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 8
到底從甚麼時候開始喜歡東條希呢。
這是不論佐藤多麼努力地回想也無法追溯的記憶。
“東條希”這個名字,是即將高中畢業時從同學們那裡首次聽聞的。
一味埋頭專注備考和參與社團活動,對校園偶像沒有概念的佐藤自然不會刻意記住跟自己無關痛癢的少女,僅知道那九人偶像團體紅透半邊天,可惜得獎後便解散了。
即使團體已經解散而且成員們保持低調,依然能在不同商店聽到她們的歌曲,或者從朋友的口中提及到某幾個名字,甚至能在秋葉原的潮流商店找到不少成員們的週邊,當中包括各式各樣的海報和簽名照等等。
跟許多學生一樣,他只能透過硬照認識那些素未謀面的女孩子。
紫色長髪、略微下垂的眉梢、墨綠的眼睛、開朗的笑容、能在有限且狹小的空間裡找到不太顯眼卻足以讓人注意到其存在的位置———這是他對東條希的第一印象。
即使日日夜夜盯著照片也不能確切了解一個人,況且他本來便對校園偶像不甚感興趣,那個女孩的一切都很快便被拋諸腦後。
然後,再次聽到女孩的名字,是窗外漫天櫻花盛放的大學入學日。
印象中於不同海報裡都束著低雙馬尾的紫髪,那時候編成幼辮盤起,其餘的都簡單地束起披落在右肩。
嘴角揚著好看的弧度,用著輕鬆的語調道出自己的名字,禮貌地九十度彎腰,每個動作都那麼自然輕盈,沒有因過去的成就而萌生距離感。
東條希坐的位置不靠前卻也不遠在後方,纖細的背影恰巧就在他的數排前。
大部份時間她也單手托頭凝望著教授,可能是在魂遊太空,也可能是在認真聽課,可從不見她抄寫筆記。
有時候她會取出塔羅牌審視著抽出的卡牌,比其他女生更頻密一點偷偷取出手機,手指飛快無聲地打字,看著手機屏幕總會看見側面的笑容,猶如春風似的溫暖。
大抵跟其他女生無異,愛笑、從容、隨和,是個掛著校園偶像名銜考進大學的普通女孩子,經過一個學期偶爾的觀察後,他是如此認為的。
東條希的成績優異,對此本人謙虛表示純粹運氣好。
因為校園偶像的過去讓她從最初便深受同學們的歡迎,偶爾思維有點神奇,但不論男女都喜歡跟她交好,而她都會耐心地應對有時顯得過份的熱情,對誰都展露笑容。
明明整整三個月裡毫無交集,視線碰巧對上的時候還是會友善地微笑,走廊碰面之際也會主動打招呼,久而久之便擁有了共同話題,也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圈。
言談間沒隔閡亦沒有拘謹,那麼平凡的女生的特點,也許就是連她自己無法察覺的魅力吧。
讓人不自覺便圍繞在她的身邊,生命裡留下屬於她的痕跡彷彿是那麼自然的事情。
或許絢瀨繪里也是被相同的特質吸引吧。
絢瀨繪里,不僅是校園偶像的前成員,更是東條希的摯友。
一頭亮眼的金髮,身材高挑,藍眼,乍看之下是徹底不諧東亞文化的西方人,但確實是地道並說得一口標準日語的日本人。
八面玲瓏、才華洋溢、能言善辯、文武雙全…簡直是個堪稱完美的存在,有些是全校皆知的傳聞,有些是佐藤親自接觸對方後所綜合的感受。
因學系不同的校園內不常見到那耀眼的存在,但佐藤偶爾還能在新校舍裡碰見對方,每每她出現,旁邊總伴隨著東條希的身影。站在金髮女子旁邊的東條希,笑容裡總帶著一種稚氣,一種不曾見過的喜悅,眼神裡多了一種光芒。
從旁看起來,耀眼的金和沉穩的紫,並肩而走的她們是最合適的配襯,就如同東條希形容她與絢瀨繪里的關係———“相輔相成”。
大一即將完結,教授得知東條希在高中時曾經是學生會副會長,因此推薦她擔任書記一職。
