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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尘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旧·创》3:19
我来到了海边的长堤上。现在正值清晨的落潮,防波堤两端的海水吞吐着雪白的泡沫静静退去,仿佛将要片刻小憩。铺满深色石砾的海底被显露了出来。我走下长堤,踏过碎石,爬到一处高高的礁石上,找到一个相对平坦的位置坐下。然后放下背包,拿出刚刚在路边拾得的干树枝,把它们塞到礁石风化而成的缝隙里,用打火机点燃。得到了一个小小的篝火。太阳尚未升起,暗蓝色的天空却已明亮了一半。星星们在相对黑暗的另一半里微弱地闪耀,或躲在破碎的云端。清晨的海风很冷,拂过我的面颊,吹乱了我的头发。我面前的篝火挣扎着燃烧自己,晃动着那微弱的黄色火苗,送给我属于它的那份温暖。我静静地看了它一会儿,把手伸进背包,摸出了贝儿寄给我的文件夹。然后打开,把里面的八十多张信纸拿出来,一张接着一张仔细地看。贝儿后来告诉我,艾莎在我走后病情急剧恶化,没撑满两个月便撒手人寰。为了让我能够在外安心生活,她在这两个月内写了一百七十多封信——并它们交给贝儿,请求她每天都给我寄一封。如果不出意外,按照我的阅历和认知程度,她甚至能用这个小花招把我哄骗到回来为止。可惜中间还是露了馅。不过这对我而言并没什么区别。由于发现得太晚,我无论如何都见不到她最后一面。唯一的不同就是这些还没寄出去的信——原本应该在瑞典看,现在则是在此时此地看。我从不知道她竟然有这么强的想象力和创作能力,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如此大量的写作。看来在某些方面我还是小瞧了她。我早就知道这个人在骗我和爱我两个方面,都是竭尽所能、不留余力的。我面前的这一封就写着——“亲爱的妹妹,今天早晨我难得一次出门散步,碰到了难得的好天气——老天突然下了一阵雨。为了避免感冒生病(其实按照我的健康程度没那么容易生病,就是怕你知道后天天烦我),我躲到了海边新建的拱桥下避雨。出乎意料的是,这场大雨下起来没完没了,我不得已只好站在那里发呆,看到了那里有很多寄居蟹。我以前从来都没有注意过这些。作为一名研究生物和生命的工作人员,我秉持着敬业的精神,开始研究起它们的行为。随后我发现,大部分寄居蟹都可以在移动过程中顺利地携带自己的贝壳,虽然看上去摇摇欲坠,但步履都很稳健。只有一个小东西例外。它每次一走路就会从贝壳里出来,然后默默地爬回去拾起贝壳,拖着它走两步;随后它钻进贝壳里,样子和普通寄居蟹没什么两样——鼓起勇气再走出去,然后又从贝壳里脱了出来。我从来都没见到过这么笨拙的小家伙,你知道我想到了谁吗?我的身体一如既往的好——能早晨出去散步的人怎么可能会不好。不得不说,你一离开家就让我多出了许多空余时间,希望你以后能多出去一点(哈,我开玩笑的!)。和克里斯多夫抓紧时间培养感情,你们结婚时我会送给你一份大礼的。不过由于没想好,我就先不告诉你自己要送什么了。好好吃饭,不许沾染那些奇怪的坏习惯。如果让我发现你留学一次回来后变了样,我会好好教训你的。就这样。
你的, 艾莎。”我默默地翻看着,不由得笑了起来。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笑。连这种东西都写得出来。艾莎,你真是个敬业的大骗子。
骗子,都是骗子。我已不记得那天听到噩耗后,剩下的时间自己是如何度过的。印象中我去找过克里斯多夫,想让他帮我操办回阿伦戴尔的事宜。可刚刚见到他,我就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了。大概是我失去了意识。然后我执意独自乘机返回阿伦戴尔,一路上都在喃喃自语。“骗子,你们都是骗我的……贝儿也在骗我,她没讲过实话,所以艾莎肯定没事,我刚刚绝对是听错了……”旁边人甚至对我纷纷侧目,但我管他们做什么。下飞机后我搭车直接去到皇家生命科学研究所。我知道工作日艾莎不一定在家,一般一定是在办公地点工作。我要去找她。走到大门口,守门人员见到我吃惊地说:“安娜!很久没见到你了,你怎么会突然过来?”我脚步不停,径直往里面闯。“我来找艾莎。”守门人跑到我面前拦住我,他肯定是觉得我的精神有点不太正常。“亲爱的,难道你没听说吗?”他一脸的不可思议,“你姐姐早在一个月以前就已经去世了,她不可能会在这里。”