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回忆

刚认识林萧的时候，顾里将她视为自己最重要的朋友。说得更准确一点，那时候的顾里也只有林萧这么一个朋友而已。

顾延盛是政敌四伏的兵部尚书，京城里多得是顾里需要去应付却不能去深交的人，还好她本来也不是因为没有玩伴而觉得孤单的孩子，朋友这种东西有也好没有也罢，并无太大区别。

所以那天顾延盛从马车上下来，笑容满面地说给她带了一个玩伴，她也只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漠然地看着林萧笨手笨脚地从马车上跳下来，磕破了膝盖。

似乎是天性里的善意，让她自觉地开始保护这个看上去全无自保之力的林萧，就像保护顾家院子里那只老被人欺负的小狗似的。

顾延盛掐准了时间，就在顾里觉得林萧也是个不错的玩伴时，私下里告诉顾里：“那就是当今皇族的小女儿。”

果不其然，自幼在家族的炼狱里长大，被父母灌输了满心仇恨的孩子，立刻就把这恨意发泄到了无辜的林萧身上。

那时候林家早就败了个差不多，宫勋却没给为他出生入死的顾家多少好处，顾延盛早就料到了这一出，在阴暗的地牢里他让顾里动手杀了林家所有的人，却唯独放过了林萧。

只是顾里就此没能忘掉林萧看见她提着剑走来时的绝望神情，这如影随形的愧疚和罪恶感让她无法再握住剑柄，亦不想用弯刀伤人。

这对顾里来说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有那么一阵子，她真的从未让刀出鞘，却也未曾败过几次，就在她以为自己至少能远离杀戮时，顾延盛告诉她：“刀沾了人血，会变得更利。”

小孩子的好奇心总是很可怕的，在某次的战斗中她真的那么做了，刀刃穿透了那人的喉管，灌饱了鲜血。

她当然不会知道她睡觉的时候，放在床头的刀被掉了包，的确变得更锋利、更轻盈。

人的贪欲无穷无尽，当顾里长大到足以想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她已经是个洗不净手上鲜血的刽子手。

而就在她以为她要就此堕落下去的时候，林萧再次被带到了她面前。

顾里低下头不敢与林萧对视，林萧却扑过来死死地抱住她，因为好一阵子没见阳光而略显苍白的皮肤上留着未擦净的泪痕，温热的手搭在她颈后，止不住地颤抖着。

她慌忙想要推开林萧，顾延盛却走过来告诉顾里：“她什么都不记得。”

在药物和精神刺激的双重作用之下，林萧彻彻底底地忘记了过往的一切，她只记得顾里，只记得顾里是她最信任的人，也是唯一能保护她的人，所以她当然也对顾里报以全身心的喜欢——对她的灭门仇人，多么讽刺。

“我不想骗她！”顾里第一次忤逆了父亲的意思，然而得到的回答不是否认也不是赞同。

“可你已经骗了她。要么告诉她一切，让她恨你，要么……就骗她一辈子。”

顾里不想骗林萧，但她更不想让林萧恨她。

她以为这已是顾延盛的计划里最残忍的那部分，但就在几天之后，顾延盛告诉她，家族需要一个人牵制着林萧，就算哪天她获悉了真相，也无法对顾家下手。

顾里当即就答应了下来，年仅十三岁的顾里怎么也想不到，顾延盛所说的牵制是指肉体关系。

近来这种真相会被泄露的焦虑愈来愈严重，就算是睡在林萧的寝宫中，顾里也会被噩梦所惊醒，她惊魂未定地擦去额头上的冷汗，发现林萧并未睡在她身旁。

天色有些蒙蒙亮了，放在平时顾里也差不多要醒来，但除了上朝的日子，林萧是绝对不会起这么早的。

就在她疑惑时，耳边传来了某人的说话声。朝臣们的声音顾里是记得的，即使刚到任没多久的简溪也一样，她裹着被子警觉地坐起身，隔着落下的纱帘望向林萧的书桌。

简溪坐在她旁边，两人窃窃私语的姿态完全不是君臣该有的样子。

可惜顾里的自尊和自傲不允许她就此上前和简溪翻脸，她再度躺下来，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在她想要再次进入梦乡的尝试成功之前，林萧走到了床边。

“生气了？”

“没。”语气里分明是怒不可遏的意思。

“不就是坐得离我近了点嘛。”林萧抓住她的手腕晃了两下，“平常都是我坐龙椅，你坐我腿上，还不满意？”

顾里抬起头正好看见林萧懒散又难掩温柔的眼神，本想结束这种可笑的赌气，却又莫名地开始为自己的欺骗焦躁。

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了。最初是愧疚和同情，后来是连顾里自己都不肯承认的占有欲，直至今日，她为了一个想接近林萧的人，如此狼狈地嫉妒着。

“今晚我有事。”沉默地穿好官服，顾里用平缓的语调告诉林萧，“有几个乱党要去处理一下。”

“别带伤回来。”

顾里将佩刀在腰间戴好，露出了笑容：“那种鼠辈，还不至于。”

“你跟我比划的时候就没赢过！”林萧丢下了笔，“还是说，就是你故意让着我的？”

“因为跟你这样学武功的时候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后来就没怎么练过的人，根本没必要认真，你会和小孩子计较输赢？”

又和林萧争论了两句，顾里慢悠悠地走出宫门，手下意识地握紧刀柄，熟悉的纹路硌得她手心生疼。

其实林萧的武功，从心诀到一招一式，全是顾里教的。倒不是林萧多有天赋以至于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而是从一开始，顾里教她的就不是如何打败其他对手，而是如何打败顾里本人。

其他的危险，由她来为林萧铲除。虽然她本人，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危险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