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老医师那头，立在师傅身边的小徒弟一边默默看着老人的动作暗自记下处理伤口时要注意的地方，一边嘴上还是闲不住地发了问。
“欸，捕快大哥~你这次是为什么会受伤的啊？”
“……呵！”冷哼一声，年轻人无奈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想到之前发生的事情，一脸郁卒地看向身旁这个好奇心旺盛的小徒弟，叹息着回应了对方的疑惑：“你说呢？我们这个县里的衙门最近都在做同一件事情，而且这件事情还并不是什么机密活动，大家都知道的。”
“啊……”听着对方给出的“提示”，小徒弟灵动地转了转眼珠子，立马想到了答案：“我有看到过你们贴在外面大街上的告示，是说从沐城大牢里逃跑的那个采花贼么？！”
“嗯，这都逃出来半月有余了，一路上哪里的捕快不是栽在他手上的？我早就说了抓不到吧，大人还硬是派出了这么多人，真是浪费资源！这种追捕逃犯的事情就是吃力又不讨好，还每每弄得自己一身伤，赔了夫人又折兵……”话题一开，忿忿不平着的年轻捕快便又絮絮叨叨地埋怨了起来。
不过幸好，很快便有人阻止了他继续啰嗦下去——
“哎呀！痛！”
收回在年轻人脑袋上用力一敲的两根手指，跟夜一说完话，回到下属身边的捕头恨铁不成钢地低声怒斥道：“闭嘴！”
万分委屈地抱着脑袋看了捕头一眼，在对方气势汹汹的神情下，年轻人乖觉地收了声。小徒弟也立刻眼观鼻鼻观心，二话不说只一脸严肃地观察起了师傅治疗伤势的手法，全神贯注心无旁骛的样子，仿佛是之前的事情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听见他们的对话，夜一靠在女孩肩上没有动弹。
沐城大牢……采花贼……之前她在慌乱中只匆匆扫了最前头御马奔逃的人一眼，虽然那一眼里她是觉得那个人有哪里不对劲，让她感觉有点奇怪，但是她当时也压根没去想对方可能会是谁，现在听他们这么一说，因着地理位置的关系她倒是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可是她没有记错的话，在她走的时候那个人应该还是和她那一门的某个死对头关在一处的，现在又怎么可能逃出来……
她的意思是，就算出来，应该也不太可能是“逃”出来的。
因为那个人，那种让人头疼的烦人家伙……最后肯定是大摇大摆地走出来的才对！
毕竟，现在想来，虽然那人在某种程度上貌似的确是非常“神通广大”，但是那多半还是仰仗了家族里的权势和财力，才化了一个身份出来招摇撞骗，并且最后还因过于离谱的行事彻底惹恼了家里的老头子，使得那个老小孩得知他中了埋伏栽了跟头也不再出手搭救，只好整以暇地做隔岸观火状，一副他一日不认错悔改自己便绝不姑息的态度……
夜一当时看着是觉得老家伙肯定很快就会心软的，不过那一次老头子倒是意外地坚持！~而那样的话，对夜一而言，身边少了一个麻烦得要命的“朋友”，她自然是乐得悠闲的。
然后便是夜一在某一天，突然发现这一老一小的拉锯战已经让她觉得有点儿无聊了，于是她便打了个哈欠逃之夭夭，也懒得再去理会结局。反正以经验而言，那位养尊处优、被惯坏了的大少爷后来绝对还是被家里人顺顺利利万无一失地给弄出来了的吧。
所以说，他们现在提到的那个逃犯……应该不是他吧。
……退一万步来讲，像他那种游手好闲的人，也是不可能有那个能耐可以如此轻易地从沐城大牢里逃出来，还一路顺畅无阻地逃到了这里，并且还是连各地的捕快都追捕不到的那种！
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夜一这样安抚着自己心里陡然升起的不安，强行压下了那一丝她自己都不明白是从何而来的，极其突然的，隐隐约约的忧虑——即使她甚至都无法理解，为什么在此刻，确认那一名“逃犯”是不是她心中所想到之人会一下子变得这么重要，重要到动摇到了她对于整件事情的认知，使她无法冷静地去思考，问题的症结到底是在哪里……
而对于捕捉不到来路，理解不了缘由的，莫名的情绪，夜一向来都是秉持着“将复杂的事情简单化”的方式去处理，也就是：将其抛之脑后。
所以，舍弃掉那些钻入脑海里的、奇怪的、模糊的念头，她又重新整理了一遍自己所知的信息，将之与年轻捕快所说进行比对……然后她便发现，那个人到底是谁，其实，明明就应该是，一点儿也不重要的！即使那名逃犯真的是自己的旧识，那也只能说明他最后抗争到底，然后，或许是老头子心软了，哪怕面上不肯松口，私底下大概还是做了些事情，将他“放”了出来的吧……这样的话，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会是“逃犯”，并且是一名“抓不住”的逃犯了。
按理来说，这样推敲并没有哪里不对啊……所以，那种身体的某个地方好像正在隐隐作痛、仿佛是在无声地叫嚣着，试图让她醒悟过来的感觉……是错觉吧。
