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别问
我用一种见了鬼似的眼神看着宫洺吃他碗里的炸鱼排。天可怜见我在前几天见到一个真正的鬼魂的时候都没露出过这种混合着恐惧和惊讶的眼神,现在用来看一个大活人。
更令我惊讶的是宫洺居然也要吃东西啊,他体内难道不是一个哆啦A梦那样的大型原子炉,只靠燃烧喝下去的咖啡就能供应能量吗?
这个世界越来越偏离正常的轨道了,要是还是2012年,我会用最快的速度冲到附近的超市囤积蜡烛和其他生活用品的。
宫洺吃完了那块鱼排之后,整个人看上去冷静了不少,得以和我正常对话。他脸上那种和蔼的微笑还没有散去,讲话的语调也是让我满身起鸡皮疙瘩的温柔:“我们大概有一年没见了吧?”
要不是我在这一年间发现自己喜欢的人是顾里,我真的很想指责他:“你自重成吗,我好歹是你弟弟的女朋友啊。”
一个人生活了一年,我不依靠顾里独立思考的能力稍微成长了一点,我反应过来我似乎在什么时候看过这种笑容。那是宫洺有求于我的时候。
所以我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坐在宫洺对面,摆出一副有钱人的架势来:“说吧,借多少钱?还是说你是来卖安利的?”
我听见了木制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些用力过猛而且不稳,八成是顾怀跑下来了,从室内骤然降低了一些的温度来看,顾里也跟过来了。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宫洺放下筷子站到桌子旁边,更准确一点说是站到我面前,扑通一声跪在了咖啡馆地面上被曾被烟头烫出一个洞的地毯上。虽然宫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送过我一枚戒指,但是这种双膝跪地的架势我是真没见识过,我善良地想把他拉起来:“你别折我寿行吗,我还想多活几年。”
顾怀也走过来,抬头看看宫洺,叫了一声:“伯伯好!”
我伸手揉着顾怀的头发。真是我的好儿子。
不过也是顾怀管宫洺叫伯伯,我才反应过来我和他为什么完全无法正常交流。我是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封闭了一年有余,和我有过正常交流的人少之又少,何况是要和这个我本来就不怎么敢说话的宫洺单独谈话。而宫洺看起来完全不是一年前的那个样子,我很能理解,因为失去周崇光对他造成的打击,大概就和失去顾里对我造成的打击是差不多的。有所区别的是我带着顾里的遗产远走他乡,用逃避换取生存,而他还是待在那个囚笼里,失去了他唯一的慰藉——啧,我早说了,这对死基佬。
如果以前我们两个不在一个星球,那我们现在整个就不在同一个银河系。
还好顾里准确地找到了交流的平衡点,她走到离宫洺不远的地方,防止自己要仰视宫洺造成弱势,然后单刀直入地质问:“你来干什么?”
