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silayloe 于 2015-2-20 10:05 编辑
——QUESTIONS——
Chapter 4
“你先去客厅等等吧,我去换衣服。”
小鸟在玄关脱下鞋子,说完后提起书包就往屋里走。海未只好按她的话到客厅待着。室内很暗,暗影中依稀可见厅内陈设逐渐失去外观的过程。旧物包围下海未再度陷入回忆。她记得,外廊正对樱花树的位置,是小鸟母亲常坐着的地方,当然海未也应该叫她做“母亲”,可她心里仅是默默称呼那女人为继母,或者和园田夫妇一样叫她做南太太,记忆中总在樱花盛放的季节独坐廊上,一脸落寞表情的美丽女子。
“怎么不开灯呢?”
小鸟嗓音飘来。灯光在海未头上炸开。她下意识循着声源方向挪开身子,却看到小鸟身穿素白色的流水花筏纹和服,坐在了桌子对面。茶盘已端到面前,厚瓷杯里冒出绿茶香气。可盯着穿和服的小鸟,海未却愣愣地不知道伸手去拿茶杯了。
察觉到对方视线,小鸟径自把杯子和柏饼放到应处的地方,坐回位置,温文道,“我在家里都是穿和服的。”——仿佛一眼看穿了对方想法。见海未还在疑惑,她续道,“这是母亲的衣服,因为父亲喜欢她着和服的样子,而我和母亲偏又长得很像……于是我自小就习惯穿和式衣物作起居之用,连外出也会穿。”
海未没说什么,默默喝起了茶。
感到自己说得太多,小鸟便换掉话题,跟之前一样单刀直入:“一会有人会来,我们就长话短说吧,你今天来是想找我谈什么呢?”
“在说之前,我可以先确定一件事吗,”海未放下杯子,“南家族里除了你和母亲,还有其他人患病么?”
小鸟犹豫道,“没有…因为他们全都死了。”
海未拧住眉头叽咕道:“但我还是不懂这病有什么危险的,连现代医学都束手无策么?”
“上次跟你说过吧,这病最危险的不是对血液的生理需求,而是发病后随之而来的凶暴感情、罪恶感,愧疚感,强烈的孤独和受到社会排斥的悲伤……这些黑暗情绪会随年龄增长而不断膨胀,并非每个人都能承受住的。”小鸟耐心解释起来,但声音很低很慢。
“这是南家独有的怪病,过去没有任何临床先例,因为任何一位族人都不愿意把这种秘密暴露在阳光下,如此一来又何来彻底根治的方法?母亲她自十五岁起就一直接受几位来自名医世家的大夫治疗,最后不也早早过世了么。”
“这种痛苦你是不会明白的,你也不该明白,别再对此充满好奇了,好么。”
“我明白你这么说大概是想为我好——姑且我就这样认为吧——可我是这个家的一份子,连亲生母亲的旧姓也是南呢,我就是想多了解一下家人的过去也没什么不对的吧?”海未倔性子地反驳。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花时间倾听的过去。”
良久,小鸟才回应,刚才海未的情理之中的要求使她踌躇了。
“南家的长辈自小就灌输给我们忠诚与守密的观念,因为病人身上隐藏着无法靠自己意志力克制的凶残一面,我们是危险的人类——”
警告的口吻。
“南家以前是士族,从明治后期到绍和年间,家业藉由贸易逐渐壮大。虽然现在很难想象,但当时我们可是连政府高官都想巴结的对象呢。于是乎许多见不得光的事都能借权力解决,也有财力把病人隔离起来维持体面……但渐渐地就不行了,战后南家开始没落,没了财权的庇佑,像我们这种危险的人类,在社会里就是弱势社群。因此族人之间感情很深厚,家人们必须相互保护,才能免遭外人的歧视……”
话题益发沉重,最后被寂静吞没。
“我希望南家的血脉就在我这一代中止,如此悲惨的命运,不该再让它继续下去了。”
海未吃惊地瞪着对方。小鸟苦笑。
“故事说完了。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没想到,你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柔弱女生。”——似乎还是很爱哭的那种。“思想却那么成熟理智呢。”
呢喃说这话的海未,突然有种输了的感觉。
小鸟抿抿嘴,端起茶杯道:“谢谢夸奖。”
“但我就没你那么冷静了……”
海未低下头,攥紧了手,“身体一感到不舒服,眼前就漆黑一片,像你说的那种罪恶感、厌恶感和悲伤纷沓而来,自己身体里好像还有另一个人,就是她把埋在暗处的秘密以梦的形式交付给我,梦里可怕的孤独感像海啸一样把我卷走了,整个人身不由己地变得悲观,一旦我顽强去对抗,它就会立刻剥夺我的意志力,连想保持清醒都做不到。”
倾听讲述的过程中,某种冰冷的恐惧感爬上小鸟脊背,她抬起头,与海未四目相对,竟发现对方琥珀色眼眸出现了害怕的神色。
很快地,海未因不堪承受对方诧异的目光而别过了脸——
“请你如实告诉我,我是否也有得病的可能?
