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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柔和的舌头，能折断骨头。——《旧·箴》25:15

厉害啊，真是太厉害了。我至今都在想，一个人，究竟是在怎样的心态下，才能做到如此面不改色地打自己脸的？不过事实的确是，她打自己打地越狠，我就越相信她。因此在该来的事情没来之前，我都被成功地蒙在了鼓里。但同样的，即便后来知道了她的良苦用心，每一次想起她说的那些话，我的心里就像被放了一块寒冰。一块永远都不会融化的寒冰。那天讲座结束后，为了酬谢皇家科学研究所的来宾，学校又在中心广场上安排了一次冷餐晚会。说实话，我心里是不太希望艾莎坚持出席的——因为报告结束后，我隐隐感觉她脸色不太好，走路也有些踉跄；贝儿似乎不太高兴地跟她说了几句什么，而她只是皱紧了眉头，闭上眼睛。难道是她的身体又不舒服了？那时的我这么想着，忧心之下排开重重的人墙就要向她那边挤去。但她一看到我过来，居然瞪大眼睛退了一步，慌张的神情从她脸上一闪即逝。我正疑惑着，艾莎却立即换上了一副牵强的笑脸，用口型对我说了一句“晚上见”，随后扭头就跑了。我愣在原地。难道她又要瞒着我她的病情？或者是因为我们在这里相见聊天不太合适？当时我的心里暗暗地想，仅仅是有点小惆怅。现在的我想起这件事，简直要忍不住骂自己蠢——她当然要跑，跑就对了。除非她的脸皮是金属铬做的。

于是那天我和克里斯多夫站在一起，一边聊天，一边不知道要做什么。好孩子们都去找那些研究员交流去了，而我很明显算不上一个传统的好孩子——并且，我向来都认为：一群人凑在一起谈正事，只能说明他们的感情不够深厚。我能远远地看到艾莎。她换了一身华丽的冰蓝色礼服，淡金色的发辫垂在肩头——那冷艳无双的样子，泠然高贵的气质，站在那里就好像能从身上散发出柔光，让我不禁联想到了阿伦戴尔传说中、那个和她同名的冰雪女王。呃，刚刚那个想法就当我没提。那个冰雪女王的神话还真不是什么好故事。我原本想去和她搭话，但她从远处看见我后只是对我客套地笑了笑，然后继续和身边的人交谈。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无比晦暗。连贝儿对我的关注度都比她强！人家起码还对我招了招手，目光也在我身上多停了几秒。我不禁愤然，克里斯多夫却搞不清我为啥要露出一副气鼓鼓的神情。“嗨，安娜。”我一个激灵，转头一看，原来是和我同级的美院学生蜜格拉。我曾经和艾莎提到过她。这个希腊姑娘，曾经以史无前例的换男友频率在学校里远近闻名——虽然不是什么好名。当然时至今日，她已经有了一段相当稳定的感情。想当年，我刚刚踏入社会不辨是非，对待她和对待别人都是一个态度；这对我而言没有什么，但对她而言情况却大有不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是她唯一的朋友。和她相处久了我就发现了一个道理：众人口中的怪物，不一定不是好人。“蜜格拉，”我牵起嘴角对她努力地笑，“好久不见！你和海格还好吗？”“这你不用担心，”她的笑容很邪魅、很勾人，也许“潘多拉”这个名字更适合她，“和他在一起想出事也不容易。我只是来看看你在看什么。”说着，她向远处眯起眼睛。“我没在看什么，事实上——好吧，我只是在看艾莎，我姐姐……”我越说没底气。“谁是艾莎？我猜猜……难道是那个穿着蓝色长裙的金发美女？”“猜对了。”我的语气很低落，但心里还是不免有些小自豪。“缪斯！”蜜格拉露齿一笑，赞叹道，“这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阿芙洛狄忒。”“谢谢你。”虽然不知道她在比喻些什么，但我能听出来她好像在夸她。“她好像也很在意你，亲爱的。”蜜格拉脸上挂着邪邪的坏笑，毫不客气地跟我开起了玩笑，“你真幸运！其实我不介意你和她在一起——姐妹怎么了？宙斯和赫拉也是姐弟。”我的脸上就像猛然扭开开关的炉灶，瞬间腾起一阵火热。“你在说些什么！艾莎现在对我一点都不在意，等等，什么——”我尴尬地几乎抓狂，“我才没和她在一起，我可是有男朋友的人！”