看见顾里,宫洺憔悴的脸上没有显现出任何惊讶来,我甚至看出了那么点惊喜,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我来求林萧有事。”
看看这个措辞,直接就用上“求”字了。
我本来就对他没什么好感,一想到他是害死顾里的直接凶手更是怒火中烧,刚听他说明来意,我就准备抄起他没吃完的牛肉面往他脸上浇了。顾里冰凉的手迅速地抓住了我的手腕阻止了我这么做,她谨慎地打量了一下宫洺,说了一句弥漫着弄弄神棍气息的话:“赶在明年立春鬼差把他捞回去之前,你还要来垂死挣扎一下是吧,我告诉你,没戏。你自己作的孽你就自己挨着去吧。”
在顾里说出这句话之后,宫洺好像忽然恢复了以前的姿态,用缓慢的语调,十分有礼貌地威胁:“明年立春鬼差把你带走之前,你也绝对找不到第二个知道方法的人。”
“顾怀,你自己回房间玩一会儿去。”顾里转过身拍拍顾怀的肩膀,“我一会儿就过去。”
顾怀乖巧地点点头,跑回楼上,而顾里拉着我的手把我拽到角落里的一个椅子旁边,伸手捂住我的眼睛:“放松。”
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顾里正站在我旁边,手里提着一把似乎是从柜台后面找出来的菜刀,看见我睁开眼睛,她干脆利落地用空着的那只手按住我的肩颈,但同时她又用那双深邃如夜空的双眼凝视着我,让我觉得我是草原上一头待宰的羊,被用刀子在肚子上开一个口,然后那只手伸进去,在我感受到痛苦之前,又温柔又残忍的拉断我的主动脉。
但顾里只是在我手指上轻轻割了一道口子,挤了挤那个伤口让血滴进宫洺举着的一个小玻璃瓶里。
“放心,这刀我消过毒了。”她把那把刀丢到桌上,迅速地抢过宫洺手中装了我的血的小玻璃瓶,“先把东西拿来。”
宫洺爽快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U盘,顾里把我的血给递了出去:“我不保证有效。”
他的动作顿了一下,还是小心妥善地收起了那个瓶子,不知道的以为他拿的是周崇光的骨灰呢。
“毕竟我们谁也不知道周崇光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直到宫洺离开,顾里才开始向我解释这件事:“要不是你个蠢货把血弄到了我的遗嘱上,我可能也回不来。”
“这么说就要往生前的遗物上滴血?那召唤个死人出来不是太简单了吗?”
“当然这是只是其中一个要求,而且也必须是……特定的人的血。”
“那为什么非要是我的血?因为我天赋异禀还是主角光环?”我把被割破的手指放进嘴里吮着,被顾里扯出来包上一个创可贴。
她看了看那个已经被创可贴盖住的伤口,用她惯用的祈使句命令我:“别问。”
每次顾里这样命令我的时候,其实都是一种恳求。她并不是想瞒着我,而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抑或是不想面对要亲自告诉我某个事实的那一刻,所以这样狼狈地回避我的追问。我伸手搂住她,在她背后拍了拍:“好,我不问。”
那个U盘顾里借用我的电脑看了一下内容,我远远地看见她打开了一个PDF文件,但是只要我一靠近她立刻警觉地切换到桌面,连个文件标题都没让我看见。
“林萧,你有宫洺的联系方式吗?”她盯着电脑上的某行字,忽然问我。
“有,我手机通讯录里有号码,一直没删。”我说着就掏出手机要递给她。
“别给我。发短信给他,告诉他,不行就试试自己的。”顾里伸手点着屏幕上的某行字,说话的语调有些不稳,“就发这一句。”
当天晚上睡觉之前,我的手机收到了来自宫洺的一条信息。
“成功了。”短短的三个字,我举着手机拿给顾里看,而她了然地一笑,继续研究那个宫洺给她的PDF文件。
“林萧,你是中文系的吧。”
“是,领导,要我帮你写传记?”
她白了我一眼,把电脑转过来,屏幕上是从PDF文件里单独截图出来的某一页,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篆体字。
篆体字我能认识,但是手写篆体字实在难以辨认,我接过电脑靠着顾里坐下来,新建了一个文档,逐字逐句地把那页纸上的内容全部敲下来。
我看着文档里仿佛武功秘籍一样的东西,扭头问顾里:“需要我顺手翻译成白话文吗?”
“不用,我好歹也是经历过高考的人。”她伸手戳着其中一行,“告诉我这八个字什么意思就行。”
我看了看八个字。
以气相渡,以身相合。
身为一个合格的妈,我让顾怀捂住耳朵,然后微笑着用谷歌翻译一样平直的声音告诉顾里这八个字的具体解释,她不食人间烟火也有一年了,竟花了几十秒钟才意识到“滚床单”这个词背后的具体含义。
我在接近于不食人间烟火的状态里生活差不多也有一年了,竟也花了几十秒才意识到顾里一直在凝视着我。
但到最后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你去睡吧。”
然后在我开口追问之前,再次用一句“别问”把我的疑问全给堵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