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娘娘最近有心事?」擷芳殿內,湘菱見如妃面有憂色,不免關心問道。
如玥勉力一笑,道:「最近本宮的確遇到一個難題。」
「湘菱願為娘娘分憂。」
「可有紙筆?」待湘菱取來紙筆後,如妃在紙上畫出當日在香囊上所見的針黹圖樣。「湘菱,妳耳目靈通,可知曉這等繡法會出自何人之手?」
湘菱俯身觀看,心頭喫了一驚。面上仍平靜無波道:「不知娘娘為何要探聽此事?」
如玥道:「這繡工精細別緻,本宮看了一眼即念念不忘,可惜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倒成了懸在心上的一件事。」
「看這繡圖應是蘇繡。」湘菱有意說道。
「的確。」如玥搖首,手指繡圖。「這繡款是江南樣式,但並非全然蘇繡。妳看這朵花,是無錫的『回文彩繡錦』,這裡採用大折技花紋樣,把整朵花樣綴成方勝格子,形成四方連續,顯得格外巧妙。」
「娘娘好眼力,是湘菱眼拙了。」
如玥放下繡圖,瞧著湘菱道:「本宮是真想,早點兒見到此人。」
待如妃出了擷芳殿,湘菱便匆忙往儲秀宮而行。
「木都兒──」
一見是湘菱,木都兒臉色沉了下來。方才爹在如意館裡訓斥她不該處處為難二娘,這會兒事主倒自己上門來了,木都兒神情冷淡,道:「二娘難得來找我,是來興師問罪的嗎?」
湘菱耐著性子問:「我從前給妳的香囊,妳可有帶在身上?」
提起香囊,木都兒神色一滯,湘菱頓時明瞭,急問道:「妳將香囊交給了誰?可知私贈香囊定情乃宮中之大忌,妳向來最遵循法規,怎麼做出這種事?」
每聽一句,木都兒面色愈趨難看。「這香囊可不是當初二娘贈予我的?怎麼現在又成了男女定情之物?木都兒真不知曉二娘當初贈我是何種心思。」
「不論我當初贈妳是何含義,重點是在於現今落在了誰手中,他人又是怎麼想!今日如妃向我打探香囊的主人,妳難道認為事情真是如此簡單?」見木都兒不語,湘菱又道:「如今在鄉間的三名子女我照顧不到,妳是我宮中至親……」
「──我爹說,妳想出宮?」
木都兒硬生生轉了話題,湘菱一時不解。「我的確早想出宮照顧三名子女,上次見女兒時她才出生三個月,我卻已入宮這麼多年。」
「那妳為何不出宮去,還要留下來淌渾水?」木都兒忽地生怒,反過頭來指責湘菱。「香囊事情我自有主張,只要身正不怕影子斜。二娘專心掛念鄉間子女即可,不勞為木都兒費心。」
湘菱見木都兒背過身去,向來精明的眼神中竟閃過一絲落寞。湘菱嘆了口氣,倚著門扉低聲輕訴。
「木都兒,妳到底要和我賭氣到幾時?」
木都兒心中一顫,但心中暖意隨即被恨意壓下,轉而厲聲道:「妳永遠只會說一套做一套,當年妳毀去我對妳的信任,嫁給我爹當妾,還要我像過去那般聽從妳的一切?!」
「婚姻是女子的歸宿,妳怨我搶走妳娘親在妳爹心中的位置,卻不曾想過女子只能這般生活。」
「妳還是不明白我為何討厭妳。」木都兒不再多說,右臂指向門口。「放心,香囊之事我不會連累到妳,不送。」
直到湘菱走後,木都兒仍是眼睛望著地,幾近要望進塵埃裡。
看來爹說的是真的,湘菱想出宮去,卻因為爹從事的買賣只得留在宮中,如同她一樣只被爹當成可取得利益的貨物。
湘菱說的也是真的,如妃詢問香囊之事定不單純,而湘菱言詞當中的關心也難以作假。
他們是販賣流言的一家子,竟然也會有真心實意的時刻嗎?
還是,這些真心實意到頭來,也只是隱瞞一己私心的謊言罷了。
壽康宮的夜,是一片寂寥漆上的深暗,宛琇曾以為一生只能守著窗兒,獨自生出連易安居士都擱筆嘆息的墨色,卻終於等到黑夜落盡處,一絲白光透亮!
那白光,是雍貴太妃鬢上反映月色的髮簪,竟微微斜下失去往日的筆直抖擻。
宛琇的心止不住地狂跳,她睇著繡桌前單手支額的雍貴太妃,那不再起伏的枯老胸脯暗示了生命已走至最後一刻。
輕將兩根手指伸至鼻前,再也無呼吸的生息。宛琇興奮地瞪大眼,接著雙手用力一推──
雍貴太妃倒在了她長年縫制的繡圖上,只瞧見血色由針尖處逐漸渲染開來,終染成一大片鮮艷的紅花。
雍貴太妃死了,而她,鈕祜祿宛琇活了!