東條希難以推卻教授的大力推薦,對學系社團的興趣少得連當選系長的是佐藤亦是後知後覺,因此機緣巧合下,他們便開始共事。
擁有相關經驗的東條希無疑是得力幫手,耐心地教會他該如何處理各類文件,工作效率高自然不在話下,乃至排列筆記順序等細節都非常細心,簡直跟那有點慵懶的性格截然不同。佐藤曾經詢問她為何有效率卻還能讓一切保持井然有序,東條希只笑著回答因為她的某位會長是個辦事速度俐落,各方面都很整齊的人,所以她也得趕上那步伐才能好好支持對方。
對此,佐藤並未有繼續問下去。
他們獨處的時間只有下課後的兩小時,當中絕大部份都被公事和寧靜填滿,並沒有太多的閒話家常。
所以佐藤真的記不起到底是在哪個瞬間,對這個紫髪的女生抱有超越友誼的遐想。
也許是擔任系長共事的三年間漸漸地萌生愛慕,又或許是在初入學時所聽聞以及不自覺觀察對方時已經泛起比好奇心更深層的情感。有太多的瞬間,太多的機會,全足以讓他在無意間墮入愛河,甚至僅僅一抬頭一道笑也已經足以讓他再次愛上東條希。
記不起從甚麼時候開始喜歡這個女孩也沒關係,反正已經深陷其中了。
佐藤是這麼想的。
突然有一天,東條希變得不再愛笑了。
取而代之的是旁人都請而易見的強顏歡笑,更多的是從話語中滲透而出的黯然落寞,更多的沉默寡言。
誰也不知道東條希為甚麼產生巨大的轉變亦不敢追問深究,可是熟悉她的人們都能察覺到那突兀的變化———那道燦爛奪目的金色,已經不再於東條希的身邊出現了。
從前的好友反目成仇、因為喜歡上相同的對象而交惡、絢瀨欺負並打壓東條…之類的各種胡亂猜測迅速在校園傳開,說不定早已傳到當事人的耳中,可是兩人從未對外界的胡鬧作出任何解釋,甚至對曾經成為熱話的此事毫無反應。
事件不消多久便平息,誰都不會再熱切地關注東條希和絢瀨繪里不再有交雜的原因。
傳得沸沸揚揚的熱話總是無聲無息被世界遺忘,只有真正關心和牽涉其中的人才會抱持不褪去的執著。
東條希從前對誰都不吝嗇揚開的笑容,自某天起化成泡影,如同過去的開懷笑容僅僅是他人的幻想,即使笑了,亦只有毫無意義的空虛。
同為外人的他並沒有資格過問如此私人的事情,他所在意的從來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喜歡的女孩何時才能再次揚起當初那麼柔和的笑容。
之後的某天,東條希因提及到絢瀨繪里便不禁在他面前哭泣。
她們並非像他人揣測那樣交惡或者互相痛恨,直覺是如此告訴他的。
而且,那些源源不絕從東條希臉頰滑落的淚水,還有那下垂的眉頭,哽咽的嗓音…不會是恨,而是彷彿因愛而心碎的哭喊。
“絢瀨繪里”
這幾個簡單的音節,這四個單字,恐怕比任何人想像中都更深地刻在東條希的心間。
那份深刻的情誼除她們之外無人能明瞭,但從哭得沙啞的嗓子裡,佐藤也似乎能感受到那份情誼的重量。
他不知道該說甚麼才能安撫女孩破碎的心,亦不知道能做甚麼去挽救漸漸被難過埋沒的女孩,他唯一能做到的,只是給予女孩哭泣的空間。
絢瀨繪里傷害過東條希。
絢瀨繪里是讓東條希一次又一次落淚的原因。
那天的夜晚,充斥酒精的腦海裡只剩這兩個被他自己默默認定的事實。
他記得坐在自己身邊的東條希從一開始便魂不守舍,無論他人如何嘗試取得她的注意,那雙綠眸始終會回到既定的方向,靜靜凝視那不遠的某處。
就算不去刻意順著絲毫不移的視線張望,他也大概猜到能奪取東條希視線,甚至她的心神的人,只有那金髮的女生。
於是他繼續奪走敬他喜歡的女孩的酒,擋下一杯接一杯的酒,直到胃部都隱隱作痛為止。
醉意賄賂意識,朦朧之中隱約看見金髮的她和東條希遠離人群,雙雙站在露台閒談的身影,舊時二人並肩而行的背影彷彿於瞬間重疊。