“不会的,她一定在这儿,让我进去找她……你们都是骗我的!”我伸手想要推开他,可他张开双臂就是不放我进去。旁边围了很多不明所以的人,用惊奇的眼神看着我们,可我根本顾不上这许多。“骗子!骗子!”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溢了出来,对着他嘶吼道,“你们这群不说实话的骗子!让我进去!艾莎没死!她一定在这儿!你们不要再骗我了!”那人满面通红,尴尬地瞟向一边寻求帮助,那眼神似乎是在说“赶紧把这个疯子拉走”。眼看事态将要控制不住,而我再跟他僵持下去的话说不定真的会动手打人。突然我的腰被谁一下子抱住,第一反应是愣了一下。是艾莎吗?她看到我了?熟悉而温柔女声在我耳边响起。“不好意思,这孩子过于悲伤了,我先带她出去冷静一下。”贝儿。我猛地转过身抓住她的双肩,映入眼帘的是那张熟悉而温柔——此刻还带着些许惊恐的脸。“贝儿!艾莎在哪里?快点带我去见她,快!”她脸上的惊恐渐渐化作隐隐的痛心,拉住我的手跟我说:“到这边,我来跟你讲。”我就这样打着趔趄被她迅速拽走。
贝儿把我带到研究所围墙外的一处僻静的角落。她刚一放手,我就冲上前抓住了她的双臂——“贝儿,快告诉我!”我简直快要疯了,“艾莎在哪里?她是不是又生病了?她一生病就会躲着我……没关系……我可以暂时不去看她,等到她好一点了想见我也可以!我现在只想知道她怎么样了!我——”“安娜!”她晃了一下头,双手在胸前猛地一挥打断了我。我怔怔地看着她。只见她慢慢抬首,棕色的眼睛噙满了泪:“对不起……”粗重的喘促随着一分一秒地流逝渐渐平息,我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树干。“……你是骗我的,”我咬紧下唇,缩紧肩膀克制着身体的颤抖,“你们都不说实话……我不会相信你们的……你们都说艾莎死了,就说明她还活着,她肯定还活着……”“艾莎她不想让你知道。”贝儿锁着眉侧过脸去,“我原本想要给你打电话,可她临终前说的最多的、也是最后一句话就是‘不要告诉安娜’……我真的很对不起……”我背倚着树滑坐在地,把头埋在手臂下。心已经不再疼痛,也没有任何知觉。因为它已被现实碾成齑粉吹散了。我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肉体一样蹲坐在那里,心情和表情都麻木到淡漠,双唇机械地开阖着。“你们都是骗子……我不相信你……”“安娜……”她好像蹲了下来,用手轻轻摸着我头安慰我,“别这样……如果让她知道你这么伤心,她一定会更难过的。”那声音于我的影响恰如耳畔的风声。我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像一个真正的机器一样接受着所有信息。“……我们都以为情况控制的很好,但事实上,谁也没料到会突然发生恶化……也许只有她自己心里有数,所以才会抓紧时间写那些信,然后让我每天一封地寄给你……她最怕你在外面过得不好,也怕你担心,所以才坚持不告诉你……请不要怪她……我找过熟悉的人来照顾她,所以她没有在生活上出现什么不周,也没有缺乏陪伴……最后她走的也不痛苦,只是有点昏沉,我去打电话叫牧师,再回来的时候就发现她已经……”贝儿语气一滞,没有继续说下去。我的大脑忽然间无比清晰。奇怪,就像伤心到了极点会笑一样,人昏蒙到一定境界居然会清醒。于是我清晰地察觉到,原本属于心的位置只剩下了一个空腔,难填如黑洞般的巨大空虚猛地攉住了我——我瑟缩着抱紧了自己。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质问。那时的我把这些统统抛在了脑后。如果一定要形容那一刻的感觉,那仿佛就是心甘情愿地沉入了北冰洋的海底——没有一双手能将我托举上来,也没有一个怀抱能温暖我的身心。我的整个世界已经崩塌,感觉到的一切都毫不真实。所有的感官统统失灵,空间和时间于我也全部扭曲。我惊恐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一定是被我惊骇的神情和震颤的眼神吓到了,贝儿的手停在半空,不知道是否应该触碰我;口中结结巴巴地说:“安、安娜?你还好吗?”在那时的我眼中,眼前的这张熟悉的容颜也倏然变得陌生可怕。我用惊怖的眼神盯着她。“哦,上帝啊,千万别这样……”痛惜的神情浮现在她的脸上——她一定是以为我已经疯了,“坚强一点,请求你……就算为了艾莎。”“艾莎……”我狠狠咬紧下唇,努力用心去感受这个名字的温度——可是一颗破碎消失的心,是感受不到任何东西的。