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Friedrich·H 于 2014-8-21 20:26 编辑
Chapter.2
在那个春天里,干燥寒冷的空气一如既往,她忙着处理首都境内的政治犯,新闻界永远千篇一律,收听外国电台的德国人会被丢进牢里,收监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连德意志电台宣布每次新胜利的国歌和那段喇叭声都让人心生倦怠,何况国歌要放上两遍。人人都知道我们在进攻英伦三岛,我们的步伐势不可挡,我们就是还没能越过英吉利海峡。
穿行在菩提树下大道,有时路过歌剧院门前她总会想起那抹身影,浅色的,包裹在单薄的衣料下,安娜总觉得色素稀薄,仿佛随时随地都会消融于空气里。艾莎·弗罗斯塔始终深居简出,非常偶尔能看见她漫步在城中心的林荫道下,在地面投下淡巧克力色的影子,安娜跟她打招呼,她也会温和得体地回以笑容;或者搭着某位爱慕者的车子,途经柏林西侧某一条大街,赶赴某一个遥不可及之处的上流沙龙。湖畔别墅那酒后微醺的场面也许难得一见,也或许只是对安娜来说很罕见。
相较而言,她眼熟的还是剧院屋檐下一整排笔直矗立的圆柱,行经此地回望一眼,习惯性地猜测着也许她今天在这里,或者不在。宽阔的街道中间,两行高大的椴树下摇曳着琥珀色的光影,将近一英里的长街仰卧在柏林的心脏上,面朝上酣睡在青蓝色天际的目光之下。而这条林荫大路到底该通往哪里,勃兰登堡大门还是亚历山大广场,事实上这一切都无关痛痒,她也确实无计可施。
元首在两年前圣诞向斯大林同志发送了恭贺电报——向您本人及友好苏联人民的繁荣未来致以最美好祝愿。(对方:苏德两国人民鲜血凝成的友谊将是持久不可动摇的。)安娜记得那是个连雨带雪的岁末,橱窗里商品是不准买的陈列物,官方禁止咖啡馆和酒吧在新年通宵营业,街上也实施了灯火管制,德国人不用再担心失业,也不会再像上个十年动辄就倒向色情猎奇、百无聊赖的颓废主义,可踏足在这个城市的沥青路中间,他们着实不知道该担心什么。
而现在苏联作品正不着痕迹地逐渐退出剧场,向穆索尔斯基和柴科夫斯基告别时,谁都不晓得会不会迎来一场风暴,毕竟他们都只是那张被风鼓满着推进的帆。
不久后她倒的确有机会踏进国家歌剧院了。当天晚上要上演的是《纽伦堡名歌手》,显然该是瓦格纳,党内重要人士将会亲临现场,在上级授意下她将协助场内安保工作,届时整个剧院内都将紧张戒备。克里斯多夫着实表达了一番担忧和羡慕,于是她开始惶惶不安,却又不由自主地期待着,然而实在区分不清,到底是为何而不安又缘何期待。
剧院后场有着众多的休息室,安娜穿过长长的走廊,经过身侧一扇又一扇的门,折过廊道,最后叩响了那一扇。艾莎出声请她进去,她拧开把手伫立在门边,那女人背对着门坐在一张无扶手的靠椅上,对面的墙镶着两扇硕大的窗子,采光良好。前夜才下过雨,今日放晴了,因而室内通透。她的外套披在肩上,浅金色的光线宛如潮水涌入窗口,让她的背影恍惚地模糊着。安娜眯起了眼睛。
她迈开步子走过去,停在那女人身边,从窗口能望见楼底下一大片抽芽的草坪。艾莎微笑着抬头向她打招呼,然而没起身。
“我以为您在看剧本。”安娜冲她手里那本书挑眉——《什罗普郡浪荡儿》,豪斯曼是个英国人。英国人在海峡那一头与德意志针锋相对,另外他们有个结结巴巴的国王,他有个口齿伶俐又亲德的哥哥曾是国王,他们一家子几乎就是德国人,可如今一切大不一样。
“如果敲门的不是我,您该怎么办?”
