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长得更像诱饵
“当诱饵这种事，还是我来比较合适。”“为什么？”被揪住衣领的张百鸟理所当然，“我看起来很弱，除了轻功我什么都不会。”这轻功还是成亲后爹娘才松口给学的，学了不过十数天，又没内力，任张百鸟再聪明绝顶也不可能瞬间晋升草上飞等级。“再者，除了我还有谁能去？”张百鸟眸子清明，偏生要笑得促狭，“被下了迷药送上将军床的你？还是为了救你差点回不来的老爹老娘？还是那位百般算计我的皇帝陛下？”“你！”赵秋水提拳就打过去。她的武功虽然不坏，可还赶不上江湖里的一流好手，好比代北她就打不过。可是就算再没有功夫，打人的拳头也不见得就有多轻，何况现在她满腹怒火和委屈要发作。张百鸟面上青了又红，就是一声不吭忍下去。半晌之后，张百鸟拖着嘶哑的嗓音道：“被揍成这样仍不还手，还不足以证明我坚贞不屈？”此时赵秋水的指骨都伤痕累累，她转身坐在地上垂头低声呜咽。“自己心痛就还以别人身痛。十三公主殿下果然是公主殿下。”张百鸟勉强起身，拍拍衣衫上灰尘却发现那些血色恐怕是洗不掉了。这才看了一眼地上的赵秋水，眯着眼，“难不成十三公主还要等人安慰不成？”赵秋水闻言后顿时敛起眉眼，看着毫无表情的张百鸟也慢慢站起身来。张百鸟向外走去。赵秋水在背后看着。虽然身上狼狈不堪，但张百鸟依旧昂首挺胸，浑身傲气。就算被打断了骨头脊梁也不能弯。在上辈子的张百鸟看来这只有最蠢的人才干得出来的事，现在她也照旧这么犯傻了，而且心底一片坦然。终于在活了第二次之后，张百鸟才发现，原来人生最重要的事情是坦然。这坦然才是自己身上最重要的骄傲。
而如今赵秋水终于也看见了这种骄傲。她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之前她一直觉得张百鸟只做她觉得正确的事情，包括学习，包括考试，包括娶妻。她一直怀疑张百鸟不过是认为这么做是正确的，所以才去做。赵秋水不明白自己纠结对方到底有没有真心喜欢上自己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变了模样。如今张百鸟的这种坚持还多了一点别的意味。没有对不起，所以张百鸟很坦然。我不坦然，因为我觉得……我觉得对不起。赵秋水终于发觉了自己内心的骚动不安来源于何处。那日随代北离开以后，之后她和韩卫又有数次的私下会面，她对外人的不坦诚，她对两人感情关系刻意的模糊处理，她故意让别人尤其是父皇误会了张百鸟和凌楚楚的关系。她对张百鸟撒了谎，导致了眼下重重荒唐的后果。父皇以为自己和她无情，故意给韩卫希望，借张百鸟引出了潜伏起来的南诏刺客，也顺便引出潜藏在张百鸟身后的神秘家族。虽然此番只显露冰山一角，赵建福也觉得满意。韩卫以为自己和他有情，代北为他闯下泼天大祸他竟然一点儿都不关心。虽然韩卫是目光只注视着自己的人，但赵秋水也已经承受不起这样的喜欢了。你目光所到之处，难道只有我？为你停下的那十年的脚步，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原来，一个人可以这么绝情绝性不管不顾，赵秋水从被吓到到清醒只有一瞬间。“代北和你真是天作之合。”赵秋水一直看着并未趁机对自己下手的韩卫，目光里隐含的深意却是韩卫永远也读不懂的。她生来是公主殿下，就算再如何父不慈子不孝后宫不合，也永远会心怀天下，绝不会随随便便把任何人牺牲掉。就像父皇做的那样，只要你不沾惹尘埃上身，我就不会动你分毫。比起来张百鸟虽然不满虽然冷淡虽然满腹心事，却永远会站在自己身前，忍着疼也首先安抚自己，就像刚才被自己打成那样却死不还手也不躲开。赵秋水终于发现，当一个人转换了观点，连从前最埋怨的张百鸟遇事从不辩解也变成了优点。就像是刚才张百鸟故意招惹自己揍她的那一顿，也彻底散掉了绵延在心口的郁气，御医再不用担心她会因此沉湎病榻。赵秋水忽然领会张百鸟在表达感情上也和自己一般无二的笨拙。张百鸟不喜欢撒谎，是以也不喜欢别人对她撒谎。自己明明第一天就知道这件事，第一天自己还很痛快道了歉。而张百鸟最近的不冷不热不痛不痒，全都来源于她的谎言。看清楚自己心思的赵秋水镇定下来，并没有追着张百鸟出去。而是低了头专心整理好自己的衣衫和头面，也第一次学习母后那样正襟危坐，安心等待从千军万马中赶回来的夫君。“我等你。”正跨出门去的张百鸟听到这句话，于是她向后摆摆手。潇洒得一如既往。
