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男人喜愛跳舞。
剛知道這個事實時,顯玗只覺得滑稽——看著川島浪速和本多松江兩個大男人拿著扇子踢踢踏踏、翩翩轉轉,她在一旁笑得盡興。
這是一個在春雨中渡過的黃昏:炭火在爐中劈啪作響,架著的鐵網上烘著一些花生,幾上的暖酒濃濃的水氣氤氳,角落的琴聲時遠時近,與舞蹈之人手中時展時合之扇,兩兩相呼。
她手腳都捂在暖桌下面,窺著窗外滴答的涼意,聽著房中敲撥的暖律,只顧疲倦起來。
想伸手去剝花生,可又舍不得暖桌的溫度,她狡黠地朝身邊侍女努了努嘴。侍女會意,給她剝了來奉上,她吃時觸到侍女的手冰冷無比,便趕忙拉來放進桌下捂著,侍女不敢,慌忙退回原位垂頭跪坐。
她略嘆了嘆,聽見川島浪速吟起了白居易:
「一杯春竹葉!」
本多馬上接了:「雙舞醉芙蓉!」仰脖飲了一杯。
這個民族對唐朝的痴醉使她大為訝異,那個時代的書畫詩詞,仿佛作進了他們的血液中去。看那兩人不穩地坐下,晃著杯談笑,又吟起松尾芭蕉的俳句來,整一副《春夜喜雨》的沉醉景像。
「本多老師,日本人為什麼愛極了唐朝?」
本多聽聞亢奮地站起,也給她倒了一杯酒遞到嘴邊,就著興致回答:「唐朝對我們來說,是一個縹緲而淵遠的夢,她攪碎了王勃的長天秋水之波;映射在王維的空山青苔之上;盈握於賈島的月下僧人之手;吹拂過太白的滄海雲帆之間……」
他講得出了神,她聽得也入了迷,彎著眼睛靜靜地看那呆角的書生樣。
「芳子,」川島浪速突然很是嚴肅,語氣中有些變了味,「只上家學是不行的,你應該到軍隊接受特殊教育了。」他捏著煙卷,看了一眼本多,後者馬上住了聲,似是醒了些酒,忙雙手遞上了煙灰缸。
八 讖
張作霖自南下迎了北伐軍的第一次進攻以來,一直是節節敗退,因此銳氣大挫。加之與日方的關系也逐漸緊張,於是主將帶頭心緒不寧,士兵們更是軍心渙散。他此次是親征,十分擔心腹背受敵,恐日久生變,只得認了敗績,眼下看來要班師回沈陽。只是這人老謀深算,一舉一動都故弄玄虛,讓人看不清路數。之前放出要啟程的消息,可半月來卻悄無聲息,不見有任何准備。
他這次出戰,本來只帶了人稱「壽夫人」的五太太——因為這老五上過女校,知書識禮,上得了演講台,入得了酒席桌。可期間在府裡開了一次堂會,戲班子裡一個扮花旦的馬月清,又勾住了他的雙眼,於是收了進來,但並未給名分,只讓壽夫人先調教著。這准六夫人卻不在意頭銜,千恩萬謝地進了門,哭著跪拜了張作霖,先是叫了「恩人」,後來干脆喊了「夫君」,整日老實地跟隨伺候著壽夫人。
顯玗倒是覺得這個女人很有趣,她打聽到此人老家在河北獻縣大河村,因幼時遭災,被父母賣給了戲班子,從此流落各個城市村鎮,供人玩戲。後來因為唱梆子戲不入時,嗓子又不如先前亮敞,受盡了冷落與苦楚,所以被張作霖收房,實在是轉了運翻了身。這樣卑微之人,是最好下手的,於是顯玗派了人到大河村打聽馬家的下落,自己也常常到張的「帥府」周圍悄悄勘察:門衛幾點換一次班、是哪些人、叫什麼她都已了如指掌,只是苦於沒有迂回的方式接近。
照現在看來,如果知檀答應那天的要求,那就順著計策走下去;如果不答應,就另做打算。
左思右想之後,知檀還是決定和馮繼業談談。
剛開了個頭,他就登時緊張地站起來,抬手示意她進書房。他一會兒去摸煙盒,一會兒又換了煙鬥,來來回回踱著,臉像極了一張展開的紙團。
「遇上這樣的事情,只要處理得好,最後完全可以漁翁得利、全身而退,生意人最大的本事也就在此。可是跟日本人打交道還是太危險,下次見面時我必須跟你一起去。」他不停用大拇指壓著煙草,卻不點燃。
「爸,這個……日本人,很客氣。危險,我想談不上。」
「日本人都是衣冠禽獸,別看鞠躬時一個比一個彎得低,可掏起刺刀來一個比一個快!”
