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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随心而行
黑夜过去,旭日再度升起。阳光勉强穿透了厚厚的雨云,却驱不散寒冷,只是在雪面上反射着,刺眼异常。
一些好事者被这幅景象吸引着,冒险外出打探消息。
头天夜里的怪事早就让他们惊讶不已了。当时城堡里倾泻出的魔法,南埃尔斯只怕没有谁感觉不到。冲击波从冰塔向全境辐射,掠过人们的肌肤,如同一阵寒风,又或一股电流。虽不至于造成伤害,却足以将任何人从睡梦中惊醒。如果有好事者抬头仰望那座庞然大物,一定会看见塔楼的每一个窗格都放着白光。如果他们观察够仔细,也许会发现白光透过冰层折射着钻石般的光彩。
然而,尽管有以上种种迹象,情况如何仍是个谜团。
直到一座座高塔和尖顶上传来钟声,王子们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那是一种仪式,自从他们的父亲进入沉睡后,就再没有启用过。
当年,每个清晨钟声都会敲响。由坐落在城堡门外最远的一座钟楼开始,接下来,钟声一记叠一记,从大门口到外城墙的双塔,再到内墙的两座塔楼,传到真正的城堡后方;然后循环往复,又是外墙的两座塔楼,向内,再向内,直抵城堡中央。
汇入共鸣的每一记钟声都有其独特音调。最后一记钟声响起前,王子们要赶到王座厅,准备参议朝政,对当前的重大事件发表意见。这一方面是种锻炼,一方面也是在训练控制力。因为,最重要的是……
他们将受到马库斯国王的召见。
“这阵骚乱……是怎么回事?”
大殿上的骚动瞬间消于无形。近六年时间过去了,但没人会忘记那个冷硬如铁的嗓音,不仅充满威严,更要求服从。听见那熟悉的嗓音,所有王子都僵了一下,啪的一声立正。马库斯大步从儿子们身旁走过,艾莎紧随其后。虽然马库斯根本没多看王子们一眼,艾莎还是注意到他们几乎像她一样屏息静气。她的高跟鞋踩在石砌地面上,叩出声声回响,就像垂死的心跳。
马库斯在通往王座的台阶前停下,背对大殿张开双臂。艾莎上前一步,为他披上外套,先穿好右手袖子,而后抚平后背,背心上那只小小的银线凤凰,衬着黑色布面呼之欲出。她往后退开,马库斯扭扭脖子适应宽领,踏着最后几级台阶登上高台,站到了王座前。
然后机械地转过身来。
九位王子都单膝跪下,低头盯着地面,目不斜视。阿列克失去了靠前的位置,扶着汉斯站在后方。艾莎多年来第一次置身两列之间,和王子们一样跪在地上,但她依然昂着头。马库斯站在高台上,冰蓝色的眼眸扫视着队列。等他的视线越过自己后,艾莎微微侧过脑袋,用眼角余光观察情况——埃德蒙就在后面,正小心维持着自然表情。
马库斯终于坐了下来,直到这时王子们才敢起身。
“过来,艾莎。你的位置在我旁边。”马库斯招招手,艾莎缓步拾级而上。这个动作她已经做过无数次,却从未站到一旁过。能离开王座,对她来说是种解脱。
那从来都不是个让人舒服的位置。过去艾莎总是正襟危坐,双手按着扶手,背挺得笔直。但马库斯有种她永远学不来的威仪。艾莎习惯靠后坐,她给人的感觉是危险的,却带着疏离,相距遥远很难构成威胁。而马库斯总是坐在王座前端,身体微微前倾,肌肉紧绷,像是随时准备出击。
“从我上次坐在这里看着你们,这么多年过去了。”马库斯的面容宛若石雕,“你们好像没有一个乐意见到我。”
“我们衷心欢迎您的归来,父王。”塞勒斯当即道,另外几位王子——费卞、拉斐尔、奥列弗——赶忙附和,“我们都非常想念您。”
“很高兴你们还能想起我,”马库斯不为所动,“不过,你们这么想我是为了什么呢?”
