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相對於宛琇高調的張揚,如玥和湘菱的往來總是暗地進行,若被人說成永壽宮意圖影響皇嗣,便平白落了口實。
湘菱卻是愈來愈期待每晚於永壽宮的相會,如妃的故事吸引著她,她從未想過高高在上的淳太妃,也有孩子氣胡鬧的一面,更令她驚訝的是如妃敘述淳太妃時的神情,是個層層疊疊的秘密,那勾起的一顰一笑,都落在禁忌荒謬的過去。
「在選秀女的前一年,府裡辦了場大戲,請來了北方名角翟南生,翟南生向來以做工細膩唱腔空靈名動河北七省,可是他人不知曉的是,這名角對食住也同樣挑剔。住的倒好解決,反正王府總有雕樑畫棟,只是吃的方面,凡辛、酸、苦、澀皆不入口,翟南生唯獨嗜吃甜食,阿瑪為了聽他唱台好戲,可說是翻遍京師,才找到在大街處賣茯苓糕的老伯。」
「在大街賣茯苓糕,此老伯可有蹊蹺?」
「正是──翟南生凡抵京城,總要去他那兒買茯苓糕吃,阿瑪花了好大心力才將他請來,受惠的不只是翟南生,還有我們一干孩童。孩童總是嗜甜,聽聞賣茯苓糕的小販來了,怎不湊上前呢?但我王府家規嚴明,眾孩童只敢在心中想著,唯一敢做出行動的,就只有……」
「──淳太妃。」湘菱有默契的接過話尾,兩人相視而笑。
「趁著前廳唱戲時,宛琇竟偷偷到了後院,央求老伯做塊茯苓糕。宛琇本就是我們當中最會撒嬌的,又懂得褒人幾句,逗得老伯不只是做了一塊,而是做了一大盤。宛琇忙不迭地吃著,但前頭戲快唱完,再不回座位上可要被阿瑪發現,於是宛琇便叫恰好經過後院的爾荷連忙來找我。當我到時,她的手上全黏著葛粉,一臉慘兮兮的。」
盯著湘菱笑容,如玥眼神漸冷。「我趕忙接過她還沒吃完的茯苓糕,一同幫忙吃,見宛琇要甩手,我叫她不要亂動,否則葛粉黏在衣裳上就更難解釋。」
「我捧起她雙手,那雙柔荑裹了粉,更像勻白的珍珠。那是多美的一副景致,鬼使神差間我低頭伸出舌,舌尖滑過她的手背、指尖,雙唇偶或碰觸到肌膚,將細末一一舔了乾淨……」
湘菱差點驚呼出聲,但見如妃柔得快溢出水的表情,她硬生生將驚跳的心臟安回原來的位置。每當說起宛琇,事情總會落在這麼一個奇怪的結尾,落在如妃的款款情意中,縱然湘菱和巴察的結合無關乎情愛,但見著如妃姿態,她怎會猜不出如妃情動了?可是怎會對她的親妹妹如此……
湘菱沒有想過如妃因何會把天大秘密告知於她,卻在膳房前見到木都兒時,生起一股濤天驚怒。
「宮中可做得出來茯苓糕?需要什麼便和我說……」
「木都兒!」
聲音裡飽含的忿懣令人停下腳步,出了膳房的木都兒莫名其妙轉過頭,卻看見湘菱滿臉怒容朝她走來。
「是妳叫膳房做茯苓糕的?」湘菱再補充一句。「為了淳太妃?」
「二娘問這做甚?」
「妳和淳太妃……」見木都兒仍一副不解神色,湘菱握緊拳頭,才咬著牙問道:「總之我不管妳和淳太妃有任何關係,馬上斷個乾淨!」
「我不明白妳說的!」木都兒也動了氣,她所做之事全據之在理,卻不曉得總是招誰惹誰,處處受氣。就連皇后娘娘在時,也不敢這般對她!「為了膳單之事我早心煩至極,二娘還是非得要挑出錯處才甘心嗎!」
「木都兒妳誤會了,我是……」
「有無誤會妳我心中清楚。我奉勸二娘一句,儲秀宮事務與擷芳殿無關,閒雜人等不要插手干涉,不要以為妳是我二娘我就會寸寸讓妳!」
見木都兒走得惱怒,湘菱心中半信半疑。她深知木都兒脾性,向來不會砌詞作假,有或無一句話便會直率承認;但事關重大,她不能拿木都兒的將來去賭。看來唯有借重如妃之力,在不透露木都兒身份下趁機進言,讓如妃好好管束自家妹妹!