然而,目睹絢瀨繪里接下來的舉動之際,他的身體不等頭腦的指示便擅自行動———用力拉開趟門,映入眼內的是絢瀨繪里強硬地緊握東條希的手腕,還有因驚訝而回頭望過來的東條希。
那雙墨綠色的眼眸充斥水氣,只差些許便會淚水缺堤的畫面,比夜風更猛烈地衝擊他的理智。
剎那間,怒氣從心底爆發而出,也顧不得把東條希跟金髮女生分開時動作粗暴,不理瞪視絢瀨繪里的眼神有多兇悍,不在意是否俱有大聲責備對方的資格,更絲毫未有考慮到東條希的感受便將她帶離現場。
一切都是鬧劇,是他多管閒事而且衝動魯莽而導致的鬧劇。
可當時的他只知道自己還能做的,就是不再讓自己喜歡的女孩受傷,不再讓她落淚。
四年來的日夜苦讀終於得到回報的日子,明明是那麼值得慶賀的大日子,東條希卻依然沒有笑過。
至少在佐藤和圍繞在她身邊的人們眼中,穿著純黑長袍、頭頂學士帽的這個紫髪女孩,根本沒有打從心底展露如初的笑容。
踏上禮堂從校長手裡接過畢業證書、跟父母在校園建成紀念碑前拍照留念、跟共同奮鬥四年的同學們互相道賀並給予祝福語,所有的珍貴時刻都顯得那麼的格格不入,明明身邊聚集著人群,她的背影總伴隨著無法言喻的孤獨,彷彿是白紙裡唯一的黑點,突兀得讓人難以忽視。
東條希站在歡笑著的人群之中,嘴裡同樣說著真摯誠懇的祝福,臉上掛著的是好看的弧度,卻感覺不到她自身的“高興”。
佐藤從始到終都沉默地看著這一切。
「妳和絢瀨,是戀人對吧。」
坐在梯間,不顧禮服或許會弄髒,佐藤抬頭直視那雙墨綠色的眼睛,輕描淡寫地問道。
難得三年來一直喜歡著的女孩主動朝自己走來,互相祝賀大學畢業後,他再度啟齒的第一句竟然是如此唐突又不合時宜的話。
希的眼神裡盡是無法掩飾的驚訝,他的嘴角不禁微微往上勾起,雙手撐地稍微往後仰,視野裡是廣闊無際的晴空。恐怕她真的認為沒有人會這麼大膽地推測吧,即使有也不會這麼直接地向本人求證。
那麼愚蠢又可能會招來對方憎厭的事情,相信如今只有他會做了。
可是沒有辦法,因為他已經無法再旁觀下去。
沉默半響,同樣坐在梯間、在他身邊的希無聲地點點頭,卻隨即垂頭小聲補充道:「但那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
佐藤眼角餘光偷偷瞥向紫髪的女孩,可惜她的目光一如既往,並未落在他身上,半垂的眼簾下,視線僅僅盯著鋪滿櫻花而染成粉色的石路。
啊啊,又是那樣的模樣。
彷彿被整個世界拋棄似的、悲傷落寞的淺笑。
「早就猜到了。」他輕笑著說。
對,他已經猜到了。
從最初就應該察覺到才對,畢竟是那麼的明顯。
再遲鈍的人也會察覺到箇中的情感,那份比友誼要堅韌更長久,比親情更濃厚更親暱,比夥伴更可靠更信任的,名為愛情的感情———在絢瀨繪里和東條希之間孕育並在她們的生命留下足跡的,正是這份依然被希惦記並珍藏至今的愛情。
希沒有做出回應,只是靜靜地等待著,或許在害怕,害怕這種“不正常”的戀情會否招來他人的惡意批評,會否因此失去一個朋友。
佐藤看著那不自覺皺起的眉頭,有點苦惱地摸摸後頸,果然跟女孩子談及這種事情就變得比平時更笨拙了,他的本意根本並非刻意撳起對方的瘡疤。
無論如何,今天也是必須做出了斷的日子。
「但是那並不是“過去”的事情,而是“現在”依然持續的吧。」頓了頓,他繼續說:「妳還喜歡著絢瀨,一目瞭然。」
聞言,希依然維持沉默,先前的笑容卻湯然無存。
儼如被狠狠地刺中痛處,尚未結痂的傷口又再次因某個人過份的直白而淌血,眉頭不曾放鬆。
恰恰證明佐藤所說的句句屬實,並不是單純的異想天開。
有人會為了不再深愛著的人流這麼多的淚嗎?