一定是！
因为她想不明白啊……心里隐约的，不希望那人是自己所想到之人的那种感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但是……如果那件事情真的足够重要，那么她所感知到的，就一定会是更清楚、更直接的信息！所以，既然没有重要至此，那就不要再跑出来扰乱她的心了！
大不了……下次若是再见到那名“逃犯”，一定要上前问个清楚就是了！
嗯，就这样决定了。下定了决心的夜一，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这已经是她现阶段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了。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再费心去忧虑了吧。
干脆利索地忽视掉了那个无声的呐喊的夜一，也因此，错过了那些只有在特定的某一时刻抬起头来才能窥探到的、稍微照得更远了一些的、点亮了很久很久以后的道路的，那一丝微光。
是的，那是能够稍微更改未来所通向的悲哀道路的，微茫而渺小的机会。
而彼时的夜一，生生错过了。
……
“咦、你们还在啊，是有什么事没完成吗？”已经处理好年轻捕快所受伤势的老医师一转身便望见了靠坐在一起的两人，惊讶于他们俩的尚未离去，老医师略带不解地问道。
“……”女孩不动其实是因为夜一一直压在她的身上，但是这也不是可以说出来的理由。
“哦，我们还没付账。”夜一倒是一脸自然地回答了。
“啊……”老人为难地沉吟了一会儿，也说不出个具体价钱来。只因这实在是不好计算，少年手臂上的擦伤所使用的药根本就不是医馆的——而且对于这一点他甚至还在心里有偷偷地感谢对方，因为对方的缘故另一位大少爷才拿出了那么好的药让他见识到——至于他自己调制的药最后是基本用在了后来来到的年轻捕快身上，所以若是只算清洗伤口的话……医馆里也没有这种算法啊……
“算在我们头上吧，毕竟小公子受伤是我们的过错。”男人大步走到老人身边，笑着拍了拍老者的肩膀，一副豪爽的姿态。
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本想拒绝的夜一念头一转，反而笑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无不意外地眨了眨眼睛，望着夜一，虽然感到奇怪，但男人也还是故作大度地笑了笑，暗自猜测着对方应该是被他身旁的那位“小少爷”给劝住了。
起身摆出大少爷的样子整理了一下衣襟，夜一顺便伸出了手递至女孩面前，然后才想起什么似的试图收回来，但女孩却握住了她的手。
本没对此抱有希望的夜一在女孩握着她的手借力起身的那刻反而愣了愣。看着女孩有些僵硬的姿势，夜一用手捏了捏对方的手掌，在对方安抚般微微一笑的神色中皱了眉，用另一手去拍女孩另一侧的肩膀。
在夜一的手触碰到她肩膀的那一刻，女孩微微颤了一下。
这是怎么回事……想起之前男人拍小蜜蜂肩膀的动作，夜一面色一沉，明白了过来。
回头剜了那位捕头一眼，夜一的嘴角在一僵之后又缓缓扬起，却是笑得更柔了。
这一回她真的生气了。
其实夜一从没打算要和官府扯上关系，所以自然也是不会像那位捕头无事瞎操心所担忧的那般去告他一状的了，不过他的举动也的确是惹恼了夜一。多亏了小蜜蜂一直在夜一身边，知道女孩不希望自己和别人起冲突，本来只打算在离去时偷偷给那位捕头使个绊子也就算了，但是夜一现在发现那人在出言威吓之外居然还动手伤了小蜜蜂，这下可就不是那么简单就能算数的了。
拉着女孩在原地站定，夜一望着男人，一直等到对方付了帐转过身子看见她，才微笑起来，上前道了一句：“谢谢了。”
以为事情就此解决了的捕头大声笑着，一脸豪爽地连连道：“不必客气，不必客气。”也不再去注意对方的神色。
于是夜一微微冷笑，垂眸，伸手作揖。右手握拳，左手覆于其上：“那便就此别过。”
女孩略为惊愕地看了夜一一眼。
男人一无所觉地摆了摆手，转身去捉那个赖在椅子上不肯动身离开的年轻捕快去了。
一出医馆，女孩就立刻松开了夜一的手，只皱眉看着对方，摇了摇头。
夜一也不多说，转头往前走。
被独自留下来了的女孩在医馆门口站了会儿，回头看了医馆一眼，再望了望夜一缓缓走远的背影，终究咬着嘴唇跟了上去。
感觉到一只手扯住了自己的衣袖，夜一放慢脚步，回头看了低着头拽着自己不放一副小媳妇样子的女孩一眼，倒也突然气不起来了。
“夜一，我们回去把药给解了吧？”女孩抬起头望着夜一，小声道了一句。
“不要。”对于这一点，夜一坚决拒绝。
“可是，他……其实也没做错什么。”自保只是人类生存的本能，更何况若非夜一的敌意太过明显，对方也未必会撕下伪善的面具，露出真面目的冰山一角……况且，即使是显出了凶恶的样子，但那人到头来，仍是没有害人之心的，她知道。
皱着眉，女孩不知道该如何说服夜一。
