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艳阳高照,午后的蝉鸣响彻耳际,高温之下,踩在地上的双脚仿佛要着火一般,更别提暴晒在外的皮肤了。即使是躲在屋檐阴影之下,大街上的商贩也都还是受不了的收起了叫喊吆喝,只是坐在自己的摊位边上一面用扇子扇着风,一面懒洋洋地打着哈欠或者揉着眼睛。街上除了他们早已没有了别的往来客人的身影。
而在这样清净到略显清冷的街道上,突兀地走来了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经过他们面前。
看这两人的服饰应该都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前头那个稍微成熟一些,着一身玄色长衫,身形修长,面容精致,本该是温润的气质,但那人面上阴晴不定的神情倒是替他生生增添了几分冷意。
而后面跟着的那个少年,则比前头那位矮上大半个头,他安静的跟在对方身后,清秀的眉目间不知为何是一片黯然神色,纤尘不染的月白长衫凸显了他身上干净纯粹的气息,白皙的肤色,清瘦的身躯使他看起来越发羸弱。
商贩们不解地看着这两个偏偏选在日头最毒的时刻在街上胡乱瞎晃着的古怪的家伙,互相交换着无奈的眼神——对于富家公子们的内心世界他们这种平凡的普通人总是无法理解的。
女孩望着走在前面一言不发的夜一,默默地低下了头,同时无措地绞紧了自己的手指。
目光在对方右手食指处停留了一阵子,又移了开去。
那里被割开的细小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只剩下干涸的血迹残留在手指之上,夜一却不予理会。
在客栈里她试图为夜一处理伤口的时候,对方也只是摇了摇头,避开了她的手,然后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喝酒。
……夜一这样的态度让她更加无法说出那个答案了。
离开客栈时夜一也是没有说话,只放下了酒钱便独自起身,也不去看她,就大步向着外面走去。
她连忙跟上,却不知该如何做才能让夜一恢复往常的样子。只好踩着夜一的脚步,与对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望着对方的背影沉默。
这一次她大概能够猜到夜一是在计较些什么又是在难过些什么。
可是她不明白。
为什么……一定要为了分离而痛苦呢?
……
在她的记忆里,先生一直都是很快乐的。
他可以为了新发现的草药而兴高采烈,也可以因为证实了药物不被人们承认的疗效而手舞足蹈,更可以因找到了极稀有的疾病而摩拳擦掌兴奋不已……
先生珍惜自己的生命,热爱自己的工作,他为自己制出的每一副药剂而骄傲。
当然他也曾因为错误的配方而对试药的她造成险些致命的伤害,可他总能唤回她,救醒她——先生说过,那是因为他相信她……
并且,即使在最后因为药材的失误导致他葬送掉了自己尚还年轻的性命,她眼中的先生也是从来都未曾后悔过的。
哪怕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是以一副笑嘻嘻的、满不在乎的样子,对她说着再见。
……她知道的,先生绝不会希望自己在被她想到的时候,带给她的是伤痛或者惋惜以及悔恨那样的情绪,比起难过,他更希望自己能够被她笑着提起,笑着去回忆。
所以,她从没有想过要为先生的离去而颓废感伤。
但是夜一却说……
“那我呢?”
“如果有一天,离开你的人,是我呢?”
她要感到悲伤吗?她应该为此而感到悲伤吗?她可以……为此而感到悲伤吗?
明明,她早就已经……
女孩抬起头,定定地直视着夜一的后脑勺。
有什么话从心脏的某个位置涌出来冲上大脑,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她却不能准确的捕捉到那些词句,只留下支离破碎的呜咽在身体里回荡,无法冲破被夜一拉开的,看似接近实则遥远的距离。
夜一,我们明明离得这样近,可是为什么,我却觉得自己同你,仿佛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看起来亲密的你我,其实是有着无法企及的差距的吧?这种差距让我觉得自己无论花上多长的时间,用掉多大的力气,耗费多少的心血,都不可能触碰到你,也都永远不可能,进入到你的生命之中……
夜一深深吸了一口气,余光扫向四周,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开客栈这么远了。望了眼头顶火辣辣的太阳,夜一抬手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只觉得心里燥热不已。
暗自将自己臭骂了一顿:也不知道这是发的哪门子的神经,大热天的什么都不管就往外冲,真是……
对了,小蜜蜂呢?
啊,想起来了,好像是因为自己突然闹脾气,不管不顾地就一个人跑出来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吓着小蜜蜂。
侧头看了看周围,小摊边上的商贩们都在用看疯子一般的眼神看着站在烈日下的自己,这让夜一无可奈何地干笑了一声。正想说些什么来打破这种尴尬的氛围,耳边就隐约传来了马蹄踏在地面上的声音,回过头想要查看一下,这才发现了默默跟在身后的女孩子。
于是夜一在那个当下直接就愣住了,她没有想到她的小蜜蜂居然会一直都陪着她。
……一时间夜一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不过她心里酝酿着的情绪很快就被打断了。
伴随着鞭子划破空气击打在马儿身上的声音,被疼痛刺激而发狂的马儿嘶鸣了一声,再次加快了速度。
只不过是一个转瞬,烈马已从街尾狂奔而至,马上的男子显然已是慌不择路,后面的几名官兵则是依旧穷追不舍。
四周的商贩们通通忙着闪身躲避,只有女孩仿佛什么都没有发觉一般地独自低着头走着。
眼见那几匹烈马就快要从后面撞上女孩,饶是夜一也不禁吓出一声冷汗,二话不说立刻拔腿向着女孩奔去。
赶在最后一刻拽住了女孩的手臂往一旁猛地一带,两人狠狠撞翻了边上摊位的简陋桌椅,一起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勉强避开在大街中央踏过的马蹄。
吸进了几大口因烈马经过而扬起的灰尘,夜一咳嗽着,一手扇开飞起的灰尘,一手去拉女孩的手指,“咳咳,你干什么?不要命了么!”说这话时夜一稍稍提高了音量,语气又急又怒。
“夜一……”女孩却是低唤了一声,对于刚刚发生的一切事情恍若未觉——她的脑袋里仍是在想着对方在客栈内说的那一句问话。
抬头望进夜一被愤怒焦虑充斥的灿烂金眸,在对方满脸紧张担忧的神情之下——
如果夜一也离开了她,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
可是,那一天,应该总会到来的吧。
不、应该说,那一天……是一定会到来的!
她早就知道的,不是吗?
夜一是……有婚约在身的人啊。
四枫院夜一和浦原喜助从小指腹为婚。
夜一小姐是浦原先生的……未婚妻子。
即使夜一说过了让自己不要相信浦原先生的话,可是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还是能够分辨清楚的。
浦原先生虽然看起来轻佻浮夸,但是婚约的事情,浦原先生并没有骗她。她知道。
所以,她其实压根就没有资格,为了夜一的离开而难过悲伤,对吧?
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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