“对,艾莎!”贝儿看上去像是抓住了一丝希望——尽可能地靠近我,用鼓励地语气安慰我,“还记得吗?艾莎,你的姐姐,你的创造者,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她不想看到你变成这样!”我缩成一团,双手揪住自己的头发。艾莎,艾莎,艾莎……我的姐姐,我的创造者,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她已经不在了。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呆坐在那里,好像过了一个世纪。“安娜?”对面人眼中的神采彻底暗淡了下去,绝望地把脸埋在手中,“哦……上帝啊……”……“……我要回家。”我呆呆地说。贝儿猛地抬起头来,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欣喜:“你说什么?”我吓得一哆嗦,把自己再缩紧了一些。“我要……回家。”“安娜,你现在不能一个人单独呆在家里。”她跪在我面前,双手想要触碰我又不敢放下,只能用尽全力地解释道,“你现在的状态很危险,为了防止你出事,我——”“我要回家……!”泪水迸出了我的双眼,我压抑着不让自己嚎啕大哭,“求你了……”贝儿怔住地看了我一会儿。“好吧……”终于,她像脱力一般垂下了头,深深太息,“我送你回家。”
一阵狂风吹过,巨浪猛然拍向附近的礁石,化作了点点繁星。我举起点燃的信纸,看着它的灰烬伴随着忽明忽暗的火光飘远,消逝在了风中。“害死你的人,其实是我……”我面朝灰烬飘逝的方向,轻声自语,“不过……要是没有你这个用谎言蒙蔽我的骗子,也就没有我这个用无知伤害你的傻子……说句真话对你而言就这么难吗,艾莎?”然后我把下一封阅读过的信放在篝火上点燃。你用保护我的名义伤害我,我以不懂你的理由伤害你。我们两个,对彼此都够狠的。你是那么爱我,却不告诉我;等我爱上了你,却不敢接受你。最后的结果,就是我们两个在有生之年彼此错过。所以还是“过去的我” 比较好吧!她就像个散发着光和热的太阳——你贪恋她的温暖,于是造出了我,却不小心得到了一个或圆或缺、靠折射阳光发亮的月亮。所以尽管我想你想到发疯,也绝不会像你一样,动手做一个属于我的月亮替代你。生命不可被替代。真爱更不可被替代。
一想到“过去的我”,我再次把手伸到背包里,拿出了那本古旧的笔记本。再次打开扉页,看到那个娟秀的手写标题。“挚爱的安娜……哈哈,你真的真的很爱她……”我撇了撇嘴角,试图给自己一个微笑。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想翻看一下,却在犹豫了一秒后,直接将它翻到最后一页。然后我瞪大了双眼。看上去,这本随笔的最后一次记录停留在十年前。最后一页的笔迹凌乱到几乎让人认不出来,有些句子甚至写串了行;纸上溅满了斑驳血迹般的墨点,似乎被作者用笔狠狠地戳刺过。再细看内容,几乎全是对上帝的痛骂和对世道的诅咒。我想象着当时的写作场景,简直不能将其和艾莎联想在一起——她可是我见过的最隐忍、最温柔、最冷静的人。贝儿说过,“过去的我”引发了艾莎的仇恨,现在的我则唤醒了她对生命的希望与热爱。后半句话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但支持前半句话的证据,似乎已经摆在我面前了。忽然感觉好心疼她。如果让我知道她受过的罪,我即便再不懂事,也绝不会像以前那样残忍地无视她、伤害她、逃避她。你为什么不让我知道,艾莎?是觉得这样对我不好吗?可现在这样,你觉得我过得好吗?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也许我的存在的确让她找到一丝慰藉,但我仍做的不够,不,是太差。如果能让我回到过去,如果能让我重来,我宁可放弃自己的一切来爱她。可惜没有如果。
小小的篝火快要灭了,我需要给它加一点燃料。于是我把这本笔记扔到了火堆上。随后我拿出了她送给我的玻璃球,按在胸口。心里涌进一股暖流。我不需要用你和她的记忆麻痹自己。你对我的爱,早已填补了我生命的空白。你是我的“特殊的东西”,是我的灵魂,是我的记忆。我爱你。
潮水早已涌了上来,包围着礁石,四周一片苦海。我懒散地躺在礁石顶部的平坦处,看来只能等到下一次退潮才能回去了。眯起眼睛望向天空——天亮了。亮了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