塞勒斯一脸错愕,有那么一瞬他怔怔立在原地,好像被冻僵了,又或者中了暑。索尔迈步上前,艾莎注意到他已经恢复了从容,丝毫不见上次谈话时的失态。其他人都被马库斯震住了,索尔却像平头百姓面对家中老父一样,轻松自如。
“因为家庭的纽带。”索尔说,“父王不在身边,我们心生想念也是人之常情。但我们又不同于感情外露的平民。我承认我们中间存在竞争,可那未必是坏事。竞争催人奋进,而您的归来,父王,更是给了我们全力以赴的动力。我们只担心止步不前,当然,艾莎一直都领导有方。”
艾莎强忍着才没挑起眉毛。
“油嘴滑舌……但说得不错,索尔。”马库斯吃吃笑着,像是干涸河岸旁的芦苇丛沙沙作响。索尔再次垂下视线,眼里闪着自得的光芒。“其他人到哪去了?”
“死了。”费卞说。他一脸恶意的快感,朝艾莎的方向点点头。“她没向您禀告吗?她杀了阿勒万,还有托比亚斯。没人知道里德出了什么事。然后是古斯塔夫——”
马库斯猛地转过头,喉咙里发出一声不悦的呵斥,费卞立刻闭了嘴。“你的无能真是无可救药。”马库斯撇了撇嘴,“你真以为我不知道?这怪不得别人,只能怪你们自己,一个个都长了反骨。”
费卞四肢匍匐趴倒在地,其他王子纷纷跪下,但姿态多少比他体面些。至少索尔脸上看不出丝毫不适,阿列克也仍是一副骄傲表情。但其他人就没有这样的自信了——塞勒斯唯一的价值就是比其他人早出生;斯蒂芬的艺术作品从未获得欣赏;奥列弗的种种发明都被视为奇技淫巧——看样子他们都吓坏了。这是种本能反应,无可掩饰。艾莎征战杀伐时见过同样的表情。平常人在面临死亡的一瞬,意识到自己的生命轻如鸿毛时,就是这种表情。
马库斯的儿子们一直都这么怕他吗?艾莎看着眼前的景象,极力克制着才没皱起眉头,或者做出任何泄露心绪的动作。
“费卞和塞勒斯总对长兄惟命是从。”马库斯啐道,“我不是早就宣布了古斯塔夫不再是我的继承人?你们两个为什么还鼓吹他的权力?艾莎才是我指定的掌权者,难道我说得还不够清楚?”
“很、很清楚,父王。”塞勒斯说。
“我们只是担心她靠阴谋诡计窃取了王位!”费卞叫道,“您是我们的亲生父亲,可我们跟您连句话都说不上,她说的可能都是谎言——”
“安静!”马库斯重重一掌拍在王座扶手上,费卞顿时哑了声,面如死灰。“这么说你们是怀疑我的能力,觉得我会那么轻易被人欺骗——我可以明白告诉你,蠢货,你自称为脑袋的那个空壳子肯定不是从我这里遗传。”
马库斯训斥费卞和塞勒斯时,拉斐尔在一旁窃笑不已。等马库斯把凌厉的目光投向他,他立马笑不出来了。他的父亲对音乐毫无兴趣。
“至于斯蒂芬和拉斐尔,”马库斯继续说了下去,“我说过很多遍了,你们本该把精力放在更有价值的事情上,而不是愚蠢地追求所谓的艺术。那些东西不过是天真的幻想,和毛孩子捏的泥巴块没两样。觉得我不在,你们就可以靡费生命了?既然如此,我看不出你们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
不只斯蒂芬和拉斐尔,所有人都变了脸色。艾莎知道他们在害怕什么。他们怕被流放到巴吉岛。古斯塔夫虽得以幸免,但威胁仍像利剑一样悬在他们头上。艾莎想起马库斯流放了赛琳娜和奥东,后来他们都死了。古斯塔夫或许罪有应得,可他的妻儿是无辜的……
艾莎把这念头推到脑后。无论如何,是古斯塔夫反叛在先。她不会同情叛徒,更不会同情让家人代为受过的懦夫。
马库斯转向索尔,略一斟酌,歪过脑袋说:“干得好,索尔。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奥列弗也助力良多。”索尔说。
马库斯点点头,艾莎望向第十位王子,看出他松了口气。讽刺的是,里德当初追随索尔为的似乎就是这个。可惜他不能在这里领取酬劳了。
“还有阿列克……”马库斯皱起眉。但阿列克没像其他人那样吓得五体投地,反而对上了父亲的眼睛,这与众不同的态度让艾莎印象深刻。“你像从前一样倔强,这是种可贵的品质,可你用错了地方。阿勒万的认可对你就那么重要,让你甚至不顾我的指令反抗艾莎?”
