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暢音閣中,正開鑼著大戲,宛琇似笑非笑睇著戲台。台上高流斐儀表不凡,但宛琇顯然無心留戀,才看了會兒便欲掇拾點心。
但盤中一塊白如雪色的糕點,卻令人失了神,眸中頓時百般情緒閃湧。
「佑香!佑香!」顧不得戲仍在演出,宛琇拔高音量,轉瞬眸中已染怒氣。「誰叫妳呈茯苓糕上來的!我說了要吃茯苓糕嗎!」
「娘娘恕罪!最近這幾日膳單都是儲秀宮經手,佑香不知……」
「行了。」宛琇揮手制止佑香再說,見對方還不退下,怪嗔道:「妳還要做什麼?」
「娘娘既不喜歡,佑香便把茯苓糕撤下……」
「算了,就放在這兒。」心知是自己無理在先,宛琇口氣不免緩和些許。「我又沒說不吃。」
沒說不吃,但宛琇的模樣也不似要吃,只是如見了寇讎般直盯著茯苓糕,直到外間通傳如妃已到,宛琇才收拾神態,目光慵懶的落回戲台上。
「淳太妃娘娘吉祥。」如妃仍先低了姿態,向宛琇請安。
宛琇嘴角仍維持譏諷的弧度。「聽如妃娘娘這麼叫,實在悅耳。我們之間理當如此才是。」
「若宛琇認為口舌之爭能使妳稱快,姐姐自不會計較。」
宛琇變了臉色冷哼一聲,待如玥坐於位上,掃了一眼台上之戲不免訝然。
「我請高先生把戲換了,這種溫良敦厚教忠教孝……無甚精彩的劇情,和妳殊為相配。」宛琇一眼望來別具深意。「還是姐姐妳──是為了看〈叫畫〉的下齣而來?」
如玥並不回答,因為做何回答宛琇都有話說。她只壓低了聲音,柔柔問道:「宛琇,這些日子可好?」
「本宮從沒這麼舒心過。」宛琇盯著如玥眼睛,緩緩地一句一字恨恨念出。「我只怕姐姐妳日子太無聊。」
「若是擔心,妹妹可多來永壽宮陪姐姐刺繡或欣賞字帖。」
「妳那永壽宮太金貴,前去幽深蜿蜒,動不動就重門深閉,妹妹我還是不去了。」一番話裡別帶暗諷,傷得如妃臉色一黯,宛琇頓時覺得心情大好,拾起點心便欲入口。
「宛琇,妳仍是愛吃茯苓糕嗎?」
如玥這麼清清淡淡的一句,聽聞此話的人身子卻劇烈一顫,剛咬下半口的茯苓糕險些捏碎在掌心中。回首冷冷看了一眼,宛琇眸裡分不出是憎是怨。
「我險些忘了,過往姐姐最愛與我分享茯苓糕,不分給姐姐怎麼說得過去?」
拿著半塊茯苓糕遞至如玥面前,宛琇語氣姿態冷意森森,如玥不好當眾拂了臉,正欲伸手去接時,宛琇卻將掌心翻下,茯苓糕直接落在了如玥裙襬上。
「姐姐,都是我不當心──」可是宛琇神情裡絲毫無道歉之意,一雙眼睛早氣得紅了,不知情者還以為這樁意外的受害者應是淳太妃。
下一刻,覆手為雨。
「本宮今日沒看戲的興致了,如妃妳自個兒好好看吧!」宛琇悻悻然起身,把身後的佑香嚇了一跳。
佑香連忙跟上淳太妃腳步,見主子氣勢像要把宮中所有物件翻倒,不由得擔心問了句:「娘娘不回壽康宮,是要去哪?」
「找人算帳!」
若然木都兒知道會在宮中遭受如此多劫難,或許會早求皇后娘娘將她一同帶往熱河,尤其在淳太妃一副興師問罪的態度找上門來時,更是會做此設想。起碼儲秀宮裡的一干宮女,個個都腸子悔青,直恨自己為何還留在紫禁城中。
「誰叫妳擅自更改膳單的!」若是手頭上有東西可擲,宛琇定會砸了洩忿,無奈是在儲秀宮中,只得大了嗓子厲聲恫嚇。
「木都兒不知娘娘是為何事發怒。」
「不知道?不知道的話妳為何還送來茯苓糕!」由於之前已氣過一回,宛琇這回氣還有些提不上來,臉色白了一白。
木都兒看在眼中,原想慰問幾句,但又被宛琇冷冽的神色擋了回去。
「妳怎如此多事,這般不知輕重也是皇后娘娘教妳的嗎?」
罵誰都行,卻不行罵了主子,木都兒正起神色,嚴肅回道:「此次是木都兒自做主張,娘娘若要懲戒,木都兒欣然接受,但莫要將一塊茯苓糕也和皇后扯上干係。」
「妳到如今還不承認!」
「娘娘是要姑奶奶承認什麼?」興許被木都兒勇氣感染,儲秀宮中的宮女終於站出來說話。「上次從壽康宮聽聞娘娘愛吃茯苓糕後,姑奶奶為了娘娘,還特地去找御廚……」
「依芹!」木都兒冷冷喝住。
宛琇臉色緩了緩,想起確有提過茯苓糕一事,也才驚覺自己做得太過,卻仍冷著臉道:「等下把明日的膳單送來,我要再看一遍。」
思量一回,木都兒仍決定獨自拿著膳單去壽康宮,手下宮女已對淳太妃多有不滿,恐怕見面難免爭吵,如此豈不落入淳太妃一心設想的陷阱裡?