然后我瞟了一眼克里斯多夫，他的脸也红的像用过头的煤气灯。“哦……嗨。”蜜格拉好像这才发现了他，挑起眉毛尴尬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克里斯多夫则默默地点头回礼。“没关系，安娜，”蜜格拉匆匆打量了一番克里斯多夫，随后调笑道，“以我多年的经验还是找个老实的人比较好——老实人没有那么复杂，也没那么多奇怪的小秘密。”“是吗？”我实在想不出该回应些什么了。“当然，所以我看好你们。”她对我们挥了挥手，“祝你们玩得愉快，回头见！”“再见。”然后我目送着她摇着头离开了。“蜜格拉虽然人有些奇怪，但她是一个好人，”见她渐渐走远，我赶紧回头安抚身边的金发男孩，“克里斯多夫，你不要介意。”“没关系。”他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怎么能没关系呢？他眼中那逐渐熄灭的光如浸入水中的火烛，早已把他的真实感情出卖了。我不仅对不起艾莎，也对不起他。一切都是我的错。毕竟我的存在，本就是个错误。

但那时我并没有多想，因为我的心情也同样不爽。克里斯多夫一如往日地开始主动关照我，找话题转移我的注意力。“安娜。”他叫了我一声。我愣愣地听着，可过了好几秒都没听到他的下文，于是转头疑惑地乜了他一眼。看到我把注意放在了他身上，克里斯多夫这才挠了挠脑袋，嗫嚅道：“话说……最近学校的新一轮游学交流计划发下来了，你有到官网看过吗？”“哦，还没有。”我揩了一下额头，脑子出现了几秒钟的短路，“等等……有这回事？”克里斯多夫耸起眉头。“别告诉我你连游学交流计划是啥都不知道。”克里斯多夫和我认真地对视了一会儿，终于被我那迷茫的眼神戳泄了气，“好吧，你赢了。总而言之就是如果你的成绩过得去，就可以申请这个计划，到国外大学体验半年或一年的生活。”“等等，什么？”我瞪大眼睛，“你的意思是出国？”“对，出国，虽然只有一年半载。”他的眼神看上去有些卖弄，“新的环境，新的人群，新的生活。”不得不说，在听到这个消息的一瞬间，我的整个心情都明亮起来了。那时的我认为这项提议非常诱人——毕竟我的日子过的可谓是一天比一天艰涩，各种沉重的包袱几乎要把我压垮。出门透气对我而言真是太必要了。但明亮过后就是暗淡，离开艾莎、离开熟悉的阿伦戴尔，这种事情我活到那时想都没有想过。而且就算用手指思考一下我也知道，只要艾莎不在我身边——哪怕只有短短几天——就会让我心神不安、郁郁寡欢。我用手指捏住下巴，犹犹豫豫地问他：“你想参与这项计划吗？”“我无所谓，我只是想问问你。”克里斯多夫试图传达给我一个温暖的微笑。“我不知道，我不能确定。”我开始纠结地原地打转，“我很想暂时换个新环境，但是我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艾莎还生着病，虽然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在生病——而且我还没有离开她生活过，我不知道这样她会不会生气。还有阿伦戴尔，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适应新环境。我的绩点不高，申请能不能成功都是一个问题。而且我还不会做饭，不会开车……”“安娜，”克里斯多夫轻声打断了我的自我否定，“你还没有尝试过呢！你一定可以，我相信你。”我呼了一口气，忧郁地看向艾莎。我想如果她那时能对我多关注哪怕多那么一点点，我也绝不会舍得离开她。可是艾莎仍在和别人谈话，目光偶尔也会扫向我——不过仅是一扫而过，像一片无意间拂过雪花。我心中蓦地腾起一阵愤怒。我从未发现自己对她的占有欲是那么强烈——她那言笑晏晏的神情从来都属于我，只属于我。一旦她不是对着我笑或者是顾不上我，就让我感到无比不适、无比心酸、无比苦楚。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艾莎不是围着我转的感觉。甚至连我自己都没发觉，为什么自己会出现那种尖刻的难过。自私之爱化作愤恨之火，那一刻孩子气的我对艾莎的感觉除了敌视，就是失望。我因一时冲动下定了一个轻率的决心。那是一个让我后悔终生的决定。“……如果你想去，我就跟你一起去。”