艾莎看见阿列克呼吸一滞。这下意识的反应一闪即逝,但她不会看错,他的铠甲上确实存在缝隙。“我承认我有些……固执了。”阿列克说。
“让别人替你思考是意志薄弱的表现。”马库斯厉声道,“何况你一直都比阿勒万强,却对他俯首贴耳。”
“我并不比——”
“你本可以比他强,只要努力摆脱他的阴影。”马库斯继续说了下去,语气严厉得令阿列克瑟缩,“你尽可以自我安慰,但甘于平庸实在有失身份!”
“阿列克并不平庸。”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大殿后方。
竟有人敢反驳马库斯,就连艾莎都吃了一惊。那声音音量不大,但无比坚定。汉斯坐在轮椅上,貌似弱不禁风,面对众人的审视却纹丝不动。直到这时,艾莎才注意到他的谈吐跟以往有些不同。她曾经很讨厌他的声音,那种圆滑腔调不过是层一戳即破的伪装,他说的每一个字里都透着俯尊屈就的味道。艾莎能想象他过去会怎么说同一句话——阿列克并不平庸——接着就是些明嘲暗讽——阿列克已经尽力了,阿列克会从错误中吸取教训——但现在,这些都没有了。卸下那种尖刻后,汉斯显得……很平和。
马库斯倾身向前,伸长脖子细细打量着汉斯。不知他是否和她转着同样的念头,艾莎看不出来。他朝汉斯瘫痪的双腿看了一眼,撇了撇嘴。“说下去。如果你觉得我错了,我要听听你的说法。”
“阿列克对南埃尔斯的贡献比我们都要大。”汉斯说。他身边的阿列克示意他别再说下去,却根本拦不住他。“要不是他,会有更多人被从家中掳走,饱受折磨后死去。”
“啊,也对……共患难让你们关系亲密了不少。”马库斯缓缓坐了回去,“不过,汉斯,只有你一个伤成这样,你就一点都不介怀?”
“我本来已经准备赴死了。”汉斯勾起嘴角笑道。
“……你不害怕吗?”马库斯问。他很少为什么事惊讶,但这次他嗓音热切,似乎觉得准备赴死这样的念头既难以想象,又有种可怕的吸引力。
“不怕,我甚至期待着长眠,我曾以为那就是勇敢……但那其实和苟且求活一样,都是懦弱。”听到这句话,马库斯下巴上肌肉抽搐。一直低着头的埃德蒙也抬眼望了过来。“是阿列克和安娜回来找我,还坚持留下陪我。今天能坐在这里……能停止自怨自艾,成为一个比过去更好的人,我心怀感激。”
他说话时艾莎一直盯着他,但汉斯说到最后却不再看马库斯,反而转头望向她,也不知是不是有意。两人四目相交,他点了点头微笑以对,想来是因为她当时对他说的那番话。
“我想,”艾莎静静地说,“阿列克和汉斯都值得称赞。”
艾莎话音刚落,王子们都投来怀疑的目光。过去她早习惯了旁观他们接受批评。经历了他们的种种阴谋诡计和对抗行为,她本以为她会很乐意看马库斯打破他们的自以为是。但等她期待已久的解脱终于到来时,艾莎发现自己并不欣喜。她已经厌倦了这样的文字游戏。她已经厌倦了整日针锋相对。她不明白马库斯为什么觉得有必要对每个儿子严加训斥。
艾莎从未幻想马库斯会像阿格达对安娜那样慈爱。马库斯一向期望甚高,为人严谨苛刻,吝于展现温情。艾莎还是孩子的时候,在每次毫无怜悯的严格训练后,她常希望马库斯能像父亲那样对她表示关切。连逗他笑都是项艰巨任务,至于他的表扬,就是更像六月飞雪一样难得一见。但过去她一直相信马库斯其实有颗慈爱的心,只是被他用冷酷的外表掩盖了。
现在她却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令她暗自心惊。
马库斯看着她,皱起了眉头。艾莎宁愿相信他是在思考问题。