當終日跟在雍貴太妃身邊的劉應瑞頂撞她時,她終於可以仰起頭說:
「你竟敢向本宮口吐狂言講事實?好,我就來問你,事實是誰收了敬事房的好處,終日向雍貴太妃危言聳聽,致令貴太妃死時心中不得安寧?事實是誰慫恿貴太妃她老人家操勞移駕擷芳殿,才會染上疫喉痧?最終枉送性命?事實是哪個奴才沒察覺身邊主子抱恙理當罪責?事實是哪個狗仗人勢,吠人的日子一久就自以為變成人了?事實是我國大清國運亨昌,單單壽康宮中已經改朝換代,偏偏有人執迷不悟,看不通我鑲黃旗鈕祜祿氏一族朝野內外有多大的本事!」
連喪服也未曾著的宛琇一身雲白絲綢,襯著盈盈身姿,眼底卻是冷光併發。「剛才所言是否統統是事實我不知道,但劉公公方才所言非常有理,不想外面的人說長道短,就首先不要生出說長道短的事端,要知道人言可畏,往往流言蜚語足堪殺人──」
接著劉應瑞嚇得渾身發抖,忽地發瘋似地衝上前,將廳中的繡帳一把撕破,用手拆用腳踩,雍貴太妃生前命眾太妃所繡的最後一幅繡帳,就這樣悉數搗毀。宛琇見此場景笑得前俯後揚,她終於在漫長的苦日子裡等到雍貴太妃先下了地獄,往後,就是她鈕祜祿宛琇的年代了!
如同一潭深水終於找到潰堤的出口,宛琇覺得這幾十年來都沒這般快活過,她可以終日疏懶床榻也不用再聽雍貴太妃的訓斥,她可以對鏡梳妝換上自己喜愛的衣裳,彷彿展翅的鷹,彷彿入海的魚,壽康宮多少森森教條再也管不住她。
所以,她簡簡單單就製造了騷亂,讓向來迷信神佛之說的淑貴太妃相信雍貴太妃的生靈在宮中不得安息,嚇得連夜搬往宮外寺庵;也讓佑香去散播謠言,謊稱雍貴太妃生前最愛聽戲,只是不願讓人察覺。
「佑香妳倒是聰明,還懂得傳雍貴太妃和大將軍曾有一段緣,但兩人只能隔著戲台遙遙相望,是故雍貴太妃此生不再踏足暢音閣。」宛琇頗為滿意謠言的流傳之速,難得稱讚佑香一回。
後者只是搖搖頭。「這件事不是奴婢傳的,我只有照太妃娘娘的吩咐,說出雍貴太妃的房中藏了許多戲文。」
「看來是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見目的已然達成,宛琇並不在意。「不管是誰,終歸是件好事。」
如今她所想的,是如何給所有人難堪。過往被他人阻止的事,她越要做,她要證明就算半生受命途所欺,但最終她仍是自己命運的主宰!
淳太妃的名號逐漸在宮中火紅起來,當消息傳至如玥耳裡裡,她也只能無奈以對。
「淳太妃藉雍貴太妃之名,喪期未滿百日即要再召外學伶人入宮演戲,這種行為實在太過份。」爾荷聽著後宮流傳的消息,憤憤不平。「若不再制止淳太妃的荒唐行徑,有朝一日定會傷害娘娘自身。」
「我明白妳在顧慮什麼,只是今時今刻,宛琇定然不會聽我規勸。當日我下旨禁外學伶人入宮,如今宛琇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再傳召高流斐,我若再加以勸阻,恐怕姐妹情誼真毀於一旦。」如玥心知,宛琇是在向她賭氣,如此一來如玥心中倒還有所安慰,至少這個妹妹仍把她放在心上。
「我如今掛心的倒不是此事,而是暗地裡看不見的事。」
爾荷順著如妃目光望去,只見這目光落在佛堂前的楊柳連枝上。
「妳上次派人查探,說湘菱的母親籍貫無錫對否?可見當日她分明認出香囊樣式,卻仍想隱瞞,這香囊的主人定和湘菱有所關係。」
當日湘菱離開後,如妃便傳她入內,交代仔細調查湘菱背景。「只是區區一個香囊……」
「宛琇向來自視甚高,不可能無故佩戴來路不明的香囊在身上,除非這香囊是對她意義深重的人所贈。」思及此,如玥眉眼再陰鬱幾分。
爾荷想了想,道:「湘菱曲意維護的人,會不會是木都兒?」
「我也做過這種猜想,只是木都兒僅為湘菱的繼女,兩人情感向來不睦,加上木都兒曾多次阻止其在宮中的買賣,湘菱似乎沒必要為了維護木都兒,冒著謊言被拆穿的危險。」
「娘娘說的極是,況且淳太妃一向和木都兒關係不佳,聽聞木都兒近來受淳太妃刻意刁難,淑貴太妃離宮後,淳太妃就吩咐每日的膳單定要在寅時整準時送來壽康宮。」
「無時無刻為難人,的確是宛琇的作風。」如玥重重的嘆了口氣。「她為難的不只是木都兒,也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