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且把浮生换一醉
从很多方面来说,张百鸟都不是个特别讲究的人,而且还很随便。这随便体现在吃饭住宿和交通工具上面,三文钱的烧饼吃得津津有味,喝五十两银子一壶的酒也照样痛快,住在破庙睡在稻草堆上能安然入眠,出行的马车或许高级得连皇家都赶不上这待遇。再比方说,她现在正坐在街边小店吃一碗二十文钱的面条,而配菜却是隔壁街上最出名的马老表清真馆子所做的牛肉凉片,通常五两银子一份,不过这种时候打扰人起来做大概又要增加几两银子。此时天空还只是蒙蒙亮着,打更的更夫刚敲着竹梆,伴随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声音走远,远处的尽头有颗把星光闪烁。卖面条的小贩做这行大概四十年,手艺有口皆碑。现今他也有五十来岁,眉毛上生了长长的白毫,看起来就有福气。此时他用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熄了油灯,正等着这最后一位客人吃完以后就收拾回家。年纪大了以后,他只做夜宵,天亮就走。昨晚和老娘聊过天以后,张百鸟一宿没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很久。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那晚在雁栖殿与赵秋水同床共枕之后两人一直在一起睡,现在忽然空出半床被子来就变得不太适应。而且偶尔握拳,手里空落落的,实在是很不习惯。她起身去鱼池转了一圈,又在树上躺了一会儿,院子里静悄悄的。最后还是绕去了大堂,看见里面有一点灯光。张百鸟站在门外犹豫了很久,还是缺了一点勇气,没有进去。白天都在喝酒喝水喝茶,肚子早也饿了。索性出了家门找到常去的那一家街边小贩去吃碗面条,小贩还按照惯例替自己去敲了马老表的门要来一份牛肉。结了帐,那小贩担着挑子离开。
张百鸟站在街边,望着太阳从街道那头一点一点升起来,红彤彤的一轮照耀天地,而这世界从黑到白只是一瞬。肚子饱了,欲望平静了,脑袋也清醒了,有些事就该做了。张百鸟舒展了一下腰背胳膊,向东来楼走去。
闲看花,醉挑灯,帐外残雪映剑光凌云志,空余恨,古来征战几人还三十功名,八千里路多少载横刀立马,白骨累累待回首,鬓染霜,泪两行气贯飞虻,血溅沙场环锁裂惟愿身退早还乡,杯酒轻王侯浮云散去,风吹竹林打叶声莫笑英雄良将,冲冠一怒,谁还顾惜血溅沙场轻声笑微摇头,爱半分恨半分,剩半场烟花闲乘舟,醉捞月,花间独酌无相亲
凌绝顶,空余叹,千古不足偿此恨三秋桂子,十里荷塘简淡笔竹影写意,河汉皎皎待思量,未及语,先醉去淡扫峨眉,美人一笑青冥倾亦曾人间览天上,流水遍桃花红颜枯骨,袅袅只是余音在休提同学少年,白衣时候,谁不心折美人一笑轻声叹微皱眉,说不得留不住,还不惯秋寒
天下有谁懂得珍惜?只有我看你才是天下无双。还是古人好,陪我喝酒,陪我相思。远山近水,且把浮生换一醉,灯火次第,人间天上,相思积成灰。
虽然词做得不伦不类还不押韵,但顶着驸马爷悲情之作的《且把浮生换一醉》,在暗恋驸马爷不得的凌楚楚姑娘的传唱之下,还是迅速在望京的街头巷尾流传起来。这大概也是今天望京城最红的消息,红到登上了每天为自己新闻联播的小厮的最新消息里。很可能会被一首乱七八糟的词毁掉一世诗名的张百鸟脸很黑。虽然之前那些诗词也并非出自她手,可并列起来总觉得丢脸,要论写诗今人始终比不上古人。张百鸟摇头叹气。小厮也战战兢兢。“对了,秋水现在怎么样?”吃完面条以后就忙到现在的张百鸟,忽然想起昨夜老爹说的话,和大堂里亮着的一点灯火。“少夫人好像还坐在大堂。”小厮仔细瞅瞅少爷脸上的神色,才又说道:“少夫人昨日就什么没用过,连水都没喝过,今天也是。”张百鸟一不小心摔了手里的杯子。小厮收拾了碎片,等着少爷发火。却忽然听到张百鸟低下声去,道:“叫厨房准备点皮蛋瘦肉粥,送来大堂。你……”张百鸟犹豫了一会儿,说道:“你一会儿来大堂继续说那些消息吧。”这些消息南来北往,算是张家私下的力量。既然现在要曝露给赵秋水知道,证明少爷正式把少夫人作为张家人来考虑了。早觉得少夫人实在太可怜了的小厮高高兴兴跑走了。赵秋水,你说你会等我回来,是出于你这个身为张百鸟妻子的身份,还是出自你的本心?而我一直怀疑你,是不是我太没勇气?张百鸟眯着眼,不知道想些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想,一路向着大堂走去。家里原本的仆人其实不多,除掉同声传话的管家大叔、精通八大菜系的厨娘和播报新闻的小厮外,只有个扫地扫得满地落叶的大神——这位大神应该也兼职护院的工作。因为经过这十来年张百鸟的私下观察发现,无论他怎么动扫帚,那落叶都可以在飘起来后准确无误地落回原地。此时那位大神正在大堂前做扫除工作。如果这是一种练功的方法,那这位大神正好从事了一份这世界上最为容易也最为艰苦的工作。张百鸟对着大神笑了笑,绕过他走进大堂。