“毕竟我也是女性,就是小时不发病,也不排除长大后有发作的机会吧?”
“我自己一个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才会来找你的啊。”
小鸟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问,灯光在她的脑后收缩成一个灿烂的黑洞: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意指海未何时察觉自己有类似的病征,对方老实相告,包括梦的内容,晕血的经过,昨日来到旧家前的心理活动,除了穗乃果之外,能坦诚相告的事她都尽可能说了。小鸟便走到五斗柜处,拉开第二层抽屉,从女红盒子和装纽扣的饼干罐间拿出一个茶色的小玻璃瓶,瓶口以橡胶塞堵住。她把那瓶子放在圆桌上,正在海未跟前:
“要是再次出现你说的眩晕和反胃感,甚至无法保持理智,你就马上吃这种药——”
小鸟的语气变得温和。显然,海未的自我剖白在她心中激发了久违的同伴情感。海未拿起瓶子对光看了看,里面装了三分之二瓶的药粉,她困惑地看向小鸟,却被对方严肃叮嘱,“这可不是普通药房能随便买到的药,你得注意用量,别吃多了。”
“这东西到底是……?”
小鸟笑了笑并不作答,她看着海未,眼神比以往温柔多了……温柔得、就像一个真正的姐姐,会对任何人微笑,会愿意出借怀抱,给任何对之哭泣的人,是一个能包容下此刻彷徨无措的海未的——姐姐。
恍惚间,小鸟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义妹背上——带着安慰与亲近的意味。
她本不该那样做,但她控制不了自己。
察觉到校服外套上黏着的重量与温度,一股电流窜过了海未后颈。
她往后一缩,躲开了。
桌子被她的腿扫动,瓶子一歪倒在桌上。小鸟发出一声轻叫,伸手想去扶住瓶子,却在快够着瓶身时挨在了海未慌张横来的手背上,沙漠热浪似的温热擦过关节,巨大悸动在海未心间回响,她猛地抽开手,小鸟左臂被拨开,瓶子改变滑行方向,又因两人动作加快了速度,“咚”,低低一声,落在了她们之间的榻榻米上,再于海未的深蓝色百褶裙摆上滚开几厘米,最后在织物的摩擦力下失却前进的力气,停在套着黑色长袜的小腿旁边,小鸟的白色足袋附近。瓶塞依旧完好吻合着瓶口的尺寸,这出乎意料的下坠似乎并未对这物品的生命带来任何变数——但毋庸置疑地:海未发现,属于她的变数已亘在眼前。
而她无路可逃。
“抱歉,吓到你了吗。”
小鸟拾起瓶子放回原位,海未害羞得不知如何回应,蓝发几乎无法遮掩她的赤红耳根。小鸟只好再坐开一点,拿起变温的茶杯,以她们刚见面时的柔和语气道,“呐,没想到海未跟父亲真的很像呢……”
“呃?”还以为对方会透露点双亲的事,海未急忙转过了头。
小鸟轻轻笑了,一副很愉快的模样。
“看起来是捉弄一下就会很易害羞的类型,嘛。”
海未涨红了脸,对方乐呵呵的神情仿佛在说她被坏心眼地摆了一道。脸颊还发烫,海未嗖地站起,弯腰拿起瓶子塞进书包,嘴上匆匆地说:“谢谢帮忙,我会按你的话去做的。”
小鸟并没挽留,她笑着点点头,当作道别。海未皱眉瞥了姐姐一眼,转身打开拉门:
“对了,你刚才说不想让南家血脉再延续下去,这意思是?”
小鸟一手支在榻榻米上,另只手拂过杯沿。全部拢起为马尾的发丝在左侧遮住她秀丽的脸,“就是字面意思。”她答。
“你难道不打算……”
“是的,我不打算结婚或生育孩子。”小鸟云淡风轻地微笑,而后她在海未诧异的目光中起身,行向外廊:
“但即使没有这种病……我想我也没办法跟谁组成家庭或拥有自己的孩子吧。”
正当海未想进一步追问时,刺耳的门铃声传了过来。海未不解地盯着昏暗的走廊。小鸟前去打开走廊和玄关的灯。门外有人影。
“谁来了?”海未匆匆跟上。
“就是那种药的卖家。”
小鸟来到玄关迎客,海未规矩地站在旁边。格子门被室外人影拉开。海未眼前出现一个陌生女人:她红发紫眸,长发束起并把发尾拨到左边,外貌相当成熟,看似二十五六岁上下,还穿着深灰色职业套装裙,手上拎着皮包和小型塑料冷藏箱。
“晚上好。”客人说。
“你好,西木野医生。”小鸟稍稍鞠躬,口中则吐出了海未从未听闻过的姓氏。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