“……你说得对,确实如此。”马库斯边说边示意王子们平身,“看样子,因为失望,我可能表现得太苛刻了。”大殿内响起嘈嘈低语,但马库斯一抬手,他们就安静下来。“不,我不是找借口。我很心痛,我们能成为一家人原本是件幸事,我的孩子们却相互争斗,任由这份亲情堕落成一片混乱。”
“我们会以汉斯为榜样,从错误中吸取教训。”索尔低头朝他向来疏远的弟弟微微鞠了一躬,其他王子纷纷效仿。阿列克攥了攥汉斯的胳膊。
见气氛终于有所缓和,艾莎松了口气。她一定是想多了,就像安娜取笑的那样,疑心太重——不过,这时候最好别去想安娜,稳住心绪。马库斯只是刚从长眠中醒来,还没调整好,这并不奇怪。换成谁都会有些不知所措,又怎么可能不变得喜怒无常呢?
“既然你们都明白我的期望——!”马库斯戛然而止,弯下腰干咳不止。他用手捂住了嘴,但血和痰上涌时黏湿的声音清晰可闻,他拼命克制,却只是咳得更厉害了。艾莎深知最好别上前帮忙。她抬手示意其他人都留在原地。马库斯做了几次深呼吸,直起腰来,两眼通红、泛着泪光。
“父王,您需要休息一下——”
“我已经休息够了。”马库斯咬牙道,但他紧皱的眉头里透着痛苦,“我们有很多事要谈,有很多事要做……”
又是一轮咳嗽,比前一轮还要严重。马库斯攥紧了王座扶手,在那石头面上留下焦黑的印痕,这一次,他挥手遣散了诸位王子。艾莎从他眼里看出送客的意思,也走下了高台。经过索尔身边时,她小声说:“你留下照顾马库斯。”索尔点点头,于是艾莎继续朝门口走去。
多少年来,她一直期盼着这次重逢、这份解脱。
她本以为她会更开心一点。
*
到了走廊里,艾莎惊讶地发现埃德蒙在等她。
“嗨,老姐!”埃德蒙挥挥手,一脚蹬开他倚着的墙壁,蹦蹦跳跳跑到她跟前。“我正想问你想不想下几盘棋。好久没下过了哈?”
“是……挺久的。”艾莎道。
要在过去,艾莎就算不一口回绝,也一定会找借口推脱。倒不是因为她讨厌埃德蒙。事实恰恰相反,虽然她信任的人寥寥无几,他却正是其中之一,哪怕在古斯塔夫东窗事发后也是如此,甚至可以说,从那以后她对他的信任反而更深了一层。过去的艾莎相信自己喜欢孤独,她肯定情愿躲回她的住所,用工作、训练或者其他任何活动把时间排满。但事到如今,寂静只会让她记起她失去了什么——失去了谁。
“唔,老姐……?”
“带路吧。”艾莎说。
埃德蒙咧嘴一笑走到前头,领着她踏上了通往王子居所的路。艾莎想起她上次来时把埃德蒙的门给毁了。她不知自己是否该道歉,也不知旧事重提是否只会让一切又变得尴尬起来。换成安娜的话一定会提起这事,不假思索地开口道歉,哪怕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也能以纯粹的人格魅力化解矛盾。艾莎不太相信自己能做到哪怕一半。
一进公共休息室,就能看见桌上已经摆开了棋局。艾莎吃了一惊,不解地看着埃德蒙。
“哦,我睡不着的时候就来这里,自己跟自己下。”埃德蒙一边解释,一边跌坐在正对入口的沙发上。他挨近了位于两张沙发中间的壁炉,在炉边暖着手。“钟声响起的时候,我正好在下棋。”
“这种情况……常有吗?”艾莎在另一张沙发上落座。
埃德蒙只是对着炉火微笑,但这回答已经足够了。艾莎能理解,有生以来,噩梦始终纠缠着她度过一个又一个无眠之夜里。他们俩眼里都写着同样的疲惫,身上也都透着强行支撑的紧绷感。
“好了!我们开始吧。”埃德蒙说着已经抓起白棋开始摆棋盘,然后顿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抬起头,“哦,差点忘了,抱歉。你不介意我执白吧?”