但事实上摆手摆得非常潇洒的张百鸟此刻面色如铁，听到类似对白总有种自己要炮灰的感觉。幸好我已经成亲了，幸好我老家就在望京，幸好我们两个没孩子可言，她要是怀孕那一准是劈腿还带早恋了而且还必须是个绝世高手，想想宫里管理得那么严格。胡思乱想一番之后，张百鸟多少有点放松了。也不排除与赵秋水说的那一句“我等你”有关。张百鸟从怀里摸出两块坑坑洼洼的铁皮，忍不住再次惊叹。这女人下手真狠，要不是昨天提前贴上了全身假皮，光靠这两片铁皮大概自己真的会内出血，还没来得及去当诱饵就提前挂掉。呸呸呸，胡说八道。张百鸟很没形象吐了好几口口水。张百鸟打了水回卧室擦身更衣，小心翼翼用化妆粉掩盖掉脸上的青肿之处，换好衣衫后站在鱼池边喂了会儿鱼。昨天救回来赵秋水以后，还是这辈子她头一次怀疑和赵秋水在一起是不是个错误的决定。但看到今天准确理解了自己意思的赵秋水，又觉得对方果然还是那个自己从两岁起就认识的十三公主。人类真够奇怪，给选择的时候不要，等选择好又开始后悔想换选择。张百鸟发现自己到底还是忽略了，公主到底是公主，有公主的骄横，在行事上的肆无忌惮，心地本善良又怎样，她根本不懂如何和人平常相处，更不懂如何处理感情关系。被送进宫里的青娘一家人，大概也过得不是太开心。不过是一个牢笼，去了另一个牢笼。
张百鸟仰头望天，伸手在空中画了几个大大小小的圆圈。四月的天空很蓝，偶有几朵白云，高阔辽远。独闯亡国的南诏刺客营，自己到底有没有发疯？但好不容易被救回来的赵秋水已经有伤在身，爹娘也有别的事情要处理，韩卫要领兵，代北下了狱，现在只有自己最合适，总不能真的让设计过自己的皇帝陛下出面。
张家夫人看着张百鸟，淡淡问道：“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知……”张百鸟两个字都没能讲完，就挨了老娘一个耳光。这是她老娘第一次打她，而后再不说一句话也不理会她。老爹摇头，拍拍女儿肩膀，拉着她去了鱼池。站在鱼池前，张百鸟也默默不语。老爹陪着她站了很久，才说道：“凌楚楚和赵秋水是不一样的。”张百鸟正要开口说知道，忽然怔住。凌楚楚是敌人是对手，互相试探刺探假装真情流露都理所当然。而赵秋水是自己妻子，就算要知道对方是不是喜欢自己能不能放心，也不该用手段。“你老娘最不开心的就是你居然会利用感情作饵，一路旁观，眼睁睁看着赵秋水陷入那种境地。”虽然赵秋水做得不对，可是受的罪却远远超出了她该承担的惩罚。即便代北、韩卫、皇帝都在其中推波助澜，却也有张百鸟不动声色的功劳。
不过张百鸟并没有打算要将自己心里的恶意告知赵秋水，旁观已经是罪过。有时候阴暗面这种事，自己知道就好了。善意都未必带来善果，何况是恶？人类生来古怪，一面为被剥皮的动物流泪，一面要吃三分熟的牛排。我不想假装自己是好人，可委实也当不了坏人。我没办法让立场都站在我这一边，说自己全没错怎么都心虚。可是你要我一点儿谎都不撒，在这世道上好像连路都走不了。一件事的正义性或许要过很久才被发现，然而公平却当下可见。就好像宽容比自由还重要，有时候公平好像也比正义要重要些。是我不够宽容，也不够公平。张百鸟想起很多年以前，爹娘请来的某位老者说的一番话。“忍得了春夏秋冬，才熬得过四时。恶意要忍，可别人对你的好意呢？”当时不过六岁的张百鸟睁大眼睛，总觉得接下来会听到什么了不得的话。“也要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必须长到盘根错节深入地底，才能有底气应对别人的好心或者坏心。年纪太轻还不知道轻重，有些人对你的好是必须要回报的。若你敢不涌泉相报，光这世上的口水就能淹死你。”“地上有坑，摔了一跤，若是愤愤不平就此走了回头路，倒不如停下来费点心花点时间填平了它。你们要记得，只有一条道可走，一往无前，走过了就走过了，一个小坑而已，值不得回头观望。再有类似路况，记得避开就好。就是避不开也不能回头，不能给自己留退路，留有退路只会心存侥幸，还不如一直走到底撞倒南墙游过黄河。”老师继续说道：“只有经历了大江大海，你才会明白世界总是要向前走的。若看到斗转星移便停在原地，这未免太愚蠢了。”
这世界总是要走的，人心也总会变化的，我为何非要停留原地那么愚蠢？她曾经有过喜欢的人，也不是今天才第一次知道。为何我只记得她喜欢过别人，却忘记了她现在是我的妻子，是我的枕边人。想通后，张百鸟总算放下了一桩心事。此时天空蓝得太好，张百鸟的心情也渐渐好起来，就连浑身的伤也变得没有那么痛了。接下来好戏就要开演。张百鸟必须拿出全副精神去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