“啊……可我听出来是您了。”女人眯起眼睛微笑,似乎心情很好。
“您打算逮捕我吗,少尉?”艾莎仍旧抬着头,眨动蓝眼睛。
安娜撇了撇嘴角:“今天不会,因为我母亲生前很喜欢。还有我也喜欢。”
“我也是。”对方笑着掖了掖下滑的外套。那头金发像流水倾泻在她肩上,安娜站得离她很近,几乎抬手就能触及弯曲在她颈侧的柔软长发。
“您真是个好人,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艾莎慢声调侃,重新靠回椅背上,又为安娜困惑的神情笑起来,“我还以为只有‘血’与‘土’才能让德国人称心。我是说……时下的戏剧。”
“哦……您再说下去,我真要考虑您的政治倾向了。”
事实上她说的没错,事实上,即便血与土也没叫人称心如意,帝国的剧作家们被要求反省,警惕和忠诚,于是他们反省了近十年依旧一无所获,依旧“浅薄”、“过于宗教化”、“暗示十足”,仿佛德意志该有的才华和巧思不是在流亡,就是被绞成纸浆躺在土里插好了十字架。可他们有瓦格纳,以及风流寡妇(弗朗茨·莱哈尔是匈牙利人……不过算了,匈牙利会是德意志的,一切都会是德意志的),他们还有不贫乏的神话,有无条件接受血统与命运的奇癖。
不过反正不会事事让人称心,无关痛痒,无关痛痒。
那个午后,很庆幸她无暇去管戒备工作,而艾莎也始终没拿起过《名歌手》的剧本,它一直安安静静躺在光线明亮的窗台上。那女人说她的眼睛让她想起故乡的海:“天青色的。天气好的时候,我看到近海也是这个颜色,水漂在沙地上,海鸟就从不远处迎面滑翔过来。”
她说直到去奥地利接受声乐训练为止,她在奥斯陆长大,破碎而曲折的漫长海岸上飘来腥咸的海水味道,水边是船员们漫步的脚印,浪花在沙滩上蔓延如棉絮或冬日的积雪。
她在日光中朗读,垂下颈项,纤细的手指捧着书脊。她肩上披着外衣的样子让安娜回想起在汉堡的日子,橡树和山毛榉的森林生在山坡上,天气晴朗的日子,她那红发的母亲会在阳台上作画,同样披着外套,那间屋子边上有棵高高伸向阁楼的栗子树,偶尔有扑动翅膀的声音从头顶上掠过,茂密的枝叶间跳跃着阳光透明的火焰。
安娜拾起飘落地上的书签,而那年轻女人抬起的目光也很柔和,从她手里接过去并轻声道谢。
大约在一个星期以前,艾莎坐在河边的长椅上,帽子被风掀飞了,她那头金发便在气流中飘扬。深蓝色的遮阳帽顺着河堤的草坪滚下去,轻盈得像一张纸片。安娜撑着车门翻出军车——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啊,感谢那天她穿了裤子和长靴——又纵身朝着河堤飞奔而下,将那顶帽子追回来而后又交还到主人手里。那女人惊讶于她的突然现身,一脸诧异地望着她,让她局促得不知所措。
“您……我想这是您的。”她居然紧张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而那女人咬着嘴唇怔了片刻。
“我想知道党卫队总是无处不在吗?”艾莎打趣道,笑容漂亮得正如春日里的自然光,“像您。”理论上,就字面上来看这话是没错的。
艾莎从她手里接回遮阳帽摆到腿上,白色的蚕绸连衣裙下摆覆在膝头——配给更严苛了,不久后丝绸都要用作制造降落伞。即便到处都在打仗巴黎的女人也没放弃过时装,从好的方面看,起码她们还能悻悻讥讽德国女人全是一窝灰老鼠。