“请便。”艾莎道。她也喜欢执白,但埃德蒙一直对白棋有种堪称执念的偏好,她不介意迁就一下。
“我也不是想让你难堪或者怎么样,不过……”埃德蒙拈起一枚卒子,向前进了一步。艾莎小心审视着他,不太确定他费这番周折是否只是想打探马库斯的情况。“你就没想过开一家服装店吗?”
她始料未及。
“……什么?”
“想想吧!”埃德蒙手里抓着第二枚棋子晃来晃去,艾莎猜想他是在拙劣地模仿她施魔法的样子,“你能制造布料,对吧?那对经济将是多么积极的影响啊。”
“埃德蒙,我们已经没有什么‘经济’了。”艾莎说,“更别提根本没人会想穿冰做的衣服。那种衣服只有我自己穿得了。”
“哦。可我记得安娜穿过一条裙子……”
艾莎身形一僵,见埃德蒙落了子,她赶忙跟着下了一步棋,好分散注意。“她曾经是个例外。”
“曾经?”埃德蒙的语气严肃起来。两人默默走了几个回合,他才一边挪动象斜进两格,一边开口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提起……那个,你懂的。”
“没关系。”
沉默再次降临,只有壁炉哔哔啵啵地响着。说实话,和旁人如此靠近,艾莎还是感觉不大自在。她不时偷眼瞄着炉火,不由想起那段压抑已久的回忆,想起她的父母,还有火焰烧灼她皮肤的感觉。她搓搓手背,抬眼向前望去。埃德蒙眉头紧锁地盯着棋盘,仍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真的,”艾莎刚出声,埃德蒙就吓了一跳,她微微一笑,“我说过了,我没事。”
“我相信一切终究会水到渠成的,”埃德蒙把她的微笑看在眼里,也咧了咧嘴,“只要你心怀希望。”
“你确实……让我想起安娜。”艾莎承认。
“她曾告诉我要对人有信心,让我深有感触。”
又走了几个回合,随着两人间气氛渐趋明朗,艾莎更加专注于游戏本身。埃德蒙把棋布成了一个奇怪的阵型,显得意图不明。“你用的是哪种开局?”
“哈?”埃德蒙低头盯着棋盘,不由呻吟一声,“见鬼。我不是故意下成这样的。唉。”
“你想悔棋?”
“不了,我还是继续下吧。”
如果埃德蒙自己愿意用错误开局浪费先行优势,那艾莎就更没什么可抱怨了。他咬着嘴唇举棋不定,显然正想方设法挽救局面。艾莎迟疑着是否该透露马库斯对他的询问,要是能有帮助,她或许应该告诉他。
“我唤醒马库斯时,他特地问过你的情况。”艾莎说完,见埃德蒙顿了顿才继续挪动他的马,她挑起眉毛。“我也不确定他为什么要问,就是觉得该跟你说一声。”
“幸好他劈头盖脑教训人的时候放了我一马。”
艾莎移动马防守,埃德蒙进卒。她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或者他到底有没有打算。这一步牵制了她的马,却看不出任何进攻价值。对她根本没什么威胁。艾莎轻松吃掉了他的象。
“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你的事?”艾莎继续问。
“我和你一样一头雾水。”埃德蒙说完,又道,“将军。”
艾莎不解地低头看去。埃德蒙已经趁她不备把后推进到h列,将艾莎的王堵在了角落里。她寻找着任何能反败为胜的办法,但埃德蒙是对的,她被彻底封死了。现在她看出他所用策略的聪明之处了,即使他从未进行直接威胁,但他一直在排兵布阵,往可能发出决定性一击的最佳位置上落子。
“……我输了。”
“是石墙兵形。”埃德蒙解释道,“不过,要不是你这么心不在焉,我敢说你早该注意到了。我想,我也只有这样才能赢你。”
“你太小看自己了。你下得很好。”艾莎说。
“三局两胜怎么样?”
