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爾荷,從保定傳回的消息是真的嗎?」永壽宮中,如玥悠悠問道。
「雖然巴察隱匿得很好,但這事情千真萬確。」抬眸看了看如妃,爾荷不忍說道:「娘娘真要把此事告知湘菱?這樣對湘菱來說豈不是……」
「太殘忍了嗎?」如玥嘆息輕笑。「這件事,湘菱遲早也會知道,我只是把時間提早罷了。」
「湘菱已對娘娘十分信任,就算娘娘不告知此事,假以時日湘菱也會托出實情。但娘娘下此重手,湘菱如此聰明之人,怕是有天會猜到我們的用意。」
「爾荷,湘菱並沒有對我十分信任,她只信了七分。」當日仍棋差一著,如玥並未漏看湘菱慌亂後復又清明的神色。「妳是否記得我所說過,要取得一個人完全的信任,必先讓其重重摔下。而今,便是讓湘菱重摔,再伸出援手的時刻。」
「可是……」
「我這麼做也是為了保全宛琇。」如玥永遠可以將話說得漂亮,卻不提背地裡的一點私心。「當日我多方試探,湘菱仍是多有躊躇,可見她與香囊的主人關係匪淺。若是湘菱難過,想必那人也不會好受,關心則亂,藉此機會也許真相便能大白。」
「湘菱得知此事,必然急著出宮,可是出宮之後無親可依,也斷不會回頭去尋巴察。屆時只要以五阿哥仍須照顧的名義,便能誘使湘菱回宮,若四周聯繫既斷只剩一線懸懸,湘菱所能做的,也唯有攀著這條線。」
爾荷無法反駁如妃所言,心中卻充滿擔憂。如妃將情感一事算得如此精明,只是情感真能如此區分切塊,完全按照設想的方向走嗎?柳夢梅知曉杜麗娘為鬼時,並未心生恐懼逃走,反而死生相隨;反觀李甲娶得杜十娘,縱是情深幾許也敵不了怯懦。單單情字費人參,慧眼明心是否就真能參透情短情長?
當湘菱隨爾荷進入永壽宮時,不安的感覺一波波襲上心頭,尤其見到如妃欲說還休的臉色,湘菱心中一聲咯噔,只道如妃已明瞭事實。
「湘菱,我有件事要同妳說。」如妃看向她的目光,有同情、憐憫,獨獨沒有憎棄。「上回我派人去調查巴察的事,為了讓妳安心,亦命人回保定探視狀況,卻知道了一件事。」
「妳的三名子女,皆在一年前的一場瘟疫中病故。」
湘菱腦袋一空,失態的攫住如玥臂膀。「不可能……這件事不可能!娘娘妳騙我的對吧?」
「湘菱,最近一年來妳可有收到來自鄉間的家書?」
手臂頹然垂下,如妃所言不過是證實湘菱一直以來的掛心,但隨即湘菱又憎恨的望著如妃。「妳為什麼要和我說這事!為什麼?!」
「因為我待妳如姐妹。」如玥想拉住湘菱的手,卻被甩開。
湘菱聞言失笑,人生中的唯一指望頃刻塌毀,她笑得淒涼絕望。「妳若真待我如此,為什麼不騙我?為什麼不繼續騙下去?」
「湘菱,我不忍心……」
「夠了!」湘菱連退數步,直到撞至門板才停下。「什麼都不要再說,我想一個人靜靜。」
湘菱轉身衝出永壽宮,一旁爾荷看見原想勸解,卻傳來如妃一聲「不用了」。
「娘娘,但放湘菱一個人……」
「她若就此犯禁衝出宮門,也是我所料。」如玥收起心中不捨,冷靜說道:「妳跟在湘菱後面,看有什麼人,會過來安慰湘菱。」
湘菱一路急奔,只想著要趕回保定見三名子女,當切她離家進宮時,那晏晏笑語仍縈繞胸懷,他們怎可能就這麼離開她了?