她外套扣眼上别着一枚鲜红色的绢制假花,而柏林的花期已在归途中。安娜伫立在长凳边上,踌躇再三,最终决定礼貌地询问是否能坐在她身边。
那次不在菩提树下大道,而是施普雷河畔。不远处就是河上滚滚的波涛,春季开始涨潮,水面上船只漂浮,从前的日子里,河岸香槟色的空气里、草坪上几乎一年到头四处是打着阳伞的青年情侣。
这条河流将柏林分成上下两瓣,在地图上呈现为北部和南部,或许该拿参谋部的地图来精确定义,可惜没有,因为我们可不知道未来的战区该如何划分。
安娜背倚着窗沿,直勾勾凝视着她像瓷片一样纤薄细腻的前额,她半垂的浓密睫毛。艾莎停下来,有些羞涩又戏谑地笑了:“您还打算继续盯着我瞧吗?少尉,或者我该提醒您演出是在今晚,而非现在。”
安娜意识到自己的确该感到尴尬,她确实很尴尬,她不知道为什么总在干些冒冒失失的傻事,像个还长着满脸粉刺的臭小子。她收回目光,瞥向自己灰色的长筒丝袜和制式黑皮鞋,戴着白手套的指尖在窗沿上窘迫地轻叩着。
艾莎·弗罗斯塔挽起了松弛的发髻,蓝色的发带结在金发间,暴露出那段白净无瑕的脖子,几缕发丝落到了脸颊边上,她的面容沉静,她的声音流淌在气息安宁的每一束光尘里:
哦,春天是为青年人而来,激情在春心里荡漾,这世界就快要衰败,为何不尽情欢快一场?
今日的花儿明天也开,永不及初放的鲜美,
——但愿我搂你入胸怀。
“说得对,少年郎,说得对。”
安娜也有这册诗集,是她母亲的遗物。跟哥哥一道离开汉堡的时候她将它收在了行李箱里,即便汉斯一直嘲讽她自作多情的恋旧。
对汉堡的记忆停留在十二岁,令她惊讶的是,事到如今自己还记得母亲踏入林间小道的背影,还记得地上落叶的颜色。安娜想到有次母亲挽着已经被熏黑的铁皮桶隐入林道深处,将所有信笺付之一炬。
她坐在一截树桩上将信件和落叶送进铁桶里,或者用树枝拨开堆叠的纸张,让火焰烧旺。
最后水壶浇灭了火苗,很奇妙,那堆余烬发出的声音居然至今还能在她脑海里嘶嘶作响,就像森林里被踩得吱吱咯咯的树枝,像一片空地上突然而降的虚无和宁静。
动身的时候,吉尔达姨妈还有凯姨父为他们送行,驻足花园外,她回头看着夜幕下那幢房子,夜色重重叠叠堆积在山坡上方,易北河涌来的风仿佛冲散了她所有的情绪,她既不感到多么悲伤也没有流泪,被军官细声的催促惊吓到时,她脱口而出的轻呼便是临分别时唯一的感言,于是至今跟姨妈一家坐在餐桌边的情景还像活生生就在眼前。
赶往火车站的时候,汉斯坐在她身边开了个玩笑,口吻尖酸刻薄:“安娜,你知道吗,两百年前人们就说柏林女人丑得要命,我一直相信这是真的。”
其实她还能背出这节诗,那时她在驶往柏林的火车上也读着这本诗集,香烟味,煤灰,香水还有汗臭充斥在随列车飞驰的空气里。
哦,看我的眼睛,你还怀疑?
——哎,现在离城一里远。
四周的草儿多么翠绿!我们为何不坐在上面。
——啊,人生难道不是花儿一朵?
真心的恋人为何要哀怨?我的心肝,我的美人,答应我,可怜我——
“再见吧,少年郎,再见。”
同年的4月9日,椴树大道的国家歌剧院毁于轰炸,艾莎·弗罗斯塔在那个无风的午后伫立过的一级台阶也一并遭了殃。
四十多天后这女人就成了安娜父亲的新情妇,新得就像她脚下簇新发亮的鞋子,当然,没有别断鞋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