「爸,我的意思是,如果有其他人去了,她可能反而會……她應該……只想和我談。」
他想了下這話的意思,猛然抬頭:「他對你有其他的意思?這畜生做什麼不檢點的舉動了嗎?」
她稍有些難為情,馬上爭辯道:「不是這樣的,您多想了,如果您不放心的話,我帶上左經理一起去。」
他沉默地轉過身去,看著牆上的一副字,仍有些遲疑:「除了小左,再帶上胡子頭兒,這兩個人貼身跟著。再有,從廠裡叫十幾個棒小伙子在外面候著,我也坐在車裡等!」
她見沒有爭論的余地,只好答應了,彙報了一些賬務及買賣事宜,才退了出來,之後又馬不停蹄地向染廠趕去。
初秋的正午,陽光雖然刺眼,卻多了幾分清冽,染廠的頂上懸著五顏六色的布,在照射下顯出經緯,柔和地飄散著,像一面面旗幟。
這次再去時,染槽邊的工人們竟有哼歌兒說笑的,見著她都笑著點頭打招呼,雖仍然有些畏懼與不自然,臉上卻少了機械與呆板。她看氣氛不錯,干脆聚集了眾人,胸有成竹地說:
「各位師傅,入秋之後我們要加緊染些寬幅深藍色布,以免到了冬天抓瞎,被別的廠子搶了先。印得多了,各位就拿回去給家裡人做棉襖、被面兒。另外,最後一個季度大家都得受累,來不及照顧家裡,但老東家不想虧待大家,決定年底每人多發三塊,如果是外地的,帳房還可以幫彙,各位看怎麼樣?」
工人們聽了自然是歡呼雀躍,胡子頭也十分高興,只是嘴裡卻還罵著「小兔崽子們,別掉進槽裡!」
她又吩咐左師德把一些壓艙的窄幅布便宜賣出,最好在廠房外或者車站旁的倉庫門口直銷,特別是陰丹士林藍的布,學生憑校牌可以買成九分一尺。
「東家,九分一尺的話我們可就虧了三分啊。」
她笑:「別緊張,左經理,過段時間我要進一批德國機器,現在把聲譽和客源收起來,等新布出來了,再提價不晚。再說,棉布吸濕,在庫裡放著褪色不也是折本嗎?」
她不想多停留於這個話題,就安排了他去交代胡子頭明天的事宜。
左師德還沒摸清這新東家的習性,不敢擅自爭辯,猶豫地走出了辦公室。他竊以為這個女人不容小覷,她思慮沉著、行止得體,做起事來從不一意孤行,可一旦打定了主意,就是開弓沒有回頭箭。
張園
軍樂隊最大的特點,就是從不演奏、而只是攻擊著每一個音符,好像世界只是純粹的黑白、大小、高低和粗細組成的。這樣一首婚禮進行曲,被吹得聲嘶力竭、震耳欲聾。
顯玗和婉容在隊伍前方煎熬著這拖沓的儀式,終於等到了兩對新人到來。
潤麒與韞穎穿著禮服與婚紗,而溥傑和嵯峨浩卻分別穿日式軍服與傳統和服,四人站在一起,十分怪異。再者,潤麒韞穎雖然喜從心來,但見溥傑冷森著臉,二人的表情也不好太過愉悅,場面頗為尷尬。整個過程溥傑與嵯峨浩沒有一句對話,只是按程式行著禮,呆滯地合了幾張影,又重入席開始發呆。
儀式快結束時,婉容拉了顯玗的衣角,撤出廳堂上了樓。
她上去時,見她開了一個箱子。
「那天給潤麒他們找那塊‘鏤雕鴛鴦屏’,不小心把嫁妝底子都翻出來了。」她提出一個荷包,遞給顯玗,「打開。」
顯玗依命開了,只見是一對紫羅蘭色雙龍半環翡翠玉佩,兩條小龍的頭部又見皮殼點綴出紅額,嬌艷欲溶,雙佩相觸,聲靜如聞天籍。
「你這是?」
「要不是他們結婚,我還真不知道東西只剩這麼些了,這幾年抽那煙膏子就賣了不少好物件,東西放我這兒只有被糟蹋的份。這是大婚時阿瑪給的,取“婉若游龍”之意,現在給你了。」
「慕鴻,這樣的器物,只有你配攜帶。況且,等日後復了國……”
婉容用手指點了一下顯玗的唇:「我可不要這些陪葬,生者,寄也,一具皮囊,埋在哪裡不是化土化塵。謚號取得再長,陵寢修得再深,還不是被盜墓賊挖了個底兒朝天。」
顯玗有一肚子大道理,可在有那麼幾個人面前卻從來倒不出,婉容便是其中一個。她默默地收了玉佩,放在胸前內兜裡,感受著寶石淡淡的涼意——一想到下午要赴的約,她體內的溫度漸漸被這寒涼同化了。