看着女孩犹豫为难的神色，夜一呼出一口气，哼了一声：“他伤了你。”
女孩闻言无奈地笑了笑：“他不是有意为之，如果他真想伤我，拍我时就会在手掌间聚起内力，可是他没有。大概他只想着吓一吓我……们。”看着默不作声的夜一，女孩低下头：“如果不是我的身子太弱，以普通人而言，顶多也就是麻一会儿，不该会受伤的。” 以这一日的观察而言，那位捕头虽然有点自私，可他的确有在认真追捕逃犯，而且到底也还是关心、担心自己的下属的，至少在明面上懂是非知进退，便也算不得是十成十的伪君子或者真小人了，所以小惩大诫一下也就是了。但……想到夜一离去时的举动，女孩又皱了眉：“他为了自身的利益去威吓别人，是算不上光明磊落，可也并非十恶不赦，夜一你不可以伤他性命的。”
——作揖这个动作有一个讲究，以男子而言，夜一的那个手势是正确的，反之则不然，代表的是“凶拜”。夜一虽是装作男子打扮，却是女子之身，而女子作揖的手势和男子是相反的。
如果不是那个动作，女孩也不会这么焦急，虽然她心内是觉得夜一不至于下如此重手，但还是忍不住担心对方会因为自己而过了界。
扯得夜一也停下脚步，女孩加重语气继续劝道：“而且我伤的很轻，没你想得那么严重，真的！”
回过身子看着固执地坚持着的小蜜蜂，夜一沉默了半响，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下的药不会拿了他的命的，疼上一两日也就退了。”看着女孩虽然松了口气却仍是眉头紧蹙的样子，夜一叹息着补充：“况且……那种份量的毒性以他那么健硕的身体，根本就不会怎么样。”抬起没有被拽住袖子的那只手，夜一用食指点在女孩眉间：“现在我全部都告诉你了，可以了吧？别再皱着眉了。”
女孩一愣之后红了脸颊，放开了夜一的衣袖。
“别人的事就那么在意，自己的事情却全不上心！”冷冷地哼了一句，夜一没什么好气。
低着头，女孩敛下心神，确认了夜一并无伤人性命之心才终是放松了下来，浅浅笑了笑，也未将自己着急阻止的真正理由道出。
“夜一，我们现在去哪？”打起精神，女孩不再纠结于下药一事，换了个话题。
望了望天色，时辰也差不多了：“带你去吃大餐。”夜一故作冷淡，干巴巴地回答着对方。
“好啊。”女孩也不在意，只抬起头看着夜一，露出一个柔软的笑容，率先往前走。
夜一则是站在原地，只觉得恍惚中仿佛还有被女孩扯住衣袖的错觉。
摇了摇头，夜一大步赶上小蜜蜂，伸手牵住了对方因之前的连番动作而难得保持了温热的手掌心——自家小蜜蜂的手，是很容易就会凉下去的。
见女孩没有挣脱，夜一才微微扬了扬嘴角。
……
女孩任由夜一牵着自己，只一言不发地大步走在前头。虽然没有去看夜一，但被握住的那只手中，纤细修长的手指仍是默默地扣紧了对方的手背。
她心里清楚，即使药师通常并不会替人诊病，但是只要身为医者，无论为了什么理由，伤害别人总是会感到痛苦的。就像先生每次对她用毒的时候，面上虽然不会显露，但她知道他其实也很难过——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能被逼迫着更快的制出解毒药剂。
她不想看到先生难过，所以学会暗自忍耐，学会不动声色地安静微笑。
对于夜一更是，因为夜一明明就是比先生更固执更善良的人，却为了她去下药伤害别人，那么夜一的心里会不会比先生更难受呢？
不想让夜一痛苦，不希望她故作强大的为了保护自己而去伤害别人，所以才要阻止，不得不去阻止。
只是惩罚一下的话她还可以接受，但若是做得太过就绝对不可以了。
好在，夜一并不是想取人性命……不过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了，因为夜一是个温柔的人。
——当然，那时的女孩还尚未知晓，其实夜一压根就没在乎过别人。因为对于夜一而言，善良也好，温柔也罢，现在，只需要给一个人就够了。
望着小蜜蜂安静的侧脸和清澈的眼眸，夜一回想起女孩跟在自己身后拉着自己的衣袖低眉顺眼的小模样，便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个温暖而又无奈的笑容。
虽然与此同时也略感苦涩，但夜一终究是抛下了心内的怨念与不满，因了她的小蜜蜂，渐渐地让自己的心恢复平静。
小麦色皮肤的手掌上，纤长的手指一点点钻入女孩瘦削的指间。
夜一觉得自己需要和自家的小蜜蜂十指紧扣，她便也这么做了。
令她高兴的是，对方不仅没有拒绝，而且还配合着她的动作，扣住了她的手指。
……所以，她可以怀抱希望吧？她可以这样、对她的小蜜蜂抱有期待吧？她的请求其实很简单呢！
呐，不要为了我，更不要为了别的什么认都不认识的陌生人，只为了你自己。
小蜜蜂，为了你自己，什么时候，也跟我撒个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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