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访旧半为鬼
第二天我难得地起了个大早,外面的天还是黑着的,自从高三毕业以来我就很少在起床的时候看见星光闪烁了。
我先去看了一眼顾怀,很明显他的睡相比我好多了,不乱翻身不蹬被子,规规矩矩地躺着,一夜下来也就是翻翻身。象征性地给他掖了掖被子之后,我跑回自己的房间,叫醒了昨晚跟我缩在一张单人床上睡觉的顾里。
她睡前还在和我抱怨:“林萧,你这床也就和我的墓差不多大。”
顾里身上隐隐的暖意在开了空调的房间里很不明显,我伸手感觉到的还是一片冰凉:“还是早点去比较好,我怕我在那里触景伤情哭到半夜,那肯定又要吓到哪个扫地的大叔大妈。”
“原来你还有这种劣迹啊。”顾里打了个哈欠,好像还有点觉得困,“就我们两个去?”
死了变成鬼之后,她的作息习惯反而比较像是一个正常人,这一点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你难道想带你四岁的弟弟去坟场吗,太残忍了。”我把衣服丢给顾里,然后也开始换身上的睡衣,“而且……顾准也葬在那里。”
顾里总体来说是个非常讨厌小孩子的人,一是因为她认为小孩子都是一群不可理喻无法交流的物种,二是因为她自己童年就没得到什么温暖,潜意识里就没有小孩子会得到优待这个想法。
为了防止她执意要对顾怀进行点挫折教育,我赶紧补上一句:“看在是我儿子的份上你就对他温柔点好吧。”
这下就连顾里也无言以对了,乖乖地让顾怀躺在隔壁房间继续睡着。
选择这么早出发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避开早高峰。
一路上我和顾里都没说几句话,倒不是为了保持扫墓之前的凝重气氛,也不是因为要去给自己上坟这件事情比较奇怪,而是我们两个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了那一丝始终挥之不去的悲伤。
就好像是昨天在小茶馆泣不成声的叶传萍带来的痛苦现在还残留在我们两个周围,死亡这件事终究要被眼泪一遍遍冲洗,也许直到那留在世间承受悲苦的人也走向了死亡,心底的阴霾才能真正消失。
他们几个人的墓虽然在一个墓区,但其实并不是连着的,这年头的墓地贵,一下子要买到那么多连着的墓地也不是光有钱就可以解决的事情。出于一点私心,我把顾里的和其他人的都稍微隔开了几个,我总觉得我蹲在墓碑前和她说话的时候,其他人也是能看得见听得见的。
这片公墓占地面积还挺可观,一进大门我就轻车熟路地走到了前面:“先去南湘那儿吧,她离这儿最近。”
顾里点着头跟上,我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下这个带着一个鬼来上坟的场景,在不知道内幕的人看起来其实是如此地正常。
黑色的大理石墓碑上镶嵌着照片。当时我还庆幸有一次拍合照的时候我们拉上了顾准,让我得以在相册里翻出那张照片,小心翼翼地把顾准单独给抠下来,否则他的墓碑就只好空着了。
南湘这样的姿色,真是拍成黑白照片挂碑上了都显得那么好看,上面刻的字我上次来的时候才让人给补过,现在又能看出褪色的痕迹。
“死人终究是要被遗忘的。”顾里在我旁边蹲下来,同样伸手摸了摸墓碑,发现自己沾了一手灰之后皱着眉头缩回手,“书你带了吗?”
“带了。”我放下手上的袋子,从里面翻出几本书来放在水泥地上,“带打火机了没?”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顾里果然对我回以鄙视的眼神:“我随身带着打火机干嘛?准备纵火给我拉几个伴儿?”
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一次性打火机递给我。
各人的墓碑都转了一圈之后,我已经满脸都是眼泪,顾里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餐巾纸:“早知道你会来这套。”
不光如此,我还在南湘的墓前念了一整首《赠卫八处士》,因为我仔细斟酌了一下,死去的这些人里,可能就南湘能和我在这方面稍微有点共鸣。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问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对于教科书范围以外的一切诗词歌赋,顾里都采取无视态度,所以这首诗她站在旁边听得半懂不懂,真正辨别了出来的也就最后一句:“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是啊。”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双腿,“你说古人那个时候本来就交通不发达,命也短,大家一道别还动不动约个十年八年的,感觉每次都和生离死别似的,也不知道下一次能不能再见到。”
自始至终我们谁都没有提要去顾里墓前看一眼,走的时候开门大爷甚是奇怪的看了我一眼:“小丫头,这次这么早就要走?”
我朝他笑笑:“这不是你上次和我说,别把公墓当公园泡着吗。”
回家的时候正是中午,顾怀已经乖乖地坐在桌边等着上菜,我妈见我回来了,从厨房里探出头,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问我:“林萧,过几天家里亲戚要聚一聚,你也好久没露面了,爷爷奶奶都挺挂念你的,要不你就在家里住几天,等去过一趟再走?”
顾里在我的手背上画了个勾,我点头答应下来,目光习惯性地落到顾怀身上。
和我长得像?我不禁笑了起来。我妈也真是能胡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