五點,她到了四國飯店的咖啡廳。
圓台上的鋼琴師正彈著Liszt的Paganini,纖長的手指輕佻地略過高音位的琴鍵,有些敲亂了她的心情。她走過去,拿了一張錢卷起,塞進了琴師的上衣口袋,請他換彈了一首Bach的套曲,便坐回去喝自己的茶。
她每隔二十分鐘就點一份甜點,每樣不是只吃掉裝飾的水果,就是用叉子掀起一些奶油。這樣到七點四十五分知檀來的時候,桌子上已擺滿了顏色形狀各異的甜點。
顯玗抬起頭微笑地看著她,余光瞟到了她身後的兩個男人,她並不十分驚訝,也不改變視野的範圍:
「換套間嗎?」
左師德以為自己被當作了無關人等,忙把公文包提在身前辯護道:「我是傅董事長的助手兼經理左師德,我身旁這位是廠房的負責人張達平。」胡子頭是個知道分寸的人,他知道今天不能莽撞,此時正提溜轉著眼珠觀察形勢。
顯玗靜靜聽完了,然後叫來侍者開了套間。
知檀見左師德臉有些難看,只得安慰道:「不妨事的,你們兩位在外面喝點什麼吧。」
胡子頭多了個心眼兒,搶了一步過來擋在顯玗面前:「勞駕您等等,我得進去看看。」
他進去挑開每扇窗簾、撩了桌布,還檢查了一扇裝飾的屏風,才稍顯放心地出來了。
顯玗在他身後合上了門,笑看著她:「這個人,看來以後派得上用場,人粗心細啊。」
她脫下風衣掛在衣帽架上,從公文包裡拿出一小疊文件放在桌上,說:「我要說的第一條就是這個——和潤記廠裡和鋪上的內務:上至買賣交易,下及人員聘用,你一概不能插手。」
她拿了生意人的架子,一板一眼地念起了合同,顯玗趁她不注意時搖著頭翻了個白眼,干脆托著腮品鑒地看著她。
自葬禮後,知檀的卷發改為了盤髻,因發絲黑而細密,泛出錦緞之澤;眉形清越,兩梢似倒映的蠟淚欲滴;睫毛隨眼動而微顫,猶浮雲半蔽樹影間之嬋娟;鼻若泉眼擁住的峻峰,迢迢而下,至其此時正不斷開合之檀口,薄紅淺散。衣著以素色為主:陰丹士林藍絲織旗袍,頸間有盤扣三顆,收氣十分熨貼;袖長至肘上,裁剪頗為動人。她並不是一個一眼看去絕色傾城的美人,甚至可能並不入俗人之眼,可一杯好茶總是靠杯中浮浮沉沉的卷葉舒展韻味,而非面上被吹走的薄沫。
她翻過一頁:「第十五條……」
「你的滿名叫什麼?」
知檀被這突兀的問話打了個措手。
顯玗趁機抽了她手裡的紙張,翻到最後一頁,拿出鋼筆簽起來,又問了一遍。
「額爾德特文玦。」
她抬頭:「玉玦的玦?」
知檀只用單音節回答著。
簽完,顯玗雙手十指交叉擱在桌上,繼續扯著閑篇:
「你算起來是我的侄女輩呢。」
「說起來,我們家以前住東四條胡同兒,你們家呢?」
「你去天橋那兒看過西洋鏡麼?」
她見知檀被自己氣得臉色發白,滿意地說:「機器大概一個多月後到,德國技師會包教會這的技工,我還給找了德文翻譯,加上你也會英文,應該很順利。」
知檀終於開始接話:「但是我需要知道你要我做什麼。」
「這個簡單,等機器到位再說不遲。不過,勞煩傅掌櫃的給我預留幾十匹上好絲綢,色澤要鮮亮的,不能有蟲吃鼠咬的痕跡。」
她狠狠白了她一眼:「你少來,我們店裡沒有蟲吃鼠咬過的貨。這個好辦,我立時就能安排好。可是,還有呢?」
「張作霖的六姨太,是個小人物,我想借用你的染廠跟她套近乎,在可能的情況下,搜羅我需要的情報。大概計劃就是這樣,你也不用多問了,為了你好。」
窗外一聲汽車喇叭響,穿刺般響亮。
顯玗撩起窗簾朝外看著,有些掃興地嘆道:「看來這個老頭子想管著你啊。」
隨後又一本正經地抬眸看著知檀道:「玦字,半塊玉,不要說這麼一個老頭子,就連你,也是鎖不住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