明明是很暖心的一句话，却被我说的咬牙切齿，“随便你去哪里，克里斯多夫。”不知是否因为被从天而降的惊喜撞晕，克里斯多夫居然完全无视了我的语气。“你你你说什么……？”“我说，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抬头盯着他的眼睛，试图给他一个微笑，“我想跟你出去。”“噢！安娜！”他一把搂住我的腰把我腾空抱起，原地转了五六圈，“你是认真的吗？你不会在骗我吧？”我牵强地干笑着：“当然不骗你，我也想出去散散心。你有什么主意吗？”“我都可以！我听你的！你来决定！”克里斯多夫开心得几乎要手舞足蹈，脸上堆满了幸福的红晕，“近一点的，丹麦，瑞典，荷兰……远一点的，德国，法国，意大利……”“我想要近一点的，”明明是很愉快的一个决定，我却轻声叹了一口气，“瑞典吧，就瑞典好了。”那时我唯一的念头就是，走吧，赶紧走，走的远远的，让艾莎永远都看不见我——反正她似乎也不是很想看到我。“噢，安娜……！”克里斯多夫完全没有意识到我的话语和真实心情是全然相反的——他把两手搭在我的肩上，我甚至能感受到他激动的颤抖，“我真是太高兴了！我刚才只是随便说说，完全没想到你会答应！我简直忍不住想要亲吻你了！”可话一出口，他的脸就从绯红憋成了深绛色。“我是说，我能亲吻你吗……？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我是否……我只想说……我能不能……？”我轻轻啄了一下他的脸颊。“你可以。”说出这句话时，我的心里只有深深的疲惫。他脸上晃过一丝极致的欣喜和感动，然后握紧住我的双臂——吻住了我的唇。其实那一瞬间我是完全出戏的，只感到有点别扭。毕竟虽然我知道吻唇是一种很特殊的吻，只存在于情侣之间，但在我那单纯的脑子里，这种吻似乎和别的吻根本没有什么本质区别。那时的我不知道，之所以感受不到区别，是因为没有爱情。我满心只感觉到克里斯多夫的双唇滚烫而质硬。他紧紧贴着我，因为用力而有些许颤动，让我说不出一个字。然后我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紧跟着周围人的小声惊呼。我被吓了一跳，主动推开克里斯多夫侧首望去——不远处的宾客围成了一圈，担心地看着中间的人；有的上前询问，有的议论纷纷。而中间那个人，是艾莎。她锁眉颔首，时不时地对旁人关切的询问回以微笑和摇头；一只手扯住裙摆，冰蓝的裙子上似乎洒满了殷红的酒——两相混合，成了妖异的紫色。当我把目光落在她的另一只手上时……我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的那另一只手——确切说是左手——抬在胸前，紧紧攥着什么东西。鲜红的液体——不知是血液还是红酒，顺着她的手腕而下，染红了大片的衣袖。她看上去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比起那只手，她似乎更在意自己的裙子。我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处。“艾莎！”贝儿快步上前拉住她的手腕，语气和神情显得既无奈又痛心，“你在干什么？快松手！”艾莎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如梦初醒般放了手。染血的玻璃碴叮叮当当地掉在了地上。“玻璃杯的质量太差，这可不怪我。”她挑眉一笑，迅速解释道。这个傻子，她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艾莎！”我的心像挨了一鞭一样刺痛，推开旁人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可她见我来了，居然像看见了猎犬的小兽一样，一脸惊恐地躲到了贝儿的身后。怒气在贝儿脸上一闪而过，但她还是主动上前拦住了我。“安娜，安娜，冷静下来，”她抓住我的双臂，用力挤出一丝微笑，“听我说，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而已——很小很小的意外！