她并不知道,自己才跨入大堂,呆在书房的老娘就收到飞鸽传书,上写六个字:少爷进入大堂。此时老爹正艰难地挂在屋梁上,勾着瓦片的手指不敢太用力又不敢不够用力。昨夜不小心弄碎了书房屋顶上的瓦片之后,老爹就被惩罚性留在屋顶上不准下来,还不准再弄坏一块瓦片。幸亏老爹功夫不坏,能一直坚持到现在。不过张百鸟要是再晚点回来,恐怕老爹也撑不住了。“夫人,让我下来吧。”“你不是挺喜欢呆在上面的吗?”随后语气放软,“你去吩咐厨房烧热水,儿媳妇出来肯定要先沐浴的,女儿就跟呆头鹅一样只会叫人煮粥。”老爹得令,欢快跳离屋顶。
转回镜头去看大堂。赵秋水的身上还是前天被救回来的时候穿着的那身衣服,衣领散乱全是皱褶,但那气势仍在。乍看之下,颇有种翻版老娘的既视感。张百鸟晃晃脑袋赶走这个想法,叹了口气,走近了问道:“昨天什么也没有吃?”虽然她极力委婉温和一点,但语气过于直接,显得像是在质问而不是关心。赵秋水抬起眼来,伸手揪住张百鸟的袖子。眼里虽然汪着眼泪,却使劲咬住下嘴唇不让流出来,狮王变回白兔只是一瞬间,适才那千军万马只等闲的气势也如雪融般消退了。虽然知道赵秋水是吃了苦头,但昨天看还没有今天这么直观。大概昨天见到她还在生气,自己一肚子的火也就没有太仔细注意赵秋水是什么样子。现在仔细看看,才觉得她这副模样委实可怜。说起来,刚才应该先吩咐人打水给她沐浴更衣的。张百鸟忍不住心软,“对不起,昨天是我不对。”赵秋水摇摇头,使劲拉了拉张百鸟的袖子。张百鸟顺着她的动作上前了几步,任赵秋水缓缓靠到自己身上,伸手搂住。赵秋水闭了眼,紧紧抱住张百鸟,声音哑得惊人,“以后不要了。”张百鸟这近乎一天一夜未曾理会过自己,最开始以为她就这么闯南诏去了,吓得赵秋水这段时间以来都坐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正要绝望的时候,听到门外有小厮和人聊天,言语中提到张百鸟在午夜时候已经回来了,这才终于放下心来。可是心里也觉得委屈,既然回来了多少也该来看我一眼。想想张百鸟也因为自己的事情在忙,赵秋水又觉得不好生她的气,于是端住了架势继续等待。你说你不会负我,我就在这里等你。虽然居高临下看不见赵秋水的表情,但衣服湿了总归还是知道的。这一时间里张百鸟有许多话想说,但最终都咽了回去。是因为待人接物都太过缺乏野心而困惑,还是因为依旧看不开生死尽管生死已成定局于是试图避而不见也无从解答。无法选择出生,无法选择父母家人,无法选择死亡,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切都无从选择。也无法选择要爱上什么人,要遇见什么人,无法选择哪一种理想和现实,无法选择知己更无法选择自己。但人生来如此,无从选择也无需选择,这一切都是上天旨意。用电影里的话说,上天安排的最大,还不够你臭屁的?想到这里,张百鸟缓了缓,温言道:“我先送你回屋沐浴更衣,再吃点东西可好?”赵秋水点点头,适才说的一句话已经耗尽了力气。而且她坐得太直又太久,已经浑身麻木动也动不得。张百鸟考虑了一会儿,将赵秋水打横抱起往外走去。小厮正好端来稀粥,又跟着张百鸟一路往小院奔,奔的过程中还不忘记继续插播新闻。张百鸟实在有些哭笑不得,忍不住打断了他,叫去厨房问问热水烧好没有。赵秋水将脸贴在张百鸟胸膛上,浑身软得像是没有骨头。大概现下不用担心紧张了,那眼泪也就流得多了,很快张百鸟身上又湿了一片。张百鸟的心彻底软了,把赵秋水往怀里搂了搂,贴着她的额头低声道:“对不起。”赵秋水没有说话,努力笑了笑,又闭上眼去。走进卧室,果然里面早准备好了两个浴桶并排放着。赵秋水脸红了。张百鸟脸黑了。“要……要不我把屏风搬到中间来。”赵秋水摇头,她昨日下定了决心,今日遇见什么都不会再动摇。看赵秋水一副柔弱无力的样子,张百鸟有点苦恼,“那……要不你先喝点粥,有点力气了再说?”小厮非常震惊,从来没见过少爷一分钟之内结巴两次。“你可以出去了。”张百鸟从一脸八卦的小厮手里接过粥碗,顺带瞪了他一眼。这一眼瞪得有点妩媚,小厮好开心,一面往外跑还记得关上门,一面大喊,“少爷瞪我了,少爷瞪我了。”张百鸟脸很黑。我平常是有多扑克脸?我还是有经常微笑的好吧?回头看赵秋水,赵秋水居然也在笑。张百鸟脸更黑,给赵秋水喂了小半碗粥,直到赵秋水示意够了,才又抱着赵秋水到浴桶旁。“你自己可以吗?”“嗯。”休息了一会儿又吃了点东西,本来就有功夫底子的赵秋水恢复了七八分。她站在浴桶前动手脱衣裳。张百鸟急忙转身。“你怕什么?”赵秋水好笑地问道。“没。”张百鸟抓抓耳朵,又低头看看自己这一身,不换也是不行了。又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浴桶,这种事只有老娘干得出来。又想起昨晚老娘说,感情是靠时间谈出来的,给你们两个足够时间什么都谈得出来。闭了闭眼,张百鸟安慰自己,上辈子在海边裸游和故意脱得精光去勾引人这种事情也不是没干过,上辈子都那么没廉耻观了,这辈子何必那么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