姐了嗎?還是她只如這空竹,一有風聲便心旌搖搖;只如這傀儡人,一線抽動便千思萬緒重新起湧。
如玥撥弄著傀儡人身上萬般糾纏的絲線,卻也不知如何得解。
壽康宮中,如妃近來頻頻造訪,果真為淳太妃講起戲來。
「柳夢梅得知杜麗娘是鬼魂,有一晚他拿了鏟子,走到牡丹亭梅樹下,一下一下鑿著。一直鑿一直鑿……沒有想過棺裡的杜麗娘可能已經為蟲所噬,只剩一副白骨,但就算這樣,也捨不得丟下杜麗娘,直到真的鑿到了棺木。打開棺木……」
「然後呢?」
「他發現杜麗娘完好無缺,遍體幽香,慢慢起身,走到柳夢梅身邊。這一折就是〈回生〉。」
宛琇微微閉眼,想起年少時總對牡丹亭後續諸多猜想,甚至與如玥編造起結局,卻怎也想不到有這麼多轉折,而世上可真有如此的感情?
「為情而死,又因情而生,杜麗娘真是至情至性的代表。」如玥盈盈看著宛琇,目光似有千般情思。
「如果沒有柳夢梅對杜麗娘的鬼魂不離不棄,還有膽子去開棺的話,杜麗娘也不能死而復生了。」
「宛琇,妳說的也有道理。」方收斂起寵溺的目光,如玥又懊惱道:「姐姐還不至於講得很沉悶吧?」
「剛剛妹妹簡直把姐姐當成了柳夢梅。」宛琇一時興起,拿起桌上酒杯,挽住如玥手臂。「柳郎,麗娘與你合巹交杯。」
如玥倒也未阻攔,便要與宛琇喝起合巹酒。
偏偏在此時,香囊從宛琇袖中滑出。
如玥如大夢初醒般神情驟變,方才的歡快氣氛一掃而空。
「怎會有個香囊?」
宛琇一時心虛,道:「這香囊宛琇放於袖中,以此香味做為提神之用。」
宛琇說的有一半是實情。木都兒留下的香囊氣味清雅,可安定神志,她就寢時便放於枕邊以便入眠,為怕他人發現,所以宛琇白日便將香囊藏於袖內,甚至連佑香也不知情。只是前日如玥講到〈玩真〉一折時,宛琇曾暗暗心想,柳夢梅撿到的是杜麗娘的寫真,她可好了!拾到的是木都兒的香囊。
「身為姐姐,不知妹妹有此習慣,真是失察。」如玥已恢復往常模樣,見宛琇慌張低頭,便問道:「可不可以讓我聞聞?」
「當然可以。」
宛琇遞來香囊時,如玥仔細觀看,這繡工絕非出自宛琇之手!置於鼻尖,這種香味也是聞所未聞。「未知香囊裡頭裝的是什麼?」
「聽佑香說是杭菊一類的乾瓣。」宛琇先把事情推給佑香,反正佑香定會擔待。
如玥早在心中濾過宛琇說法,皇室貢品內少有乾瓣,御花園中更無法栽植江南植物,而佑香也非蘇杭人士,那麼此香囊定是他人所贈!思及此,如玥竟然有聲作不得。
而此刻宛琇因為香囊,心中是真怨起木都兒了。
「雍貴太妃是否因為上次依芹的事,故意找姑奶奶麻煩,偏偏要在寅時看膳單?」天色未亮,木都兒即率著一眾宮女前往壽康宮。上次依芹叫永壽宮的小茗子攀牆撿風箏,正不巧撞上淳太妃私自離開壽康宮,雍貴太妃為了殺雞儆猴告誡如妃,便對兩人施以重罰,此事引得儲秀宮內各個不平。
「事情已過,不用多說了。」
正當一眾宮女往壽康宮路上時,卻見一披頭散髮的女子發狂似的突然竄出,眾人皆嚇得花容失色。木都兒首先想到的,此人應是當日被如妃堅稱已發瘋的若葵。
在雍貴太妃批閱完膳單後,淳太妃竟讓佑香請木都兒過去一趟,木都兒讓眾宮女回去忙活後,直接進了淳太妃寢居。
「勞煩姑奶奶來一趟,其實本宮是想好好答謝妳,姑奶奶可知是何事?」
自從上回瞧見香囊,隔日如妃便以病為由未至壽康宮,聽戲一事也因此中斷。姐妹多年,宛琇怎麼不知自家姐姐心思?如玥只是要任何事情都在她掌控當中,做妹妹的不可有一些私事,更不可擅自動心,否則這姐姐便有辦法掐斷所有資源。而那些對她的好意,實則是如玥怕她做出任何傷害鈕祜祿家族的不譽之事,不得已才又與她親近,她早就知道這姐姐都在演戲!
心中雖做如此想法,宛琇卻有股難以言喻的失落,只是不願承認箇中真正緣由。是故在雍貴太妃說出「姐妹之情只要長留心中即可」時,憤而私離壽康宮,但心中那股恨意及痛意只有越積越多。
於是,宛琇想到了木都兒。
木都兒怎知淳太妃心中這些偏激想法?木都兒正色說道:「不論何事,娘娘皆不用向木都兒答謝。只希望娘娘對待下人能更加和善,不要有第二個若葵出現。」
「木都兒是在指責本宮苛刻下人?」木都兒方要開口辯駁,淳太妃便笑道:「若我真的苛刻下人,那又如何?儲秀宮的姑奶奶也要插手壽康宮內的事務嗎?」
木都兒瞪著淳太妃,字句鏗鏘有力。「木都兒並無權責插手,惟有將此事稟報皇后娘娘。」
淳太妃但笑不語,等到木都兒跪安,才緩緩開口道:「前些日子本宮拾到個香囊,妳不拿回去嗎?」
木都兒回頭驚望,皺起眉頭想了一會兒,才道:「若娘娘喜歡,留下便是。」
「這樣,妳可是留著一個把柄在我手中。」宛琇手握著香囊,眼睜睜看木都兒告辭,這才笑出聲來。
直待離開壽康宮,木都兒才露出氣惱神色。淳太妃方才是故意想激怒她,甚至想丟棄能對付自己的香囊,若是對付淳太妃便是對付鈕祜祿家族,淳太妃是要借她之手傷害如妃。她並不清楚淳太妃又和如妃發生何事,但若讓家事變成宮內事,她木都兒便是被借去殺人的刀,被有心人士肆意利用的蠢人了。
淳太妃,怎這麼地會添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