现在我要陪艾莎去处理一下伤口，你能乖乖听话呆在这里吗？”“让我看一下她……艾莎……！”我只瞟了她一眼，然后目光再也没有离开她身后那个惊慌失措的人。艾莎冰蓝色的眼睛里写满了心痛和惶恐，又往后退了一步——右手抓住左手手腕顶在心口，额上大概是因为吃痛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可她还是勉强自己对我笑了。“乖，安娜，听贝儿的话。”她的整个语调都在轻轻地颤抖，“我没事，处理好伤口就没问题。事情解决了我就回来找你，我保证！”“可是……”她又冲我笑了笑，然后提起裙子转过身，挤开人群就往我的视野外跑。“等等……”我不由得伸手想要去抓她，可她跑的是那么快——我还没看几眼，她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里。我颓然垂下手臂。贝儿松开了我，摇着头躲闪着我的视线。“对不起，安娜……”她撂下这么一句话，然后转身快步走开去。

现在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我心中百感交集。我常常在想，在那天躲避我的时间里，艾莎在做些什么呢？口中说着那样冷酷无情的言辞，手里却捏碎了一个杯子，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如果被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吗？如果你想过了，那你为什么还要主动说出来——是仅仅为了讲座，还是单单为了我呢？那是你的真实想法吗？你究竟是把我看成了什么呢？你到底是因为爱我而怕失去我，还是因为不甘心呢？你厌憎过我的存在吗？你后悔过吗？……我想问她，其实是想听她亲口说出我希望听到的回答，哪怕是骗我的也好。可惜她已经不在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拦着艾莎不停地问她的手怎么样，天知道我有多么担心她。可她只是把手紧紧按在胸口，摇着头，一言不发地转身背对着我。我记得那时我急火攻心，根本顾不上什么气氛什么规矩，直接扑到她身后。“让我看一下，”我试图从后面抓住她的手，“只看一眼也好，求你了！”“不，安娜，放开我！”艾莎的表情变得焦躁不安，挣扎着想要摆脱。“为什么连这种事也要隐瞒！”我好不容易抓住了她的手腕，一眼瞥到绷带上血迹斑斑，心里突地一跳，“天哪，你的手还在流血。”艾莎一愣。“别碰我！”她突然激动起来狠狠把我往后一推，我脚下没站稳，一下子仰面摔倒在地。我怔怔地看着她喘息不定的背影。“我无法忍受了。”“……艾莎……”我用手肘撑起身体，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对不起……”她慢慢回过头来看我，突然像看到了什么异常恐怖的场景一样，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随后倒吸一口冷气退了一步，直接撞到了身后的桌子，我甚至能看到她黑色的瞳孔猛地收缩。“哦，安娜……”心痛、惊慌、恐惧交织在艾莎的脸上，她微微屈膝作势要跪下来扶我。“不不，这是我的错，”我快速站起身，扑了扑身上的灰尘，用尽全力挤出一丝笑容，“我知道你不喜欢被别人触碰。”心里空落落地难过，但当时只是在想，这里有一个人难受已经够多了，何必再拖上艾莎陪我。她用右手掩住口，眉尖挑起，那盈盈闪光的蓝眼睛似乎眨动一下就能掉下泪水。然后她摇了摇头，绕开我独自上楼去了。我知道她又要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只要门一关，今天晚上我就别想再看到她了。突然有种虚脱的感觉充斥全身，我又坐到了地上。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感觉叫做心力交瘁。走吧，走的远远的，让她不要看到我，如果这能让她过得舒心一些的话。反正她也不会很想我，虽然我一定会很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