準備茯苓糕之事並未如想像中順利,宮中御廚摸索了好一會兒,才掌握住這道民間小吃的火候和做法,木都兒未將準備茯苓糕一事告知壽康宮。雖然淳太妃囉嗦煩人,但似乎知她這幾日來心緒不佳,竟找理由擱下了膳單之事,變得似如妃一般慈眉善目,讓她自行決定菜式。木都兒心想當日聽淳太妃曾叨念到茯苓糕,應當投桃報李,至於對方領情與否就不在她的思慮範圍內。
木都兒顯然是多慮了,所謂她認為的一片好心,只是淳太妃施展下個手段的前奏。才沒多久,宮裡就沸沸揚揚傳出淳太妃向內務府索討藥材,辛夷、杭菊、南蒼朮、藿香、吴茱萸、杭白芷等,多半是南方所產,淳太妃竟要求要新鮮植株,最好能夠易地而植,內務府為這荒誕要求,幾乎搔破腦袋。木都兒聞訊後垮下臉來,連其他侍女都能感受到姑奶奶的心緖比前幾日更糟。
辛夷、杭菊、南蒼朮……,哪樣不在香囊中?虧得淳太妃還能一一分辨出,只是這番用心,卻猶如當面被甩了一巴掌,木都兒感到臉頰隱隱生燙。這人如此張揚,不就是想變個法子告訴如妃,她明著在為香囊之事思春傷神?可偏偏又把自己拖下水去──就算在石板上多刻上數個恨字,木都兒也難解心頭恨。
縱然如妃仍不知香囊是她無意間遺失而釀成風波,但每思及此,總如背生芒刺,無法光明坦蕩的做人向來有違她作風,這帳自是要歸到淳太妃頭上!
但心中再恨,木都兒還是沒叫人撤下茯苓糕,她權當餵了白眼狼!
宛琇的動靜倒真挑起了如玥的緊張,只是如玥更深知,一動不如一靜。宛琇所冀望便是她怒氣沖沖當面前去質問,愈見著她難受,宛琇便愈得意,下次只會更加過份。
但這不代表如玥什麼都不做,她所要做的,便是針對湘菱下手。只要湘菱肯說出香囊來歷,憑她永壽宮權勢,難道差遣不動後宮人事?
朝夕相處之下,她已感到湘菱心防逐漸瓦解,只差一步答案便呼之欲出。或許要再上點火,或許要再加點醋……
如玥深思之餘,闔了手中請帖,命爾荷進來道:「妳等會兒叫上芊蕊,本宮要擺駕暢音閣。」
「娘娘,您當真要赴淳太妃的戲約?」爾荷惶恐問道。之前淳太妃請帖屢至,不乏耀武揚威之意,都被如妃回絕了;而今竟改了主意要去面對風刀霜劍,爾荷自然不知如妃心中是何盤算!
「宛琇好心邀約,我這做姐姐的怎能一再失信。」如玥苦笑道。
若不去,她真不知宛琇還會搞出何種事端,竟又傳高流斐演《牡丹亭》──不是別齣,竟橫空生出〈叫畫〉下齣!豈有什麼下齣?〈叫畫〉一齣過後便是〈幽媾〉,難道真要看幽媾上演,而她仍恨坐在永壽宮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