“一般不是输的人提这要求吗,怎么反过来了?”
两人同时歪过脑袋。
埃德蒙笑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对话就被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不像埃德蒙只需抬眼就能望见门口,艾莎扭过身去,才看到是马库斯走了进来。他走到一半停下脚步,显然刚才太专注于最小的儿子,完全没注意艾莎也在场。
“没想到你会在这儿,艾莎。”马库斯说。
“我们在下棋。”艾莎指了指棋盘,“如果您有话要和埃德蒙说,我可以先出去等你们谈完。”
“……不,没必要。”马库斯踱到窗前,背对两人,背起手来望着窗外的飞雪,“我突然意识到……我恐怕有些考虑不周。我甚至没想过应该和你谈谈,埃德蒙。”
“是啊,但全体会面也差不多涵盖方方面面了。”埃德蒙说。坐在他们之间的艾莎调整了一下姿势,看着父子二人。
“或许吧。”马库斯拉长了尾音。他从眼角仔细观察着埃德蒙,补充道:“不过我很担心你会……因为古斯塔夫去世……心烦意乱。”
埃德蒙用食指和拇指摩挲着那枚白色的后,笑容有些僵硬。“可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你只担心我一个人……父王?”
“当然,我们都哀悼他的离去。但我发现你们俩关系尤其亲近。”马库斯说。艾莎注意到他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埃德蒙,那是他曾经教导她的、读取人心的方式。透露些无关紧要的信息,评估对方对特定内容的反应,进行综合分析,最终得到你想要的情报。“古斯塔夫对你的关心远超过对其他人。”
“我会没事的。我们确实很亲近,但那件事也只能是那样的结果。”埃德蒙放下那枚后,观察着马库斯的表情,正如马库斯观察着他。“不过,您也和古斯塔夫很亲近。那肯定也让您伤心了。”
“啊。是的,我想是的。”马库斯把手换到身前,离开了他们的视野,艾莎差点皱起眉头。这么小心戒备不像是他的风格。“记得当年他还只是个小娃娃,扭来扭去一点都不老实,我记得那时的心情,也记得……后来的感觉。那些感情悄悄渗入我们的生活……或许,变成什么样都有可能。”
“……是啊。也许吧。”
“古斯塔夫有负我的期望。”马库斯转身微笑,“别再说这些伤感的事了。还是说说你吧,埃德蒙。我有没有对你说过,你很像你的母亲?”
“说过几次。”埃德蒙说。
艾莎只见过一次埃德蒙母亲的肖像,那个出身卑微的女人死于难产,此外几乎没有任何关于她的记录。在艾莎印象里,埃德蒙和她一点都不像。实际上,埃德蒙也不像马库斯,甚至不像他十二位兄长中的任何一位。
“很抱歉,一直没怎么跟你说过你的母亲。”马库斯说。
“关于母亲的事,我从没想过太多。”埃德蒙说。见他从座位上起身,马库斯似乎颇为警惕,看到他一步步向马库斯靠近,就连艾莎都有些忐忑。“我情愿珍惜眼前。我很高兴父亲又在我身边了。”
不等马库斯反应过来,埃德蒙就抱住了他。
艾莎看着他们,微笑起来。埃德蒙把脸埋在父亲胸口,马库斯像是有些不知所措,双手僵在半空,睁大了眼睛,带着难以置信的惶恐。艾莎鼓励似的朝他点头,马库斯还是毫无反应。他脸上神色几经变幻,有那么一瞬,那张石雕般的面容有了松动。
“是的,”马库斯低声道,“我想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终于,马库斯收拢胳膊揽住埃德蒙,抚摸着他的头发。
艾莎笑着退了出去。
这一幕温暖得让人感动。
*
作者按语:本章还有个题目是“认知失调与伏笔泛滥”,不过嘛……嘿嘿。安娜未在本章出场,但别担心,她下章就回来。伙计们,我们离结局越来越近啦!感谢大家的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