有人會為了不再眷戀的過去哭得嗓音沙啞嗎?
有人會為了不再惦記的愛情讓自己被悲傷淹沒嗎?
東條希也許不知道,其實她也是個相當不擅長掩飾的人———尤其是碰到絢瀨繪里的事情,那道虛弱的微笑假象便隨即粉碎。
可是,同樣無藥可救地喜歡著東條希的他,卻能看得一清二楚。
看清那份幾乎時刻折磨著他喜歡的女孩的愛情,同時被那份與自己無關的戀情在心裡任意踐踏。
畢竟,那就意味著他的愛不曾存有一絲希望。
「還喜歡對方那就大聲地告訴她吧,因為…絢瀨不久後就會離開日本了。」
綠瞳瞬間瞪大,一副呆然的模樣,彷彿絲毫沒有聽見剛才的話語。
難以置信。
那是昨天從英文系裡某個跟絢瀨相交甚好的人聽來的消息。
得知消息的當時他確實感到同樣驚訝,因為將來去向是應屆畢業生近半年來經常談及的話題,卻從未聽說過絢瀨要出國。
簡直就像刻意隱瞞自己即將離開,渴望無聲無息地遠離這裡的人事,以後不再聯繫。
怒火中燒,是瞬間取代驚訝佔據佐藤心頭的強烈情感。
但是還有比他更應該知道這個消息的人,所有不滿和憤怒與他喜歡的人的幸福相比,全部都不值一提。
現在還不遲。
趁機會還未溜走前,追趕它。
「雖然真的很不甘心,但我更喜歡帶著笑容的妳。」
就像過往對她的能幹從容作出肯定,慣常地輕力拍拍希的肩膀,朝頭腦陷入空白狀態似的她微笑。
在心底某處,像是有道沉穩的嗓音響起並告訴他,能讓女孩展露笑容的人並不是自己,應該站在希身邊的人從來都不是他。
無論他再把頭髮染淺,不論他再如何努力嘗試變得更可靠更成熟,不論他再怎麼暗自跟金髮的女孩作比較,依然無法成為第二個絢瀨繪里。
從最初就沒有任何能比較的地方———因為他沒有被給予與對方比較的資格。
誰也無法跟東條希心中的“絢瀨繪里”相提並論。
再多的相處時間,再多的對話,他和東條希之間的距離卻依然沒有縮短。
就像她總是坐在他即使再勉強伸長手臂也無法觸及的位置,那樣微妙的距離,正是他們的心的距離。
即使如此,希望自己喜歡的女孩能夠重拾幸福燦爛的笑容,僅此而已,也不算太過份的願望吧。
佐藤毅然站起來拍拍坐得弄出皺摺的禮袍,雙手插進西裝褲袋,仰望著隨風漸漸遠去的小片白雲,呢喃道:「去抓緊幸福吧。」
風起了,帶著櫻花的淡淡香氣撫過粉色盛放的枝葉,帶來一陣生氣。
四月的春風總是那麼怡人舒心,肯定也能夠把他胸膛裡累積的失落一點一點掃走,佐藤如此想著,在猶如櫻花河的大道邁步,朝校門逐步前進。
希看著那踏著沈穩步伐漸漸背向自己離去的他,思索了許久,卻始終未能找到半個合適的詞彙,沒有合適的話語來安慰因自己而失戀的人。
歉疚和感激之情交織,令本來已經變成花白的頭腦更加無法好好運作。
她就只能默默看著佐藤的身影走遠。
然後,他頓然停下腳步。
「只有一件事情,我想讓妳知道。」回頭,揚起微笑,他說:「我不會放棄的,所以如果妳願意,就給我一個機會。」
留下這句話,曾經跟她在學系部會共事三年多的他,背對她揮揮手,再也沒有回頭地走落階梯,徹底從她的視界裡消失。
一步一步走落古老的石階,櫻花不管人們懷著悲傷還是高興的心走過,它們依然以最美麗的姿態降臨。
突然前方一道比嫰粉花瓣更耀眼、更奪目的光芒,瞬間奪走了他的視線。
不需要眯起眼睛仔細眺望,那反射著陽光而接近燦白的光搖曳著,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和略微雜亂的喘息朝他接近,接近得他能辨認出光芒的真身。
————金色的頭髮。
他不禁微笑起來。
真的從最初就輸得一敗塗地呢。