木都兒正巧從廊下經過,見湘菱如失了魂般只顧前奔,急切喊了一聲二娘。沒得回應,木都兒追上前去,好不容易拉住湘菱。
「二娘,到底發生什麼事?」
湘菱見是木都兒,只默然不語,斗大珠淚不斷滴下,最後攫著木都兒衣袖,湘菱俯在身上大哭起來。
「二娘、二娘……湘菱……」木都兒喚了數聲皆未見回應,最後便喚了稱呼,如從前那般叫著湘菱。
湘菱從淚水中抬眸,看著木都兒眼中的關心,不由得悲從中來。「子女……我的三名子女都死了,他們早就死在一年前的那場瘟疫了!」
木都兒也是一驚,但此刻她只能強迫自己鎮定。「這是誰告訴妳的?怎麼可以隨便相信宮中謠傳……」
「如妃有理由騙我嗎?有理由騙我的只有巴察!莫怪我多次向他探問子女狀況,他語多搪塞,放著正事不做只顧著納妾……就是他害死了我的子女!」湘菱咬牙說到最後一句,早已目眥盡裂,眶中滴出的不是淚彷彿是血。
木都兒見狀緊緊將湘菱箍入懷中,只在耳邊不斷說道:「我知道妳現在想出宮,可是這樣是出不去的,我會稟告皇后娘娘此事,還有央求如妃娘娘。我會幫妳出宮,我會讓妳見到他們,湘菱莫慌、莫慌……」
那句句安撫如同一道清溪,流進湘菱幾欲乾涸的心靈。湘菱也終於放聲痛哭,一雙手將木都兒抓得緊緊的。
縱然指甲嵌入肉中令木都兒背上生疼,木都兒卻始終不願放開,深怕一放又是十載的誤會重重,這十年早已夠她受得。
湘菱哭得累了,軟軟倒在木都兒身上。側臉望去,才發現過去照料的女孩兒已娉婷玉立,也許早不用再為她擔憂,她已有自己的所思所想。
「木都兒,妳真的長大了。」
湘菱的一句暖語,令她忍不住低下頭去,深深凝望。
卻見湘菱唇中吐出輕輕的幾句話。「我相信妳和淳太妃毫無關係,可是香囊,必須拿回來。」
前些日子宮中分配下來些茶葉,新疆的羅布麻茶亦算珍品,宛琇便叫佑香沏了一壺,打算待木都兒來時好心分她一盞。
木都兒確實來了,但一進門宛琇便發現她神色不對。
「怎麼?還有人敢招惹儲秀宮的姑奶奶嗎?」
「有。」將膳單放在桌上,木都兒的回答令宛琇吃了一驚,沒料到的卻在其後。「招惹我的就是妳,淳太妃。」
宛琇冷下神色,語氣也變得尖銳。「木都兒,妳現在這話是什麼意思?」
「將香囊還我。」木都兒平靜的伸出手,目光炯然望著宛琇。
「妳到底是什麼意思!」宛琇一掌拍在案上,剛斟好的茶頓時灑了一地。
「香囊本就是我無意間掉落,妳也說過要還給我,難道想言而無信嗎?」
宛琇怒道:「好,那妳把原因告訴我,妳為什麼現在就要這香囊?!」
木都兒看著淳太妃,心中剎時有些不忍,但又想起湘菱首次哭得如此悽慘,在這當口她實在不願再讓湘菱擔憂。木都兒硬起心腸,看向眼中仍有期盼的宛琇。「這個香囊,是我二娘送給我的。我是保定人士,二娘是江南女子,所以香料不是我擺的,是我二娘當初為我置換,並一一告知其中成份,送予我佩戴。」
本斜倚炕上的宛琇,聽著木都兒解釋倏然直了身子,待聽至對方一句一口二娘,心中怒火頓時翻騰,那句佩戴都尚未說完,宛琇已解開繫繩,用力將香囊擲回木都兒身上。
「就妳這個破爛香囊,本宮不希罕!我才不要別人用過的東西!」
甫蹲下身子,一盞茶杯登時摔碎在跟前,木都兒容色未變,仍是撿起地上香囊。
「布雅穆齊木都兒──妳拿別人送妳的東西來唬我,以為我是誰!我鈕祜祿宛琇是任妳這樣蹧蹋的嗎!」
「娘娘膳單看完了嗎?若尚未看完,卯時木都兒再叫宮女過來請示。」
「妳出去!!」
膳單硬生生被扔往門口,木都兒背過身,不再去看房內情況。縱然淳太妃要亂、要鬧,這都和她再無瓜葛了。
她本就是儲秀宮宮女,她的主子是皇后娘娘,就算她只是宮中的奴才下人,但不是讓每個人呼之則來揮之即去。
只是在聽見後頭門碰一聲關上後,強壓在眸底的淚,也才重重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