吐了口氣,面對這黑漆漆的壽康宮,其實木都兒是再也不想來了。
佑香略帶愧疚的將木都兒引入淳太妃寢室。甫進屋內,坐在桌前的宛琇一雙美目盈盈望來。
這種顧盼之情,絲毫沒有打動人。木都兒公事公辦的將膳單呈上。「請娘娘過目。」
「妳今日十分生疏。」
「之前是木都兒太過放肆,壞了皇后娘娘曾教導的規矩。」
「妳站著說話讓本宮仰著頸子,實在太累,坐下來與我一同說話。」宛琇一反白日裡的氣燄囂張,卻還是掩不住骨子裡的倨傲。「本宮從不曉得如何和人道歉,但今日之事的確是我誤會了妳,我那時心裡有些亂……」
「娘娘是主子,何必和奴才說明這些。」
「妳是儲秀宮的姑奶奶,和別人不一樣。」這不一樣在哪,恐怕連宛琇也未深思。「本宮就和妳說句真話,我這壽康宮比冷宮還不如,外面繁花再多,也拂不了這裡的寂寥。人煙已經如此稀少,本宮更不希望將來來這兒的,是個冷冰冰連句話也不會應的尋常宮女。」
「今日那茯苓糕……讓我想起從前在王府的某些事。」淳太妃頓了半晌,才又開口。「讓我想起了如妃。」
雖稱不上朝夕相見,但同在宮中怎會想起如妃?木都兒微微訝然,靜待淳太妃道出下文。
「妳嘗過茯苓糕沒有?一點兒味道也無。我小時一直以為茯苓糕應是甜到膩口,好不容易京城名角來王府表演,阿瑪為此找了賣茯苓糕的小販進府專門做糕,我便請那老伯也為我做了一盤,誰知一入口才覺平淡清寡,吃了一些我便不想吃了,叫爾荷喚那人過來。她疼我,定會幫我把這些全都處理好。」
「我一直以為日子當是如此,就連我要入宮的前一晚,她還托人偷偷買了茯苓糕回來與我分食,誰知翌日風雲變色。這茯苓糕就像她對我的情意,無滋無味,欺世可憎!」宛琇說著連語調也顫了起來,右手緊扣桌角,留下深深的印子。
木都兒見狀,伸手倒了桌上茶水,遞至淳太妃面前。
「關心我了?」淳太妃輕笑著。往昔這番景象看在木都兒眼裡,只會覺得是譏笑,如今才見著這神情背後的落寞。
「本宮不需要他人同情,只是有些寂寞,在這宮廷裡能說話的人太少了。」淳太妃鎖眉輕顰,縱是愁緒萬端卻也無端勾人心神。「木都兒,陪我說說話可好?」
那夜淳太妃說了許多話,像是要將幾年的苦水全都倒盡,她說了許多和如妃兒時之事、王府的生活,卻沒有說後宮中的不如意,好似她的生活僅止於入宮之前,之後便拉下帷幕。
木都兒只是聆聽,看著淳太妃說起趣事時的眉飛色舞,說至氣極處不忘幫忙倒杯茶水緩緩氣,她看著淳太妃眉眼間每個表情,這才穿透了後宮重重所賦予的虛名,而真正望見眼前這位只想說話傾訴,喜怒從來都不加掩飾的女子。
在後宮中,不該說的話太多,所以人人選擇緘默,就連木都兒自己也從不和其他宮女交談心事,淳太妃卻如此不加防備,將所有事情說給了她聽,木都兒心底頓時響時警鐘。
「本宮心情好過了些。」宛琇手捧杯盞嗅著合歡花茶,仍顯得精神奕奕。「我說了這麼多妳才回一言半句,難怪在宮中人緣這麼差。」
「對了,妳那香囊香氣有些淡了,近來我想幫它換新的香料。」宛琇這話說的,像木都兒早心甘情願將香囊贈給了她。
沉默了會兒,木都兒才開口。「不要用藿香,香囊裡裝的是沉香。」
宛琇望向她,善意的一笑。「我知曉了。」
木都兒動了動唇,似乎有什麼情感想宣洩而出,卻又覺得故事太蒼白了。她的過去還稱得上幸運,只是她一直無法原諒湘菱,這個曾經在她腰際繫上香囊,教她詩文對她說過千般話語的女子,最後背叛了她最初的信賴,將她的崇拜從雲端扔進泥濘裡,告訴她要自主自強的那個人,卻用最真切的行動狠狠甩了她一耳光。
她也想和淳太妃說這件事,卻不知道如何說起。
「妳還是不高興?」宛琇湊近身前,突如其來伸手撫過木都兒額間。「這一道皺痕,本宮向來看著就覺礙眼。」
「這沒什麼……」想起和上次的回答一樣,木都兒忽地笑出聲來,眉眼也露出絲絲溫柔。「娘娘妳已經把它抹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